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舜臣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当时嫂子写好遗书,铺好了床铺,或许是打算躺在上面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但当她吞下安眠药之后,才想起还有些事要记到遗书里,所以就爬到了桌子旁边。
——焚画于炎。
字写得十分凌乱。看来写字的时候,安眠药已经起了效果,嫂子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
省吾开始考虑这四个字的意思。
——这肯定是写给顺子的。画应该指的就是画框里的画吧?
嫂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罪恶,良心饱受谴责,所以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吞下安眠药躺下之后,她也许看到了墙上自己的画像,那正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恶的自己的模样。
她肯定无法忍受。
——一定要把那东西烧掉。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仅存的意念促使她爬到了桌旁,握起了铅笔,然后写下了——焚画于炎。
“顺子,佛龛里有你妈妈的照片。能把墙上挂着的你给你妈妈画的画像送给叔叔吗?”
“好啊。画得不太好,你连画框一起拿走吧。”
“那我拿走了。”
省吾将画框取了下来。
嫂子曾经用过的,但现在顺子已经不要的东西省吾都通通装进了行李里。其中还有一些誊写版的工具。
“妈妈以前用那个做过副业,很辛苦的,妈妈真可怜。”
把那东西放进行李后,顺子悄悄地擦了擦眼睛。
但是省吾看到那个誊写版后,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在汪志升土仓里发现的誊写版印刷的色情书《当世花隈女气质》,难道那也是嫂子自己做的吗?
关于艺伎摩耶子身世的话题,就像是油浮于水面那般,界线分明又清晰地出现在露骨的色情描写当中。为什么在色情书中会穿插那么一段与性完全没有关系的插曲呢?看书的时候,这种突兀感只是一晃而过而已。省吾这时突然想起了当时的那种突兀感。
当然,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为了叙述摩耶子的身世而混入了色情描写。以摩耶子的身世描写为主,艺伎的色情描写为辅。
那本书看起来确实是本古书,从封面上画的女人裸体便可以看出。可是旁边为什么要画上长辫子男人的剪影呢?从书的内容来看,摩耶子的中国爱人李某只不过是个次要角色而已。
兄嫂二人一直啰里啰唆地反复强调要进行“华侨方面资料”的调查。山本副教授说要想进行华侨方面的调查,最有参考价值的就是汪家的收藏。想要调查华侨关系的人一定会去调查汪家的土仓。
土仓中,最能引起他注意的东西——封面上的裸体、长辫男人的剪影、题目中的“花隈”两个字——只要这些东西进入了省吾的眼界,他就绝对不会放过。一切都已在事前准备妥当,只为了能让省吾看到。
诹访子和吴练海的故事是真的,但是艺伎的恋爱故事却很少有被记录下来的。嫂子觉得省吾需要这样的一个文字性记录,因此便以这样的形式将这段故事做成了文字。
省吾想起了汪志升跟三绘子说的话。
——没错,偶尔也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来这里。
其中应该就有嫂子。
以查资料为借口,实际却是为了将事先做好的资料放在那里——这件事并不是不可能。那里的大部分资料都没有被整理过,汪志升一直都让研究者自由查阅。
誊写版的文字是固定模式,毫无个性,根本无法从笔迹上判断出制作者,而要想让一本书看起来古旧,有很多方法可以使用。
只是看到一个誊写版的工具,省吾就不自禁地将它与这次的案件联系到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年轻,顺子很快就从母亲去世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嫂子意料之外的自杀,让省吾在东京多待了很多时日。办完了嫂子的丧事之后,他又应顺子的要求,找到一家公寓并办理了入住手续。
虽然省吾很担心顺子一个人在公寓生活,但是想来换个环境对她也是件好事。一直住在母亲自杀的房间中,很多东西都可能触到这个十六岁女孩的伤心处。
省吾煞有介事地以一种说教的口气说道:“你不能一直难过下去,赶快恢复正常生活才是对你去世母亲应尽的孝道。”
“我明白。”顺子答道。
说话的嘴形虽然还像个孩子,可眼睛却已然是个大人。那双眸子与她母亲一模一样。
“没事可以做做运动什么的。”省吾建议道。
“我更喜欢学音乐。”
“音乐也不错。总之,只要能使心情变好就行。”
“要是有钢琴就好了。”
“我给你买架钢琴。”
“真的?我好高兴!”
顺子双手抱在胸前,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可是那双湿润的眼睛中依然潜伏着一丝悲伤。
为了顺子,省吾在信托银行存了一千万日元,光靠利息就可以让顺子轻轻松松地度过学生生活。嫂子的银行存款只剩下十二万日元,因为丈夫的疾病和葬礼,连搞副业挣的钱都花出去了。
“只要需要,多少钱我都会帮你。”省吾承诺道。
他想起了嫂子的遗书。
——麻烦你照顾顺子……还是请你照顾好顺子……再说一次,麻烦你照顾顺子。
嫂子反复强调让省吾照顾顺子。他自然会尽全力照顾自己的侄女顺子。现在他已经是个富豪,而且还是在顺子父母的安排下才成为了富豪。
回神户的前一天,省吾又去了一次总公司。举行丧礼的时候给公司添了不少麻烦,所以不得不去公司表示一下感谢。客套地寒暄一番过后,佐仓社长说:“冈本辞职了。”
“什么?分店长?”
“是,辞职了。他不辞职不行。将那东西卖给谷口化学的果然就是冈本。接班的是滨谷。他现在还在美国,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他是关西人,所以处事比较方便,而且他跟你应该也能处得来……至于冈本,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将其公之于众了。”
“不论谁成为分店长,我都会尽己所能,努力工作的。”
“对了,你早晚都会把那个京都的宅子卖掉吧?”
可能是因为三绘子的报告,社长对于省吾的事了如指掌。
“是,房子太大了,我实在管理不来。”
“那……”社长离开椅子,走到了窗边。他没有看向省吾这边,接着说道:“什么时候办婚礼?”
“还、还没有决定。”省吾的样子显得有点狼狈不堪。
“我不是很方便呢。”
“啊?”
“做媒人出席也很奇怪。三绘子明明是我女儿……”
“这样啊。”
“我也不能作为三绘子的父亲出席……因为没人知道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说完,佐仓社长腼腆地笑了起来。
在新干线站台等车的时候,前来送行的顺子问省吾:“妈妈在遗书中写着,叔叔你一定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但是请你不要告诉我。我不懂妈妈的意思,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省吾心下一惊。
“也就是人生这个东西……像你这个年纪还有很多事情搞不明白。等你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了。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省吾艰难地搪塞了过去。
顺子顺从地点了点头。
“但是,妈妈的意思好像是说即使我长大了也最好不要知道。对吧?她写的是不希望我变成一个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死的那样不幸的女孩。”
“一个母亲那样想也很正常。”
省吾说话时不知道眼睛应该看向哪里,只好看了看手表。
“什么时候我才能理解那些呢?”顺子歪着头问。
“最好永远都不知道。”
“是吗?”
顺子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像是湖面上的微波一般。那笑容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但表面上依然只是天真无邪地微微轻笑。
“你妈妈也说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要紧紧把握住幸福。”
省吾说完这句后,顺子低下了头。
“再说一遍,一定要幸福。”顺子轻声呢喃着母亲留在遗书上的最后一句话。
微波似的笑容消失了。
顺子双眼湿润了起来,看起来更像她的母亲了。
省吾上车前,顺子将一个包裹起来的方形扁平物递给了省吾。
“拿着,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那是顺子画的镶在画框里的“母亲之像”。
“嗯,我一定好好珍惜它。”省吾接过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坐到座位上后,他突然想起了乘坐中央线列车时的情形。当时他心中受到的打击令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而这打击也将影响他的一生。虽然坐在新干线和中央线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但这次的事仍然是那件事的延续。
那件事将永远延续下去。
他明明那么恨杀害养母的凶手,而现在他也已经清楚犯人是谁。
“这算怎么回事啊……”他嘟囔着。
从那之后,这句台词就成为了他的口头禅。
他突然想到——如果嫂子还活着的话,结果会怎样?
他觉得,这样其实就挺好。
列车经过名古屋,进入了关西。在这短短的十天之中,伊吹山的绿色以及关原上的风仿佛都改变了模样。
秋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近了。
但是,比起前往东京与返回神户时省吾心情的变化,这种季节的变化已经不算什么了。
一直是省吾心中偶像的嫂子伸子,如今其形象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也改变了省吾自己。
在京都下车后,省吾又坐上开往新大阪的快速列车,返回了神户。他提着行李和包裹回到花隈的公寓,但这个时候三绘子肯定正在上班,没待在公寓里。
“才三点……”
放下行李后,他决定去趟公司。
“喂,听了可别惊讶,分店长辞职了。”
一到公司,小川就抓住省吾告诉了他这件事。虽然知道省吾的近亲适逢不幸,小川却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我在总公司听说了。”
“没意思,你已经知道了啊!”
小川好像很失望。
“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省吾问道。社长说不想把事情公之于众,可是省吾想知道职员们到底了解多少。
“完全不清楚。真是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旁边的野村皱着眉说:“好像也不是因为账目上有漏洞。”
小川一边用铅笔点着桌子一边说:“会不会是被挖到好地方去了?”
“一下子断了吧?”野村含笑说道。
“什么一下子断了?”省吾问。
“好不容易让分店长记住了自己,这下子那层关系全断了。真可惜啊,哈哈哈……你也一样。”野村冷笑着答道。
省吾突然怒火中烧,只能强忍着没有答话。这十天,作为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省吾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小本子。题目上写着:
辛亥革命军用资金私吞问题的真相与神户的关系
K大学副教授 山本国彦
山本副教授完成了论文,大概是看他不在就放到了桌子上。封面上还署名“赠叶村省吾兄,山本国彦”。
叶村鼎造被自己的儿子、儿媳扣上了毫无来由的罪名后,又被证明清白。省吾没有心情去读论文的内容。这篇论文到底该供在谁的墓前呢?康风的墓在新加坡,应该供在桥诘练太郎也就是吴练海和他夫人的墓前吗?因为康风顶替的罪名其实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省吾将那个小本子塞到了抽屉里。
三绘子去银行办事了。省吾到公司的时候,她并不在办公室。四点过后,她才回来。
“哎呀,你回来了!”面对省吾,三绘子却像是外人似的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请您节哀顺变。”
“啊,谢谢。”省吾回答得含含糊糊。
在东京的时候,几乎每晚省吾都要给三绘子打电话。那种吊唁的话,三绘子已经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虽然在电话里说了很多,但是省吾一直没将嫂子自杀的真实原因告诉三绘子。
他心里暗暗决定——要将这件事深埋在心底。
他只跟三绘子解释说,嫂子失去了丈夫,觉得前途黯淡。
——还真是可怜。
省吾带着愧疚的心情听着电话里三绘子那略带忧伤的声音。人生伴侣之间本来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例外,他打算将这件事永藏心中。然而保守这个秘密令他无比痛苦,他心中无数次涌现出要将这沉重的秘密述说给他人的欲望。
但那终究是无法为之的奢望。
他必须负担着这份沉重直到天荒地老。
那一晚,省吾一直和三绘子聊到深夜。但心中怀着不能触及的沉重秘密,即使谈话的对象是三绘子,省吾也感到筋疲力尽。
三绘子关切地问道:“省吾,你好像没什么精神,虽然这也很正常。”
“是吗?”
自己的价值观已经被彻底颠覆。为了防止三绘子觉察出自己的变化,省吾一直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
三绘子尽量找其他的话题聊,比如冈本分店长的事。
“冈本做得太绝了。”
三绘子知道冈本想要陷害省吾一事,这在两人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但是同事们好像都不知道这件事。”
“嗯,他们毫不知情……没有别人知道,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还真怪呢,好像身上背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样。”
“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