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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只有快跑才管用。

宝宝死了之后,埃米莉开始跑步。起初,她只是跑到车道尽头,然后站在那里,弯着腰,双手抓住膝盖上方喘粗气;接着,她跑过整个街区;再后来,她会一直跑到山脚下的可依快餐店。她在那里拿上面包或是人造黄油,假如想不起来吃什么,也可能拿一个奶油卷或者巧克力派。开始,她只是走着回来,但过了一段时间,她便一路跑回来了。最后,她连点心也放弃了。这艰难得出乎她的意料。她从未意识到甜食原来可以减轻忧伤,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对甜食上瘾了。不管怎样,奶油卷最终也卷铺盖走人了。跑步就足够了。亨利说她对跑步也上了瘾,她觉得也许他说得对。

“斯坦纳医生怎么说?”他问。

“斯坦纳医生说尽管跑吧,释放你的内啡肽。”她并没向苏珊·斯坦纳提过跑步的事儿,事实上,艾米的葬礼之后,埃米莉就没去见过她。“她还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它开到处方里。”

埃米莉总能够骗过亨利,甚至是在艾米死了之后。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当他蜷着腿躺在床上、眼泪从脸的两侧不断流下来时,她坐在他身边,对他那样说。

那句话对他来说是个安慰,很好。但不会再有一个孩子了,不会再有护工过来说孩子在婴儿床里一动不动,浑身发青。再没有徒劳的心肺复苏,或是911热线里的声嘶力竭。电话那端的接线员对她说,请放低音量,女士,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但亨利并不需要知道这些,而她也心甘情愿地去安慰他,起码最初是这样。她相信,慰藉,而不是面包,才是生命的支柱。或许最终她也能为自己找些慰藉。还有,她已经生了一个天生有缺陷的孩子。这是关键所在。她不能冒险再去生第二个。

这时她开始头疼了。头痛欲裂。于是她真的去看医生了,但她去看的是他们的家庭医生门德斯,而不是苏珊·斯坦纳。门德斯给她开了一种叫佐米格的药。她是坐公交车到门德斯出诊的那户人家的,然后跑到药店买了药。之后,她慢跑回家——药店离她家有两英里——到家后,她觉得从腋窝到肋骨顶部简直像植入了一个钢餐叉般僵硬。不过她并不为之担心,因为这种疼痛是会过去的。而且她筋疲力尽,感觉自己似乎可以睡上一会儿了。

她真的睡着了——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就在怀上艾米的同一张床上,也是亨利曾经躺在上面哭泣的那张床。醒来后,她感觉眼前影影绰绰,就像幽灵飘浮在空气中,可以肯定,这是被她命名为“埃米莉经典头痛”开始的预兆。她吃了一片新开的药,出乎她的意料——简直令她震惊——头痛慢慢减轻了,先是挪到了后脑勺,最后消失了。她觉得也应该有一种药,能治疗失去一个孩子的疼痛。

她认为应该挑战自我忍耐的极限,并且认为探索的过程将是漫长的。离家不太远处有一所大专,校园里有煤渣跑道。她开始在每天早晨亨利上班后开车去那里。亨利不理解她对跑步的执着。慢跑,没问题——很多女人都慢跑。能够让她们的屁股掉个四磅,或是腰细上两寸什么的。但埃米莉并没有多余的四磅赘肉可掉。何况,慢跑对她来说已经不够了。她必须大步跑,快跑。只有快跑才管用。

她在跑道边停下车,开始跑,直到跑不动,直到身上那件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无袖运动衫前后都被汗水浸透。她摇摇晃晃,间或呕吐,因为精疲力竭。

亨利发现了。有人看到她早上八点独自一人跑步,告诉了亨利。夫妻俩讨论了这个问题。讨论最终升级为终结婚姻的争吵。

“这是个爱好。”她说。

“乔迪·安德森说你都倒在地上了。她害怕你会突发心脏病。那不是爱好,埃米莉。说上瘾都不够,只能叫着魔。”

他责怪地看着她。虽说是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抓起手边的书向他丢过去,但正是那眼神坏了事。责怪的眼神。她无法再忍受。那眼神,加上那张长脸,使她觉得屋里养了一只羊。我嫁了一只多赛特羊,她想,现在他只知道嘚啵嘚啵,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但她又做了一次保持理性的尝试,尽管她深知,自己为之辩解的事情根本毫无理性可言。既然有魔力化思维,当然也可以有魔力化行为。比如说,跑步。

“马拉松运动员也会跑到倒在地上的程度。”她说。

“你计划去参加马拉松吗?”

“说不定呢。”可是,她的眼睛却躲闪开来,看向别处。看着窗外的车道。车道在呼唤她。车道连着人行道,人行道通往外面的世界。

“不,”他说,“你不会去参加马拉松。你压根就没这个打算。”

她突然想到——这件事本如此显而易见,待到意识到时反而觉得像是灵光闪现——这就是亨利,该死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结婚六年来,他一直有本事看透她的想法、感觉和计划。

我安慰过你,她想——她并不愤怒,只是处在发怒的边缘。你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是我安慰了你。

“觉得痛苦时就跑步,这是一种典型的心理反应,”他仍然是那副实事求是的口吻,“它叫做逃避。但是,宝贝儿,如果你不去面对,你永远无法——”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碰巧是一本简装本的《不存在的女儿》。她曾试着读这本书,但是读不下去,亨利却接手开始读,从书签的位置来看,他已经读了四分之三。他连阅读品位都和多赛特羊一样,她想。她把书扔向他,正砸在他的肩膀上。他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她,然后一把向她抓去。或许只是想拥抱她吧,谁知道呢?谁真能知道点什么呢?

如果他出手快那么一点,他就能抓住她的胳膊或手腕,或者T恤衫的后襟。但震惊拖延了他的反应速度。他抓了个空,而她已经跑起来,只在前门停了一下,抓起桌上的腰包。她跑到车道上,然后是人行道。她跑下小山。曾经有短暂的一段时间,她和其他妈妈们一起在山脚下推过婴儿车,而现在,她们都躲着她了。这次,她不打算停下来,甚至不打算放慢速度。身穿短裤、跑鞋和一件写着拯救拉拉队队长的T恤,埃米莉跑进了外面的世界。顺着山往下跑时,她把腰包系在腰里,扣上搭扣。感觉如何?

棒极了!哇哦!

她跑进市区(两英里,二十二分钟),遇上红灯也没停下,只是原地踏步。在主干道和东街交叉的拐角处,一辆敞篷福特野马迎面开来,上面坐着两个男孩,一个冲着她吹口哨。埃米莉回敬他一根中指。男孩大笑着为她鼓掌,接着野马便加速沿着主干道疾驰而去。

她身上的现金不多。不过,她有两张信用卡,更好的是其中一张是运通卡,这样她就可以开旅行支票了。

她意识到自己不想回家,起码一段时间不想。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感到轻松——也许还有一点流亡在外的激动——而不是难过。她怀疑也许离家不是暂时的。

她到莫里斯酒店去打电话,临时起意决定要个房间。可以只住一晚吗?可以。她把运通卡递给前台。

“似乎您不需要服务生帮您拿行李,”前台看了看她的短裤和T恤。

“我走得匆忙。”

“知道了。”可那口气显示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接过前台递来的钥匙,急冲冲地穿过宽敞的大堂来到电梯前,抑制住想要奔跑的冲动。

2

听上去你在哭。

她想买几件衣服——两条裙子、两件衬衫、两条牛仔裤,再买一条短裤——但在购物之前,她要打两个电话:一个给亨利,一个给父亲。父亲在塔拉哈西,她决定还是先打给他。她想不起来他在车辆调配场的办公室电话,但记得手机号。电话响了一下就接通了,从那端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

“埃姆!你好吗?”

这问题本该别有所指,但此刻却意义单纯。“我很好,爸爸。但我现在在莫里斯酒店。我想我离开亨利了。”

“永远还是一时?”他听上去一点也不吃惊——他很快就能接受事实;埃米莉就爱他这一点——但电话另一端的发动机轰鸣声先是减弱,后又消失了。她猜想他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说不定还从一片狼藉的桌子上拿起了女儿的照片。

“不好说。不过目前我们俩关系不妙。”

“怎么回事?”

“因为跑步。”

“跑步?”

她叹了口气,说:“也不完全是。你也知道,有时候表面上是一回事,其实是关于另外一件事。说不定是关于一堆事。”

“那个孩子。”自从婴儿猝死之后,父亲就没有再称呼她为艾米过。现在提起她,一直都是“那个孩子”。

“还有我的应对方式。不是亨利想要的。只是我突然想坚持自己的方式。”

“亨利是个好男人,”父亲说,“但他看问题的角度与我们不同。毫无疑问。”

她等待着。

“我能做什么吗?”

她告诉了他。他答应了。她知道,听她说完之后,他就会答应。倾听是最重要的部分,而鲁斯蒂·杰克逊善于倾听。他能够从车辆调配场的三名技工之一变成或许是塔拉哈西校区最重要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她并没从他那里听到这个;他不会向她或是别的任何人夸耀这种事),倾听是不可缺少的本事。

“我会让马里耶特去打扫。”他说。

“爸爸,不用。我会打扫的。”

“我想这么做,早就该彻底清洁一次了。那鬼地方差不多有一年没用了。自从你妈妈去世后,我就不大去弗米利恩了。似乎我在这里能做的事情更多。”

埃姆的妈妈也不再是徳布拉了,因卵巢癌去世以后,她就只是你妈妈了。

埃姆差点问,你确定不会太麻烦吗?但只有在陌生人提供帮忙时你才会那么说。或是面对另外一种父亲。

“你去那里跑步?”他问。她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笑意。“那里的海滩适合跑步,路也很好。这你很清楚。而且,你还不用跟别人挤在一起。从现在到十月,是弗米利恩人最少的时节。”

“我去那里思考。还有——我想——去结束哀悼。”

“那很好,”他说,“要我帮你定航班吗?”

“我自己能行。”

“我知道你能行。埃米,你没事吧?”

“我很好。”她说。

“听上去你在哭。”

“掉了几滴眼泪,”她说着抹了一把脸,“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就像艾米的死,她可以再加上一句。艾米像位小淑女般死去,婴儿检测仪连一声“嘀”都不曾发出过。静静离开,不要摔门,当埃姆还是少女时,她的母亲常这样提醒她。

“亨利不会到酒店来纠缠你,是吧?”

她听出父亲用到纠缠这个词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尽管眼泪流了一脸,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如果你是想问他会不会跑过来把我揍一顿……我认为那不是他的风格。”

“老婆离开他,只是为了去跑步时,一个男人的风格会变的。”

“亨利不会,”她说,“他不是那种惹麻烦的人。”

“你打定主意了?不先回塔拉哈西吗?”

她犹豫了一下。她有点想回家,但是——

“我需要一段时间独处。之后才能再作打算。”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切都很突然。”虽然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不定矛盾从一开始就埋在这段婚姻的DNA里。

“好吧。我爱你,埃米。”

“我也爱你,爸爸。谢谢你。”她咽了口唾液,“谢谢你。”

亨利没有找麻烦。亨利甚至都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亨利只是说:“也许不只是你需要暂时独处。也许这样对我们都好。”

她控制住想要感谢他的冲动——为此而感谢他似乎既正常又荒谬。沉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他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庆幸自己的选择。

“你给谁打电话求助了?调配场的老爷子?”

这次,她要控制的冲动是问他是不是已经向他妈妈哭诉了。但针尖对麦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最终,她说:“我要去弗米利恩岛。我爸在那里有房子。”她希望自己语气平静。

“海螺屋。”她几乎能听到他哼了一声。就像哈哈牌奶油卷、晶晶亮蛋糕一样,只有三个房间、不带车库的房子不属于亨利的信仰体系。

埃姆说:“到了那边后我给你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她想象他站在厨房里,头倚着墙,手用力地握住话筒,握得指节都发白,努力压制自己的愤怒。在一起的六年中,毕竟大多数时间他们还是幸福的。她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如果他们之间的问题果真如她想象的一样。

他再开口时,听上去很平静但也很累:“带信用卡了吗?”

“带了。放心,我不会透支的。但我想要——”她停了下来,咬着嘴唇。她也差点把他们死去的女儿称为“那孩子”,而那种称呼是不对的。或许对她父亲来说可以,但对她来说不行。她又重新开始。

“艾米的教育金,我想要我那一半,”她说,“钱或许不多,但——”

“比你想象得要多。”他说,听上去又有些烦躁了。刚刚尝试要孩子时,他们就开始准备这笔钱了,而不是等艾米出生以后,甚至也不是埃米莉怀孕以后。尝试怀孕的过程持续了四年,当他们开始讨论接受治疗或是领养时,埃米莉终于怀孕了。“那些投资不能仅用收益好来形容,它们被上帝保佑了——特别是软件股。入市的时候正好,出手也是黄金时机。埃米莉,你不会想要杀鸡取卵的。”

他又来了,告诉她她想要做什么。

“地址确定后我会告诉你的,”她说,“随便怎么处理你那一半都可以,但把我那部分开张支票。”

“你还在跑步。”他说。尽管他那副职业的、旁观的口气让她希望他就在身边,可以再把一本书砸到他身上,她还是保持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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