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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我听到了。怀尔曼向后一缩身。杰克放下野餐篮的拎手,慌忙用掌根捂住耳朵。咆哮声渐渐消失了。

“一只死苍鹭。”怀尔曼的声音有点颤抖。他戳了戳那堆羽毛,又把我靴子上的鸟毛拂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告诉鱼类野生频道。射杀这么一只鸟,大概要罚我五万美元,再坐五年牢。”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他一耸肩,“管他呢!你跟我说过,要是看到它就开枪。咱们可是血盟兄弟哇。”

“但你先把枪拔出来了。”

“大概就是梅尔达所说的那种直觉吧,她戴上了妈妈的银手镯,我掏出了沙漠之鹰。”怀尔曼一脸严肃地说,“没错,有东西在监视我们,但甭管那么多啦。你女儿惨遭毒手之后,我得说,我们该帮你一把。先把眼前的事干掉。”

“我会的,你只要枪不离手就好。”我说。

“哦,你就瞧好吧。”

“杰克?你能当场学学如何用箭枪吗?”

没有什么问题。我们有了一个箭枪能手。

3

谷仓内部相当阴暗,并不仅是因为隆起的山丘挡住了海湾和我们之间的天光。外面依然很亮堂,石板屋顶上也有足够多的裂缝能泻下日光,但蔓生植物将光线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从我们头顶漫射下来的光线是浓重的绿色,让人很难放心。

外屋的中央区域是空的,只有一辆古老的拖拉机,笨重的车轴上一个轮子也没有了,但强力手电筒光在工具台区搜寻到了一些积满尘埃的旧工具,还有一把木梯杵在墙边。梯子脏极了,而且短得令人绝望。怀尔曼打着手电,杰克踩着光点一步步爬上梯子。他在第二个横档上蹦了蹦,我们都听到吱嘎一声,情况很不妙。

“别在上面蹦跶了,把它搬到门边去。”我说,“那是个梯子,不是个蹦床。”

“我没把握嘛,”他说,“佛罗里达的气候可不利于木梯的长久养护。”

“乞丐没得挑。”怀尔曼说。

杰克把它搬起来,从六级横档上掀下的尘埃和昆虫的干尸纷纷洒落,杰克的五官都挤到一处去了。“你说得倒容易。反正也不是你爬,就你那分量,一上去就得塌。”

“我是神枪手,小朋友,”怀尔曼说,“术业有专攻,各司其职吧。”他努力制造轻松的气氛,但声音紧绷绷的,面色也很疲惫。“还有别的瓷酒桶呢,埃德加?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大概存放在后面吧。”我说。

我说对了。外屋紧里头大概有十来桶陶瓷制的低度威士忌。我说“大概”是因为很难证实。它们全都被砸成了碎片。

4

一大堆碎片,在大块白瓷片间夹杂着闪闪烁烁的碎玻璃。碎瓷堆的右侧有两辆上世纪的老式木制手推车,双双轮底朝天。左侧有把大锤靠墙而立,斧刃锈尽,手柄上长出了块块苔藓。

“有人在这儿开了场打砸派对啊,”怀尔曼说,“你怎么看?”

“大概吧,”我说,“有可能。”

我第一次思忖这个问题:她会不会最终击败我们?我们还有些日光可用,但时间比我预料的要短,更别说能让我们优哉游哉了。而现在呢……我们该把她的瓷偶淹在什么水里?该死的依云矿泉水瓶里吗?倒别说,这主意挺不赖的——瓶子是塑料的,根据环保主义者的言论,天杀的塑料可以永远保存下去。但是,瓷偶绝对没法从小瓶口塞进去。

“那么,我们有退路吗?”怀尔曼问,“老拖拉机的油箱?有用吗?”

把珀尔塞浸在老拖拉机的油箱里?这想法能把我的心凉透。那里大概只剩下了斑斓锈迹。“不行。我觉得那没戏。”

他准是听出了我语调里近乎惊慌的腔调,因为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臂,说,“别急。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当然,可怎么办呢?”

“我们把她带回苍鹭栖屋,就这么办。那儿肯定会有什么东西可用的。”

但风暴如何吹垮了称霸杜马岛南端豪宅的情景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今,毋宁说那栋楼只剩下了门面。接着,我又想到,在那栋徒有其表的楼里我们能找到多少个可用的容器?何况只有四十多分钟了,再往后天就黑了,珀尔塞会派出着陆小分队,让我们再也不能多管闲事。上帝啊,我们竟忘了带最关键的物件——防漏的容器!

“妈的!”一边骂,我一边往碎瓷堆里踢,将一块块瓷片踢飞。“他妈的!”

“放松,伙计。踢也没用。”

对,没用。而且我发怒,她反而欢喜,不是吗?愤怒的老埃德加最容易摆布了。我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我办得到之类的咒语一点儿用也没有了。说到底,我只有这么一招。当你不能用愤怒以暴制暴时,你又该怎么办呢?你只能承认事实。

“好吧,”我说,“但我毫无头绪。”

“放松,埃德加,”杰克说着,露出微笑,“那件事好办。”

“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件事你就信任我吧。”他说。

5

我们站定,打量马夫查理的雕像,此时的天光已呈紫色。我突然想起老戴维·范·洛克的蓝调老歌里有一句莫名其妙的歌词:“妈妈买了一只鸡,还以为是只鸭;支起两脚,把它摆在桌上。”查理不是鸡也不是鸭,但他的两条腿当真支起来了,也没有穿鞋,小腿收拢在一块结实的黑铁底座里。不过,他的头掉了。脑袋砸穿了一方古老的苔藓藤蔓覆盖的木板。

“那是什么,朋友?”怀尔曼问,“你知道吗?”

“我很确定,这是个蓄水池。”我说,“希望别是个化粪池。”

怀尔曼摇摇头,“他不会把她们放在烂屎堆里的,不管他多疯多傻都不会。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

杰克看看怀尔曼,又看看我,年轻的脸庞上露出恐惧的表情。“阿德里安娜在这下面?还有南妮?”

“是的,”我说,“我还以为你搞明白了呢。但是最重要的是,珀尔塞也在下面。我认为这是个蓄水池的原因在于——”

“伊丽莎白准会坚持让那婊子葬身在水墓里的,”怀尔曼冷峻地说道,“注满清水的水墓。”

6

查理很重,盖住洞口的木板已被高高的野草掩埋,腐坏程度比木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当然的;和梯子不同,木盖直接暴露在日晒雨淋之中。尽管天色越来越暗,我们却不知盖板下的池子有多深,故而仍要保持谨慎。最后,我总算把那尊麻烦的马夫雕像推到了一边,露出足够的余地,让怀尔曼和杰克抓住略微弯曲的蓝腿。我一边推,一边踏上腐朽的木头盖板;总得有人先踩上去,况且我也是体重最轻的一个。盖板在我的身下凹陷下去,漫长而恼人地吱呀作响,泛出一阵酸腐之气。

“快下来,埃德加!”怀尔曼大喊,同时杰克也高呼,“抓住!哦,妈的,要塌了!”

就在我的双足撤离下陷的盖板时,他们合力抓牢查理:怀尔曼抱着弯曲的膝盖,杰克抱住了腰。一时间,我认定它会掉下去,还会牵连他俩。但他俩努着劲喊了一嗓子,向后倒去,马夫雕像压在他们身上。它狞笑的脸孔和红帽子立刻被嗡嗡飞舞的甲虫掩盖了。有些虫子落在杰克扭曲的脸上,还有一只径直飞入了怀尔曼的嘴巴。他尖叫一声,吐了出来,登时跳了起来,一边还连连吐着口水、擦着嘴唇。杰克比他晚了一拍,但也在他身边忙活起来,手忙脚乱地转着圈,拂去飞到衬衫上的飞虫。

“水!”怀尔曼气得直吼,“给我水,有只飞到我嘴里了,我感觉得到它在我该死的舌头上爬!”

“没有水。”我说着,把手伸到如今已空空瘪瘪的食品袋里翻找。这时我跪坐在地,闻得到盖板的破洞里升腾而出的气味,我真不想离得那么近、闻得那么真啊。那就像新掘开的坟墓里发出的气息。当然,这本来就是一座墓地。“只有百事。”

“奶酪三明治,奶酪三明治配百事,不要可口可乐。”杰克说着,晕头转向地大笑起来。

我递给怀尔曼一听苏打水。他瞪着它好半天,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才拉开盖子喝了一大口,也吐出褐色带沫的一大口,然后再喝一口,再吐一口。再长饮四口,喝光了那听饮料。

“啊——好家伙,”他说,“你真够朋友,梵高先生。”

我正看着杰克,“你怎么看?我们能搬开盖板吗?”

杰克研究了一会儿,又跪下来,扯开粘在木板边缘的藤蔓。“能。但我们要先把这狗屎玩意儿消灭掉。”

“我们真该带根撬棒来。”怀尔曼说。他还在吐口水。我可不会埋怨他随地乱吐。

“有撬棒也没用,我觉得用不上。”杰克说,“木头烂得太厉害了。怀尔曼,帮帮我。”我在他身边屈下膝,可他说,“老板,不用麻烦你了。这活儿需要双臂真汉。”

怨怒油然而生——熟悉的感觉已迫在眉睫——但我用尽全力把愤怒压制下去。我看着他们绕着圆形木板忙活,光亮一点点地从天空淡隐,野草和藤蔓也一点点地被他们扯断。一只孤零零的鸟飞过,双翼竟是收拢着的。它头冲下,在滑翔。如果你看到这种情景,会觉得该去最近的精神病院检查检查。也许得待很长一段日子。

他俩面对面、顺着一个方向埋头干活,当他们基本上忙完一圈时,我说:“杰克,箭枪和短箭准备好了吗?”

他抬起头来,“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到底还是有活儿要干了。”

7

杰克和怀尔曼跪在盖板的一侧,我跪在对面。头顶上,天空泛出了靛蓝色,很快就将暗沉为紫色。“我来数,”怀尔曼说,“一……二……三!”他们合力拉,我使出全身的劲道用仅剩的左臂去推。还算有劲儿,因为我的左臂在杜马岛的几个月里练得相当强壮了。一开始,盖板似乎死活不肯动弹。紧接着,就朝着怀尔曼和杰克的那一边滑动了起来,露出新月形的黑洞——像黑色的笑容。那一抹笑渐渐变成半圆,最终成了满圆。

杰克站起来。怀尔曼也是。他又开始检查手上有没有虫子了。“我知道你觉得很难受,但我觉得没时间让你驱虱子了。”我说。

“指令已收到,但你没嚼过一只小贱虫,焉知我的感受。”

“老板,吩咐我们该怎么做吧。”杰克说。他不安地望着散发出腐臭味的地洞。

“怀尔曼,你以前打过箭枪,对吗?”

“是的,打靶。和伊斯特雷克小姐一起。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咱们队里的神枪手。”

“那你来当保镖。杰克,你来打手电。”

我知道他不乐意,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但没选择了——只有把这事儿办了,才无需返回此地。而如果这事没办成,我们想回来也不成了。

至少,走人间寻常路重返此地是不可能了。

他捡起长筒手电,拨亮开关,将强烈的光柱照向地洞深处,又忍不住低声惊呼:“啊呀,上帝啊。”

那确实是个蓄水池,珊瑚石围的边,但在漫长的八十年岁月里,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了地理变化,围边裂出了一个大口子——很可能是从最底下裂上来的——里面的水便渐渐渗漏出去。借着手电光,我们看到一条覆满青苔的水喉埋在八至十英尺深的地方,水喉直径约有五英尺。两具骷髅就在池底,身上的衣裙已成褴褛破布,她们相互依偎了整整八十年。飞虫密密麻麻,忙不迭地围住她们。白色的蟾蜍——昵称为“小男孩”吗?——在白骨上蹦来蹦去。一具尸骸边有一支短箭。第二支短箭的箭头仍然埋在南·梅尔达泛黄的脊骨上。

光柱摇摆起来。因为握着手电的年轻人在颤抖。

“杰克!不许在我们面前晕倒!”我严厉地说道,“这是命令!”

“我还行,老板。”但他呆呆地瞪大双眼,手电光背后的脸孔白得就像羊皮纸,就连手电光也仍然在颤抖。“真的。”

“好。再往下照。不,左边一点。再过去一点……就是那儿。”

那儿,就是一尊低度威士忌陶瓷酒桶,如今压覆在沉重蓬乱的苔藓下,看起来更像是个小山丘。有只白蟾蜍蹲伏其上。它仰头看着我,眼睛不怀好意地眨巴眨巴。

怀尔曼瞥了一眼手表,“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太阳就会完全沉下去了。多一分钟或少一分钟,所以……”

“所以,杰克把梯子从洞口放下去,我下去。”

“埃德加……我的朋友……你可只有一只胳膊。”

“她夺走了我女儿。她谋杀了伊瑟。你知道,这事非我莫属。”

“好吧。”怀尔曼看了看杰克,“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了:防漏水的容器?”

“别担心。”他说着,搬起木梯,又递给我手电。“照着下面,埃德加。我需要两只手做这事。”

他小心地把梯子安顿好,仿佛用了一生般漫长的时间,好不容易他满意了,梯子的落脚点在南·梅尔达伸出的双臂(尽管青苔浓密,我仍辨得出那只银镯子)和阿黛的一条腿之间。梯子真的很短,最上头的横档不得不腾空,距离地面还有两英尺。那倒没关系;杰克可以帮我稳住梯子。我想要问他,用什么容器来装瓷偶?可还是没问。他似乎胸有成竹,我决定信他信到底。其实,我也已别无选择了。

我脑海中有个声音,非常轻微,恍如冥想,她说:现在住手,我就让你走。

“决不。”我说。

怀尔曼看着我,毫无惊异之色。“你也听到了,嗯?”

8

我用肚皮贴着梯子爬下了地洞。杰克抓着我的肩膀。怀尔曼站在他身边,手里握着搭上短箭的箭枪,腰带里还插着三支银头箭。手电筒搁在他俩之间的地面上,对着一堆连根拔起的野草和藤蔓射出一道雪白的光柱。

蓄水池里的恶臭太浓重了,我的胫骨微感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疾速爬上我的腿。下梯前,我应该把裤管扎紧塞进靴筒里的,但现在折回去再来未免为时已晚。

“你踩稳梯子了吗?”杰克问,“踩到了吗?”

“还没,我……”话音未落,我的脚掌就触到了第一根横档。“踩到了。抓牢。”

“我已经抓牢了。别担心。”

你敢下来,我就要你死。

“那就试试吧,”我说,“我就是冲你来的,婊子,你就准备好接招吧。”

我感到杰克的双手更使劲地攫住我的肩膀,“上帝啊,老板,你确——”

“我确定。你只管抓牢。”

木梯上共有六七级横档。踩到第三级,杰克抓不到我的肩膀了,我也就半身进入了地洞。他把手电筒递给我。我摇摇头,“你来给我照明。”

“你没明白。不是为了照明,是为她准备的。”

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思忖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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