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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蓝珀尔夫人喘了口气。
她累了。
“为什么不报警,告发鲁桑太太呢?”
罗丝的语调中没有半点责难的意思。她只是想让蓝珀尔夫人稍微休息一下。
“我不想。”蓝珀尔夫人回答说,“因为会把你爸爸也卷进来的。虽然我不爱他,但还有你啊。”
“我?”
“那只是原因之一。其实当时我已经身心俱疲了,如果死了,也就没什么烦心事了。当初我去接丰子的时候,只说我是她朋友,并没有提自己的名字……权衡利弊,我就接受了北杉医生的建议,干脆假扮成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也是为我的安危考虑。”
听了蓝珀尔夫人的话,罗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北杉医生满脸阴沉,并总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久子.吉尔莫亚摇身一变,成为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作为“共犯”,想必有所愧疚。
“他也是在替妈妈着想啊。”罗丝为北杉医生辩解起来。
“是啊。我本以为所有的恩怨可以画上句号了,可惜我还是太天真了。”
“为什么?”
“当时我什么都没带,真的是一无所有。如果孑然一身,倒也无所谓,可……”蓝珀尔夫人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是给今村先生治病,需要很多钱吧?”罗丝说。
“嗯。”蓝珀尔夫人低声说道,“我必须去上班。可是,一个已死的人,怎么能大摇大摆地出门呢?至少,我不能在熟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所以,我就去了东京。当时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哎,如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当时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妈妈很没用吧?……后来我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人很好,也有钱,只不过年龄稍大了些……我重新审视和你爸爸的婚姻,觉得如果能嫁给蓝珀尔,不但可以自由地用钱,还可以搬到美国去,不必冒充一个半死的人,整天担惊受怕。”
“我知道。”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罗丝的喉咙上,最后化作了一阵哭泣,迸发出来。
罗丝把脸埋在母亲的两腿之间,大声哭起来。
“不哭,不哭……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蓝珀尔夫人轻抚着罗丝的背说道。
罗丝的肩头不停地抽搐着,她在拼命忍住泪水。
“罗丝,好孩子。好了,不哭。看,妈妈不是挺好的吗?”
蓝珀尔夫人抱住罗丝的肩头,扶起她瘫软的身体。
罗丝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嗯”了一声。
“来,站起来。”
五月的绿,娇嫩欲滴,但罗丝知道,这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紧紧抱住母亲。
蓝珀尔夫人轻轻挽住她的腰,说道:“我们走吧。我本想在这里结束一切的,不过现在我想换个地方……死在坟墓堆里,感觉就像在为自己挖坟墓,还真有点不合适呢。”
罗丝看着母亲的侧脸,心想:“好坚强的表情。”
然而,这种坚强之中,也暗藏着一丝脆弱。
母亲的人生之所以会变得如此坎坷,正是因为在无数强韧的纤维中还夹杂着几缕脆弱的纤维。先是与父亲结婚,后来嫁给蓝珀尔,这一切都发生在那几缕脆弱的纤维断裂的地方——罗丝无意间想到了这些。
“为了在你心中留下完美的印象,我做了很多事,现在我都告诉你吧,你有权利知道。”
罗丝依偎着母亲,边走边想:“五岁的时候,我就被尚在人世的母亲抛弃了。说起来,我也是她那种脆弱的牺牲品。”
“你认识加藤光子吧?”蓝珀尔夫人问道。
“嗯?”罗丝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就是之前去东京的宾馆找你的那个人。”
“哦,她说她当年和妈妈一起在下村商会工作……”
“我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的时候,确实有个叫柏井光子的同事,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姓加藤的男子。不过,你见到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加藤光子本人。”
“不是加藤光子?”
“你见到的,只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是我偶然间遇见的。她叫山本,口才很好……是我拜托山本,请她冒名顶替加藤光子去见你的。”
“为什么?”
“说来惭愧,我拜托山本在你面前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当然,我没有告诉山本我就是你母亲。我当时只是跟她说,我有一个过世的朋友,她的女儿很想了解自己母亲生前的事。对她而言,别人的话,或许比我的话更有说服力,毕竟我是她母亲生前的知己。然后,我花了大半天时间交代了许多往事。”
“原来是这样……”
罗丝记得,在东京的宾馆里听那个叫加藤光子的妇人讲述时,心里总有一种原地踏步的焦躁感。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了——不管多么优秀的保险推销员,要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事情说成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并让对方感动,实在很难。难怪她说了一大堆赞美之词,却无法描绘出一个鲜活的人物来。
罗丝和蓝珀尔夫人走出外国人公墓,绕到墓地背后。
罗丝看了看表。
她一直很在意时间。
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走向终结。
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放心。”蓝珀尔夫人接着说道,“虽然山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有一个人知道。我最后去见了一个熟人,把人家吓得半死。也难怪,对他来说,看到我就像看到鬼。”
“……”
“他就是伊泽,我在金泽时和他关系很好。”
“伊泽先生?我见过他。是在金泽的汤涌温泉旅馆偶然碰到的……他说他在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我的名字,就给我打了电话。”
罗丝说得很快,几乎是争分夺秒。
“那不是偶然碰到……是我恳求他这么做的。”
“嗯?”罗丝停下了脚步。
“山本毕竟不认识我,说再多褒扬的话,也很难使人产生共鸣……你听了山本的话之后有什么感觉?”
“嗯,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以我去恳求伊泽。知道你要去金泽,我就抢先一步赶了过去,因为在那之前我去了一趟小诸。”
“小诸?”
“嗯。我找到中垣家的法瑞寺……听说你们买了两张‘白鹰’的特快车票。你和中垣到达金泽车站的时候,其实我早就在那里了。你们预定旅馆的时候,我就在你们身后。当然,当时我乔装打扮了一下……所以我知道你们准备入住汤涌温泉旅馆。”
“是吗?我没有发现。”
“我查到了伊泽的电话。我知道北杉医生有个妹妹,我就假装是他的妹妹,给伊泽打了电话。我说北杉有话要我当面转告他。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特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声音……我本想把他约到兼六园去的,但担心和你们碰上,所以,就把地点定在室生犀星的文学碑前边。伊泽一看到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拼命跟他解释……”
“拼命解释……”
罗丝重复着蓝珀尔夫人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罗丝只觉得一阵眩晕。
“真的是拼了命解释呢。”蓝珀尔夫人说,“你去金泽,应该会去见我妹妹。康子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我无法想象她会对你说些什么。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伊泽能在你面前帮我说说话。伊泽虽然铁着脸,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面对母亲这种执著,罗丝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坚强与脆弱,罗丝的母亲就站在这极端的不平衡中。正如北杉医生所说的那样,有时她勇敢得像一团火球,而有时她又脆弱得像一条被拉紧的线,轻轻一阵风就能使她断裂。
她假扮死人活到了今天,可今村一死,她马上就放弃宝贵的生命——罗丝不知道,这种自我了断,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
蓝珀尔夫人接着说——
“你进孔雀堂的时候,我也跟在你身后。我在外边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见你出来,后来看到店里的人把你的行李往里屋搬,我才明白你是准备在店里住下了……我不希望你跟康子走得太近,所以就用片假名写了封信,用快递寄了出去。或许是我多心了……我只是担心康子会说我坏话,更不希望康子把你夺走……我刚才看到康子给我扫墓了,也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她肯定说了我不少坏话吧?”
“没有,”罗丝摇了摇头,“阿姨其实很羡慕妈妈……阿姨说妈妈太优秀了,以致她一直都活在你的阴影下。”
“那,伊泽跟你说什么了?”
蓝珀尔夫人似乎对这出自导自演的戏很感兴趣,想看看其效果。
“他夸妈妈是当时数一数二的优秀女性,只是能懂妈妈的人实在太少。”
“是吗……难为他了。我很信任他,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不会泄露我的秘密……和北杉医生一样。”
蓝珀尔夫人相信的人,都是她当年的男性朋友。
林子里有很多赤松,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山樱。
蓝珀尔夫人看了看周围,指着前方的赤松树说:“那里看起来不错。那枝条,是所有树里长得最好看的。”
这话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罗丝心里——母亲是在为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
“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