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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又站在了三角洲候机楼外面。这一次,没有杰克在身边。

“只有你和我,甜心小姐,”我说,“看起来,派对结束了,酒吧打烊了。”

接着,我看到她在哭,便伸臂揽住她。

“爹地,我真希望能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回去吧,乖宝贝。好好考试,得个最高分。我们很快就能再见的。”

她把我拉近,忧虑地看着,“你会好好的吧?”

“是啊。你也要保重。”

“我会的,会的。”

我又抱紧她。“去吧,去办登机手续。买几本杂志。看看CNN。一路顺风。”

“好的,爹地。这一切太神奇了。”

“你才神奇呢。”

她用足全力吻在我的唇上——大概,是为了弥补她母亲没有完成的吻吧——然后转身走进滑动门里。她回过身,又朝我挥挥手,隔着厚玻璃,她又好像比小姑娘大不了多少了。我用真心祈望,能把她看得再真切一些,因为,我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7

我在睿林艺术馆又给怀尔曼留了两条信息——一通打到丧葬厅,一通打到杀手宫的录音留言里,我说,大概三点才能回到岛上,请他延迟一点再和我碰面。我还让他告诉杰克,如果他已经大到可以投票选总统、又和佛罗里达大学的女学生开派对,那就该管好他那只该死的手机。

我回到岛上时都快三点半了,但浓粉屋右侧的碎石停车坪上既不见杰克的车,也没有伊丽莎白的银色古董老奔驰,他俩却坐在门阶上,喝着冰茶。杰克还穿着那套灰西装,头发又回到平素乱蓬蓬的模样,西装里面还穿着一件“魔鬼射线”的T恤。怀尔曼是黑牛仔裤配白衬衫,领口敞着;棒球帽反扣在头上,写着嘲讽内布拉斯加人的俏皮话:剥玉米皮乡巴佬。

我停好车,钻出车门,伸展了一下腿脚,让伤臀尽量听话。他们都站起身朝我迎来,谁也没笑容。

“都走了,朋友?”怀尔曼问。

“除了我家简阿姨和本舅舅,别人都撤了。”我说,“他们是揩油高手,不榨干你最后一滴油,才不肯罢手呢。”

杰克干巴巴地勉强一笑,“谁家都有这种亲戚。”

“你怎么样?”我问怀尔曼。

“伊丽莎白的事,我还好。用哈德洛克的话说,那样反而挺好,我猜他说得对。她留给我将近一亿六千万,包括现金、保险和地产……”他摇摇头,“但事情不是这样的。有朝一日,或许我能奢侈地把玩一下巨额财产,但眼下……”

“眼下,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是,阁下。而且非常诡异。”

“你跟杰克说了多少?”

怀尔曼好像有点不自在,“好吧,跟你这么说吧,朋友,一旦我开始讲,就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收住话头。”

“他全都告诉我了。”杰克说,“他是这么声称的。包括他认为你如何让他重见光明,包括布朗糖果的事儿。”他停了停,“还有你见到的两个小女孩。”

“布朗糖果的事儿,你觉得如何?”我问。

“要我说嘛,真值得颁给你一枚勋章。萨拉索塔的市民说不定还会在纪念日游行里把你抛得高高的。”杰克把手插进裤兜里,“但如果去年秋天你跟我说,这种事不止是在奈特·沙马兰的电影里出现,我肯定会大笑一通。”

“上周呢?”我又问。

杰克想了想。浓粉屋的另一边,海浪稳健地一波推一波。起居室和卧室下面,海贝肯定在交头接耳。“不会笑,”他说,“上周大概就不会笑了。埃德加,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简单。你到了这儿,然后……”他把两手十指交叉,叠握在一起。我认为那很贴切。事情就是那样。就像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就算我只有一只手,我也知道那种感觉。

不是在这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兄弟?”怀尔曼问。

杰克一耸肩,“埃德加和杜马。杜马和埃德加。就好像他们一直在等待对方。”他面露尴尬,但也或许不是尴尬。

我跷起拇指,指了指浓粉屋,“我们进去吧。”

“你先告诉他我们找到篮子的事儿。”怀尔曼对杰克说。

杰克耸耸肩,“没什么;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它就放在阁楼最里头的一个老柜子上。从通风口射进去的日光刚好照着它。就像它很想被你看到似的。”他瞥了一眼怀尔曼,他也点头同意,“不管怎么说,我们把它拿下来吧,到了厨房再打开看。它重得要人命。”

杰克谈起篮子的重量时,我不仅回忆起全家照中的梅尔达——管家兼保姆——曾用双手使劲抱着它,臂肌都鼓起来了。显然,那时候就很沉。

“怀尔曼让我把篮子送到这儿来,留给你,因为我有钥匙……只不过,有没有钥匙都无所谓。这地方没锁。”

“大门真的敞开着吗?”

“不是。我先是转动了钥匙,却发现把门锁上了。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继续说,”怀尔曼说着,开始朝前走。“脱口秀好戏上演。”

进门处的硬木地板上,散着些许佛罗里达海湾沙滩的痕迹:沙子、小贝壳、几瓣槐米果皮、几株干枯的锯齿蓑衣草。还有足迹。那显然不是杰克的球鞋印,而是足以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脚印。我认出了三组,一双大脚印,两双小脚印。小的那些是孩子才有的。三对脚印都是赤足留下的。

“你看出它们是怎样走上楼的吗?越走足迹越淡?”杰克说。

“看到了。”我说。可声音缥缈微弱,连自己听来都觉得遥远。

“我跟在它们旁边走,因为我不想踩乱痕迹。”杰克说,“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我们等你时怀尔曼对我说的那些事,我觉得自己恐怕连站都站不稳,别说走上去了。”

“我不会怪你的。”我说。

“可上面没有人,”杰克说,“只有……好吧,你会看到的。瞧。”他指引我去看楼梯边缘。共有九级梯阶在我们平视的范围内,反射的日光照在木板上,我看得到,尽管已非常淡弱,但确有一串小小的赤足印是与前一串反方向的。

杰克说:“在我看来,这很明显。孩子们上二楼,去了你的工作室,又走下来。大人在前门口等候,大概……是望风吧,虽然那是半夜三更,根本没什么风好望。你有没有设置过夜盗警铃?”

“没有,”我说,不太敢正视他的眼睛。“我记不住密码。我记在一张小纸片上,塞在钱包里,但每次进门都像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比赛,我的对手就是墙上那该死的、会哔哔乱叫的警报器——”

“没事儿,”怀尔曼抓住我的肩膀,“这些夜盗没有偷东西,反倒留了点什么。”

“你真的相信伊斯特雷克小姐溺亡的姐姐们又来拜访你了,是不是?”杰克问。

“事实上,”我说,“我觉得是她们。”就在这个四月午后,成吨成吨的午后日光倾倒入屋,并反照在无边的海湾上,这种话听来愚蠢十足,但却不是痴人说梦。

“假如这是在《史酷比》漫画书里,最后肯定会揭晓:神秘访客是疯狂图书管理员。”杰克说,“你知道,千方百计把你吓得离岛而去,这样他就可以独吞财宝了。”

“那只是假如啊。”我说。

“假设这些小足迹真是伊斯特雷克家的苔丝和劳拉留下的,”怀尔曼说,“那大脚印又是谁的呢?”

我们谁也答不上来。

“我们上楼去吧,”最后,我只得打破僵局,“我想看看篮子里有什么。”

我们便向小粉红走去(没有踩在有足迹的地方——不是为了保护证据,只是,谁也不想踩在那上面)。那只野餐篮,活像是我用红笔画下的那只,那支笔还是在基恩·哈德洛克诊疗室里顺来的呢。它被搁在地毯上,但我的眼睛却先被画架吸引住了。

“你可以想象,我看到那个时,吓得连连后退,撒丫子就跑了。”杰克说。

我想象得出来,但我没有退却或逃逸的冲动。恰好相反。我被吸引,并连步上前,简直像被磁铁吸住的蠢螺丝。画架上支起了一块新画布,就在深夜时分——或许就在伊丽莎白生死一线之际,或许就在我最后一次和帕姆做爱时,也或许是我倚在她身边沉沉入睡的一刻——有一只手指伸向我的画布。谁的手指?我不知道。什么颜色?显而易见:红色。拖拉着横贯画布的字迹,全都是红色。带着责难的语气。几乎如同尖声喊叫:

<b>我们的妹妹在哪里?</b>

8

“拾得艺术。”我说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又粗粝又僵硬。

“那是什么玩意儿?”怀尔曼问。

“当然是……”字迹仿佛兀自在我眼前颤抖,我不由揉了揉双眼。“涂鸦艺术。斯高图的人会爱死这玩意儿的。”

“大概吧,可这充其量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垃圾。”杰克说,“我恨它。”

我也恨。而且这是我的画室,天杀的,我的。我有租约。我把画布一把拿下画架,闪念间,还以为它会灼伤我的手指。当然不会,也没有烫伤我。毕竟,那只是一幅画布,还是我亲手绷的呢。我把它靠墙放,正面朝墙。“好点儿吗?”

“不瞒你说,真的好多了。”杰克说,怀尔曼也点点头。“埃德加……就算那些小女孩到了这儿……可是,幽灵能在画布上写字吗?”

“如果它们能移动占卜板上的笔尖,能在窗户雾气上写字,我估计也可以在画布上写吧。”我说,然后又勉强地加上一句,“但我不明白,幽灵为什么要打开我的前门,又为什么要把一幅画布搬上画架。”

“这儿本来没有画布?”怀尔曼问。

“我非常肯定,画架上什么也没有。空白的新画布都堆在角落里呢。”

“妹妹是谁?”杰克想知道这一点,“画上说的妹妹到底是谁?”

“肯定是伊丽莎白,”我说,“姐妹中,只有她唯一在世。”

“胡说八道。”怀尔曼说,“如果苔丝和劳拉身在万人景仰的彼岸,她们就不难找到伊丽莎白,一点儿困难也不会有;她就在这儿,在杜马岛住了四十五年,而且,杜马岛也是她们唯一熟悉的地方。”

“别的姐妹呢?”我问。

“玛丽娅和汉娜都死了。”怀尔曼说,“汉娜活到七十多,死在纽约州,我想是奥西宁吧;玛丽娅活到八十出头,死在西部什么城市了。两人都结过婚,玛丽娅还结了几次。这些不是伊斯特雷克小姐告诉我的,是听克里斯·夏宁顿说的。她经常谈起父亲,但很少提及那几个姐姐。她和约翰一九五一年搬回岛上住后,就切断了和其他家人的联系。”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那阿德里安娜呢?她怎么样了?”

他一耸肩,“天知道!历史把她吞没得一干二净。夏宁顿认为,寻找尸体的任务告终后,她和新婚丈夫大概就回亚特兰大了;他们没有出现在告别仪式上。”

“她大概把事故归咎于她爸爸吧。”杰克说。

怀尔曼点点头,“也可能,她只是不想在这儿逗留。”

我记得阿德里安娜在全家照中那幅表情:我想去别处,便心想,怀尔曼大概也注意到了。

“无论如何,”怀尔曼接着说,“她肯定也死了。如果她还活着,差不多都有一百岁了。在世的概率很低。”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怀尔曼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面前。他面色沧桑而憔悴。“朋友,如果有超自然的东西杀死了伊斯特雷克小姐,只为了封住她的嘴,或许我们应该吸取教训,离开杜马岛。”

“恐怕为时已晚。”我说。

“为什么?”

“因为她又醒了。伊丽莎白去世前这么说过。”“谁醒了?”

“珀尔塞。”我说。

“谁?”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认为,我们理应把她浸回水下,让她继续沉睡。”

9

当年崭新的野餐篮该是猩红色的,但经过了漫长岁月,仅仅褪了薄薄一层颜色,或许因为它大半辈子都被藏在阁楼里吧。我拎了拎把手。该死的玩意儿果真很重,唔……我猜足有二十磅。即便底端的柳条编得相当紧致,也被这重量压得往下沉坠。我把它放回地毯上,把细木拎手朝两边拉开,盖子翻转向后时铰链吱嘎轻响。

里面有彩色铅笔,绝大多数都已削尽,只剩短短的铅笔头。还有很多画,显然是神童在八十年前画下的杰作。那个小女孩,两岁时从马车上跌落,脑袋撞在石块上,苏醒后时有痉挛,并突然拥有了魔法般的绘画奇才。我知道这一切,哪怕映入眼帘的第一张并不像画作——严格地说,只是线条:

我把这张翻上去。下面露出的一张上画着:

此后,画图纸上的笔迹突然变成了画,画技跃进,骤显的老到几乎让人无法相信。除非,你刚好是像埃德加·弗里曼特这样的家伙——他本来只会简笔涂鸦,直到工地事故令他丧失右臂,令他头颅破裂,也几乎令他的生命终结。

她画了田野。棕榈树。海滩。一张巨大的黑脸蛋,圆圆的像只篮球,红嘴唇弯弯地在笑——大概是管家梅尔达吧,尽管画上这位梅尔达在超近距离的特写中好像只是个大孩子。然后,画中的动物越来越多——几只浣熊,一只乌龟,一头小鹿,一只美洲山猫——尺寸都很符合比例,但它们或是行走在水面上,或是在天上飞。我还找到一只苍鹭,栖息在她自小而居的豪宅的阳台栏杆上,鸟身细节画得相当精致。就在苍鹭之下,还有一只鸟是用水彩颜料画的,模样和苍鹭一模一样,但这一只正头冲下地盘旋在游泳池上。锐利的双眼瞪向画面外,瞳仁和池水的颜色完全一致。她所做的不正是我最近的所为吗,我暗自默想,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开始蔓延周身。尝试将普通物事进行再创造,如置于梦中,令万事万物呈现崭新面貌。

如果达里奥、杰米和爱丽丝看到这些,会不会激动得情难自禁?我觉得肯定会。

还有两个小女孩——苔丝和劳拉,那还用说——带着南瓜灯一般的咧嘴大笑,那笑容真的从左耳根一直咧到右耳根。

又有一张,画上的父亲比身边的房子还要大——那一定是第一代苍鹭栖屋,他抽着一根粗如火箭炮的大雪茄。一朵烟圈环绕在他头顶的月亮上。

下一张,画上的两个小女孩穿着深绿色套衫走在一条土路上,书包稳稳地顶在头上,像非洲土著女孩头顶水壶那样。毫无疑问,这是玛丽娅和汉娜。在她们身后,有一排青蛙。仿佛是对透视感的挑衅,那些青蛙自近而远越来越大,而非越来越小。

下一张,便是伊丽莎白喜欢的《微笑的马驹》。其实还有十来张同主题的画。我一张一张看过,又翻回这一幅,指着那匹马说:“这就是报纸上那张照片里的画。”

怀尔曼说:“再往后看看吧,你还什么都没见识到呢。”

更多的马匹……更多的家人,用铅笔、炭笔或色彩欢快的水彩颜料予以各式表现,家人们的手几乎都画成连指手套的弧形,没有细画手指……然后,出现了风暴,泳池里的水掀起层层浪,棕榈树的大叶子被狂风扯破,像破旗帜一般在空中飞摇。

总共有一百来张画。她虽然还只是孩子,却已如决堤之口了。画风暴的,还有两三张……大概就是导致伊斯特雷克下海寻宝的那场“爱丽丝”,也或许只是一场电闪雷鸣的大风暴,很难确认……然后是海湾……又是海湾,但这一幅中的海湾上空,有海豚般大小的飞鱼在翱翔……又是海湾,一群鹈鹕的嘴里显映出一道道彩虹……海湾夕照……还有……

我翻阅画纸的手僵住了,呼吸也仿佛骤停。

相比于之前浏览的那些画,这一张特别简单,只有一艘船的剪影,映照在将逝的夕照里,捕捉到了日夜交替时分的光影特质,但极端简洁的构图才是其魅力所在。显然,入住浓粉屋的第一夜就画出同样场景的我当时也这样想过。这幅画里,有同样的桅绳自船首到塔尖,拉出悬荡的线条,只不过,在伊丽莎白那时候,会把船身上的高塔称为无线电报发射塔,但无论那是什么塔,绳索依然勾勒出鲜明的橙色三角形。这幅画里,也有同样颜色的光影自海平面上扬,从橘色渐变为蓝色。甚至,笼罩船身的晕色也几乎如出一辙,色彩的叠映好像是潦草的信笔涂抹,但也并非大意失手,令这艘船仿佛出自幻影,并将向北跋涉,只不过,她的叠色比我更浅淡一点。

“我画过这个。”我无力地说道。

“我知道,”怀尔曼说,“我见过。你命名为《Hello》。”

我继续往下翻,手指挖得更深了,在一大堆水彩画和彩色铅笔画中匆忙翻阅,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啊,对了,翻到画纸底部,我发现了伊丽莎白笔下的第一张珀西的画。但是,她把它画成漂亮的新船,三桅修长,白帆卷下,悠然飘浮在碧蓝的海湾里,天空中还有一轮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专有的太阳:圆周旁射出长长的直线,一派喜气洋洋。画得非常优秀,若有一张卡里普索音乐CD就能成完美组合。

但和她别的画不一样,这一幅的感觉有点虚假。

“继续看啊,朋友。”

船……船……家人,四个人手拉手站在沙滩上,没有画手指,但都带着伊丽莎白笔下最常见的至乐笑容……船……豪宅,还有个头冲下的黑人马夫雕像……船,优雅的白色通索孔……约翰·伊斯特雷克……

约翰·伊斯特雷克在尖叫……鲜血从鼻孔和一只眼里滚滚流出……

我瞪着这幅画,犹如被催眠了一般。那是孩子笔下的水彩画,但天杀的画艺精湛得令人无法置信,逼真地刻画了被恐惧、悲伤或二者混合的情感逼疯的人。

“我的上帝啊。”我说。

“还有一张呢,朋友,”怀尔曼说,“再翻一张。”

我把尖叫的男人翻到背面。干涸已久的水彩颜料像骨头一样发出轻轻的嘎嘎碎裂声。尖叫的男人下面,又是那艘船,但这一幅上已然是我的船了,我的珀尔塞。伊丽莎白是在夜里徒手画的,连画笔都没拿——我甚至能看到她指尖的灰黑色,古老的颜料打着漩儿永远凝固在那儿。这一次,她仿佛终于看穿了珀尔塞的伪饰。甲板已成碎木片,船帆残垂,千疮百孔。围绕船体的海面在月光下深蓝一片,月亮没有绽放出喜气的笑容,也没有光芒四射,就那样照射出从水下升起的骷髅臂手,无不滴着水在致敬。站在船头的是一个黯淡、松垂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仿佛是女性,披着一身腐烂的衣物,似乎原本是斗篷或长袍,现在却是卷绕的裹尸布。那是红色的长袍,我的红袍女人,但这幅画上的她是正面的。头部只有三个黑漆漆的空洞投出恐怖莫名的凝视,而肆意的大笑从左耳根到右耳根,暴露的唇齿胡乱纠结在一起。那远比我的《女孩和船》系列更阴森骇人,因为它如迅雷般直抵你心底的恐惧,根本没有时间容你抵制。它是在说:这就是最威严的恐怖,这就是你最怕在深夜里找到的、静候你的恐怖。看它的脸在月光下扯裂出何样的诡笑。看溺亡的魂灵对它何等俯首称臣。

“基督啊,”我抬头去看怀尔曼,“什么时候画的,你认为?在她姐姐们淹死之后——?”

“肯定是。这是她对待那件事的特殊方式,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我答。心里有一个我在努力回想自己的一双女儿,还有另一个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去想。“我不知道一个孩子——任何孩子——可以画出这样的画。”

“民族记忆,”怀尔曼说,“荣格派的学士们会这么说吧。”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到最后,竟然会是我画出同一艘天杀的破船?还有,这同一个该死的鬼东西?只不过我画的是背面?荣格派对此有何高见吗?”

“伊丽莎白的画上没说那船叫珀尔塞。”杰克指出了这一细节。

“她顶多才四岁,”我说,“我怀疑这个名字大概没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回想她之前的画——那些光鲜漂亮的新船俨然是弥天大谎,但她至少信过一段时日。“尤其当她看清它的真面目之后。”

“听你这话,好像真有此船。”怀尔曼说。

我口干舌燥。我去到洗手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大口吞下。“我不知道我信多少,”我说,“但我有辨清是非的经验,怀尔曼。一个人看到什么,那可能是幻象;两个人都能看到,那东西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就加倍了。而伊丽莎白和我都看到过珀尔塞。”

“是在你的想象里吧,”怀尔曼说,“在你的想象里,你看到了它。”

我指了指怀尔曼的脸,“你见识过我的想象力有何壮举。”

他没话了,只是点点头,面色极其苍白。

“你说过‘她看清了它的真面目’,”杰克又说,“如果那张画里的船是真实存在的,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你是知道的,”怀尔曼说,“我相信我们都知道;想装傻他妈太难了。我们只是太害怕了,才不敢大声说出口。说吧,杰克,上帝最恨懦夫。”

“好吧,这是死神之船。”杰克说。在我窗明几净、日光充沛的画室里,他的话音毫无起伏。他把双手搭在头上,手指缓慢地抓进头发里,把发型抓得越发蓬乱。“但我跟你们说吧,伙计们——如果我活到头,等着我的是这玩意儿,我宁可自己没被生出来。”

10

我把厚厚一摞铅笔画、水彩画码放在地毯上,乐得让最后那两张消失在视野里。然后又看压在画下面、让野餐篮沉甸甸下坠的东西。

原来,那是箭枪军火库。我取出一支又短又硬的箭头。长约十五英寸,死沉死沉的。箭杆不是铝制的,而是纯钢质地——我都不能确定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否已有铝制品了?箭头铸有三面刀刃,尽管光泽尽失,看起来却依然很锋利。我用指肚蹭了蹭,一滴血珠登时冒出来。

“你应该给伤口消消毒。”杰克说。

“确实应该。”我应了一声,把这柄利器翻转在午后烈日下,在墙面上反照出许多个跳动的光斑。短箭的丑陋中自有一种美感,在简捷好用的杀伤武器中,美丑的矛盾恐怕是很常见的。

“这在水里射不远,”我说,“这么重可不行。”

“你会大吃一惊的,”怀尔曼说,“这种枪靠弹簧和一个二氧化碳弹药筒发射。很有劲道。在那个时候,短程射击就足够了。海湾里到处都是鱼,就算近岸的海域里也是。如果伊斯特雷克想打几条鱼回家,近距离点射就行了。”

“我不太懂这类门道。”我说。

怀尔曼说:“我也不懂。她起码有一打箭枪,包括挂在图书室墙上的四把,但都和这些箭不一样。”

杰克进了次洗手间,拿来一瓶过氧化氢。然后,从我手中取走那只箭,把三刃箭头研究了一番。“这是什么材料?银?”

怀尔曼用手比画出一把枪,对准杰克说:“答案尚未公布,但怀尔曼认为你说到点子上了。”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杰克又问。

怀尔曼和我面面相觑,又都看向杰克。

“你们好一阵子没看电影了吧,”他说,“银子弹是专门用来猎杀狼人的。我不知道对吸血鬼是不是一样有用,但显然有人认为是可以通用的。或是有那种可能性。”

“如果你在暗示伊斯特雷克家的苔丝和劳拉是吸血鬼,”怀尔曼说,“她们从一九二七年到现在肯定饥渴难耐了。”他看看我,指望着我声援。

“我倒觉得,杰克说得有道理。”说着,我拿过那瓶消毒剂,把刚才被戳破的指尖浸在里面,再把瓶子上下摇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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