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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完全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不能给别人一点可乘之机。
看来省吾真是个极易被利用的人。冈本分店长的行为还可以理解,可是连省吾无比尊敬的兄嫂夫妇竟然也把他当成工具利用。
真是悲哀。
省吾拿着被退回来的辞职信,有点不知所措。
“你再重新考虑考虑。现在赶快回神户吧!”社长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类似于笑容的东西,“三绘子也等得不耐烦了吧。最近,那孩子经常写信过来。”
从公司出来后,省吾便前往嫂子家。但他的脚步格外沉重。
他害怕见到嫂子。
他要尽量避开那个话题。嫂子已经知道他去了法祥寺,两个人都知道了事情的可怕真相,但却不得不避而不谈。
到时一定会很尴尬吧。
省吾带着事先讲好的寿司来到了公寓。
嫂子住在二楼。
管理员见过省吾,便跟省吾说道:“好久不见。夫人在家,顺子好像出去买东西了。”
“这样啊……”
省吾慢慢登上了台阶。
来到嫂子家门口站定,他敲了敲门。
但是,里面没人回话。他敲了第二次,又敲了第三次。
——发生什么事了?
管理员说过嫂子在家的。
省吾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立刻转动门把手——门没锁。
省吾打开门将头探了进去。餐厅、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走进屋内,对着起居室的拉门喊道:
“嫂子。”
还是没人回话。
省吾的胸口急剧地跳动起来。
他拉开拉门,里面飘来一阵线香的香味。
房间的地板上铺着床铺,但是嫂子没躺在上面。她趴在离床铺稍远点的桌子上。
“嫂子,你怎么了?”
省吾走进房间。看嫂子的样子,她好像是在桌上写东西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是,不管省吾怎么叫她,她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正在服丧的家中有线香的味道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那股香味对省吾而言却莫名的呛鼻。
佛龛上的线香已经燃尽了。省吾看了看四周。他看到枕头旁边放着一个信封,凑过去一看,突然感到脚下摇晃。
信封上写着两个字:
遗书
旁边摆着安眠药的空瓶。
省吾急忙跨到嫂子身边,抓着嫂子的肩膀想把她架起来,但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嫂子的脸被拉离了桌面,她的眼睛微睁,嘴巴半张。省吾从没见过嫂子这幅模样。
铅笔从嫂子的手中掉下,发出“吧嗒”的声响。
桌上有张纸片,上面写着四个字:
焚画于炎
这四个字的写法很奇怪。嫂子在中学负责指导书法部,写得一手好字,而这四个字却像个烂醉的人写出来的一样,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写的到底是什么。
“嫂子!”
省吾在嫂子耳边大声地喊着。
嫂子没有回话,她整个身子都向省吾倒去。省吾紧紧地抱着她,左手试探地向她的脸上摸去。她的脸冷得简直可以透彻省吾的心扉。
“啊!”省吾惊叫道。
奇怪的是,即使看到了“遗书”两个字,省吾也没将它与嫂子的死联系到一起。然而,手的触感第一次证实了嫂子的死亡。
——不好!
省吾反射性地站起来,同时下意识地将写着“焚画于炎”四个字的纸片塞到了衣服口袋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冲下楼梯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结结巴巴地在跟满脸惊讶的管理员说话了。
“打110……不,嫂子已经死了。叫医生……不,她已经死了,不是,她是自杀,自杀死了……”
“您说什么!?”
管理员的声音听起来慢吞吞的,但是双眼却炯炯有神。透过对方的神态,他已经觉察出了异常。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种专业的态度,他要尽可能准确地把握情况,并且冷静地处理这一切。看着管理员的双眼,省吾害怕得发抖。
“死……死了……”
管理员仔细地擤了擤鼻子,然后站了起来。
“总之,我去看一下。”
管理员干净利落地向警察通报了情况。
顺子在警察来之前便回到了家中。她倚靠着母亲哭喊:“胆小鬼!妈妈,你怎么这么软弱啊……”
她的哭腔中带着对母亲软弱的责难,省吾觉得这话实在太过苛责了。
省吾的神经在法祥寺就已受到重创,如今嫂子的死亡更是令他越发脆弱了。
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再一深想,其实所有的前因后果他都很清楚。
他害怕与嫂子会面,但嫂子其实应该更害怕与法祥寺归来的省吾会面。
——到死我也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的。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嫂子已经不在了。
遗书共有两页,一页是给顺子,一页是给省吾。
顺子:
妈妈累了,努力挣扎到现在,实在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请你原谅妈妈。我去你爸爸的身边了,我们会一直守护着你,希望你一定要幸福,一定一定要幸福。我和你爸爸会在上面祈祷,愿你幸福。不论遇到什么事,你也不要放弃幸福,不要像我这样软弱。
再见,我的顺子。
再说一遍,一定要幸福。
省吾:
我一直忍受到现在,但是已经没法继续忍受下去了。活着比死还要痛苦。
麻烦你替我照顾好顺子。我现在只希望顺子能够幸福,我想我死后为她祈祷会比活着看着她幸福更好。虽然我的行为极其不负责任,还是请你照顾好顺子。
顺子还小,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死,但我不希望她变成一个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死的不幸女孩。
省吾,我想你一定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但是请你不要让顺子明白。
我到一郎的身边去了,我会在那边守护着大家的幸福。
再见,省吾。
再说一次,麻烦你照顾顺子。
省吾从遗书中读出了嫂子真正的意思。
——省吾,你已经去过法祥寺,想必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吧。但是,请不要将那件事告诉顺子。
这才是嫂子的原意。
“我明白,嫂子!”
省吾读完遗书,任由泪水流下地说道。
这番话本来他是想跟活着的嫂子说的。
——对了,要是不写那封信就好了。
省吾十分后悔。
他在信上告诉顺子他要将养母的骨灰埋到法祥寺。嫂子当然也看到了这封信,而且信还是在出发前一天写的。
如果早点把信寄出去的话,说不定嫂子会找件让省吾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脱的急事,打电报或是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
这样一来省吾就没法去法祥寺了。只要省吾去了东京,她就可以对省吾说——省吾你还要上班,我们学校放假,正好我有时间,就替你去趟法祥寺吧。
说不定就可以这样巧妙地化解危机。
省吾本来也不喜欢寺院墓地那种阴森森的地方。嫂子要是这样说的话,他一定会听嫂子的话。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会在省吾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落下帷幕。而省吾还会继续拼命寻找杀害养母的凶手,寻找这个他绝对猜不到的凶手。
但是当信到了嫂子手里的时候,省吾已经出发去往法祥寺了。她已经没法阻止省吾。
“妈妈这个胆小鬼!”
顺子伏在榻榻米上痛哭。省吾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顺子,尽情的哭吧。之后的事都交给叔叔。”
顺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顺从地点了点头。
顺子在丧礼上并没有哭。
她轻声对省吾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没错,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这样说道的省吾反而满眼噙泪。
嫂子所在学校的同事和她教的学生们也来了。女老师们纷纷议论:“她先生卧病在床那么久,走了之后,她果然也跟去了。”
“就是啊。叶村夫人很爱她丈夫。”
中间也夹杂着一些略带责难的声音。
“可是她还有个女儿呢!”
谁都不知道真相。
省吾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感到恐怖。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大家对有疑虑的地方都视而不见,只关注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或许这样也好。
伸子的好友西垣芙纱子也来了。她是伸子在公司上班时的同事,之后也偶有来往。
“请节哀顺变。”
西垣芙纱子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夸起了伸子:“她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在公司的时候,她总是帮我这个毛手毛脚的人。她跟我完全不同,很有能力,所以公司给她的工作非常有难度,专门负责处理吴先生的事务。”
“吴先生是?”省吾回问道。
“是殿村物产的一位出资人,他是从美国回来的。殿村在美国的老客户全是吴先生介绍的。”
“是吴练海先生吧?”
“是,那位先生对公司非常重要,因此公司这边也为他提供服务。吴先生在日本有很多事业,伸子做的是类似于他秘书之类的工作……她做得很好,吴先生当时也很高兴。”
“这样。”省吾点点头。
嫂子和哥哥一起催促省吾去寻找一个叫吴练海的人。他们告诉省吾,他们只知道吴练海战前的经历,而战后的情况则完全不清楚。
可是,嫂子清楚。她做过吴练海的秘书,肯定跟吴练海很熟悉。说不定吴练海还跟她讲过自己的故事。特别是嫂子又姓叶村,说不定还会跟她说——内子的哥哥跟你是同姓,叫做叶村康风。他帮过我大忙……我只知道他去了南洋,却不知道那之后他过得怎么样。
又一层薄纱被揭开了。
附近的医生也来了,同样对伸子赞不绝口。
“夫人很勤快啊。前一阵子她脚骨折了,但因为还有工作一直没有静养。本来她的脚至少有三天都不能动,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的。”
省吾很担心只剩一人的顺子,但是顺子却格外坚强。
“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她坚定地说,“叔叔现在是大富翁了,金钱方面,你要多多照顾我哦。”
“当然。”
“那我想租个公寓。”
“公寓?”
“没错,配备空调、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的公寓。而且公寓收拾起来也不费事,一个人住也很方便。叔叔你觉得呢?”
“你要是想住当然可以……只是,高中生就住公寓,好像有些……”
“奇怪吗?”
“有点令人担心啊……不过,嗯,没问题。”
返回神户的前一夜,省吾和顺子在家中收拾善后。两人把家里所有物品都整理了一番。
佛龛里,哥哥照片的旁边摆着嫂子的照片,而在此之前旁边摆着的一直是父亲的照片。这样说来,自从举行完哥哥的葬礼之后,父亲的遗照就不知放到了哪里,从佛龛里消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省吾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他的养母总有一天要来东京。如果佛龛里摆着的是叶村鼎造的照片就麻烦了,因为那张脸根本不是叶村康风的脸。
——说到照片,那张画呢?
省吾抬头看了看墙壁。
顺子画的“母亲之像”被镶在了画框里。房间里只有这一幅画。
嫂子自杀后,省吾一直忙着料理她的后事。那张纸片,省吾还没给任何人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