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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不觉得它碍眼。”
罗丝虽然这么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对她而言,反而是怀古园里保留的自然风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觉得有点“碍眼”,因为这里没有人工的痕迹,而欧洲的公园则随处可见人力的雕琢。
在生活氛围相对淡薄的地方,罗丝深感不安。眼前这座人工筑成的大坝,就像碓冰崖上几何形状的山峦一样,抚慰了罗丝的心。
“乡下也渐渐发生变化了。”罗丝感叹道。
两人默默地远眺了一会儿信浓的山川。
仔细想来,两人见面的地方,不是船上,就是宾馆的餐厅,再者就是公寓里,全都是现代的建筑物。包括之前一起漫步的神户北野町,也是一条两侧林立着欧式建筑的柏油路。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原始的环境里相处。
罗丝觉得中垣和自己的距离忽近忽远。同时,她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站在大坝上,另一半则背负着那些石垣上的青苔,向着另一半的自己发起挑战。
“不可以分裂开来。”她警告自己。
这半个月,与她亲密相处的日本人,就只有中垣照道和蓝珀尔夫人。虽然蓝珀尔夫人也出生于日本,但她和罗丝一样,长年在外国生活。因此和蓝珀尔夫人在一起时,罗丝从来没有觉得不自在。
而中垣却不同。
他的身上,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因素。或许,罗丝自身也带着这些未知的因素。
她思绪翻腾,忽然觉得很疲惫。
她把右手放到并肩而坐的中垣的膝盖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
透过手心,她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好怕。”罗丝说。
“怕什么?”中垣问道,声音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
罗丝无法描述自己到底怕什么。于是她只好编了一个与她心中的恐惧没有半点关系的借口——
“死的人太多了。住我隔壁的鲁桑太太,还有那个叫岸尾的宪兵。”
“可是,他们两人的死,可是相隔了二十二年呢。”
“固然没错,可是……”
在罗丝看来,这两起案件,就像连环杀人案一样。
她有些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只放在中垣膝盖上的手。她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聚集到了那只手上。
中垣也把手放到了罗丝的右手上。
“其实没什么。”他安慰罗丝道,“那是因为不了解真相,才会觉得可怕……等弄清了一切,也就没什么了。”
“但愿如此吧。”罗丝点头说道,“可能是出门旅行的缘故吧,我觉得脑袋有点昏沉沉的。”
中垣站起身,牵着罗丝的手,把她扶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都觉得有些别扭。直到站直了身子把手放开,两人才觉得轻松起来,同时不约而同地升起一阵亲近感和暖意。
到了法瑞寺,罗丝总算彻底放松下来了。
小时候虽然待在日本,但她经常跟随父亲出入教会,和佛教的寺院没有什么接触。
既然如此,自己内心的这份宁静感,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晚饭是精心准备的斋饭。
中垣照道的父亲身材肥胖。罗丝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佛家以慈悲为怀……嗯,你知道什么是‘慈悲’吗?”中垣的父亲问罗丝。
“知道……和菩提心有关吧?”
“哦,你还知道菩提心啊?照道说你日语不错,看来此言不虚。”说着中垣的父亲笑起来。
“我能在寺院里找到安宁……或许和我体内的日本人的血统有关。”罗丝心想。
中垣照道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罗丝。晚上,罗丝盘腿坐在桌旁,翻开笔记本。只一会儿她就觉得腿脚发麻,于是把脚伸直,随意地坐在榻榻米上。
“这种没规矩没礼貌的习惯,或许源于我身上的英国血统吧。”
罗丝总是习惯性地为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寻找根源,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她从众多课题中选出一个。她想要了解,在太平洋战争中被日军俘获的英国人所遭受的“残虐行为”究竟是什么。
日本人真的那么野蛮吗?
对于曾经和日本人一起生活过的她来说,这简直难以置信。
或许是那些俘虏夸大其词?又或者是因为语言不通而造成了理解上的差异?
对此,美国女性社会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有着她自己的见解——
日本在接受中国传来的儒教时,故意忽略了可称之为统领诸多道德的最高道德“仁”。
仁可以调和人际关系,它是一种博爱精神,是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
儒教将仁规约为统治者必须具备的一种道德,如果天子没有“仁心”,那么人民就无须服从该天子。他们有权推翻这样的天子。
——书里就是这样说的。
因为这种允许革命的思想与日本统治阶级的利益相悖,所以,日本并没有吸收这个不安定的“仁”。还有一说是,孟子热心于推广仁德之治,但运载孟子典籍的船在前往日本的途中遇上暴风雨沉没了。
因而在日本,最高道德的不是仁,而是忠孝。
那种残虐行为的深层原因,是否就在于日本人没有把为他人着想的心,看得和忠孝一样重呢?
罗丝在笔记里写下了一个大大的“no”。
或许在儒教传入的时候,“仁”被有意识地省略掉了,但随之而来的佛教却弥补了这一空缺。佛教极力提倡仁爱之心,而且没有“推翻天子”之类的政治主张,所以被日本彻底吸收了。
罗丝奋笔疾书。
翌日吃过早饭,罗丝把昨晚写的笔记拿给中垣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罗丝说。
就在中垣阅读罗丝的笔记时,中垣的父亲走了过来说:“我有一位朋友,就是这位青木先生说想见一见你。”
那个叫青木的男子跟在中垣父亲的身后,走进了房间。青木约莫五十岁,身材枯瘦。尽管头发已经花白,但目光却敏锐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