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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晚上吹起一阵沙漠之风,那干热的圣安娜风,翻山越岭而来,卷起你的发丝,让你神经紧张,皮肤发痒。那样的夜晚,每个喝酒的聚会最后都以打架收场。温顺的小妻子会感觉像拿着刀刃,打量着老公的脖子。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连在鸡尾酒吧都可以买到整杯啤酒。
我走进住的公寓对面新开的迷人的酒吧。酒吧大概开了一个星期,没什么生意。吧台后面的小伙子大约二十出头,看起来好像一辈子都没喝过酒。
里面除了我,只有一位客人。一个醉汉歪歪斜斜地坐在凳子上,背靠着门。他前面整齐地排着一堆一毛钱铜板,大概共两美元。他用小杯子喝着黑麦威士忌,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远远地坐在吧台的一端,买了啤酒,说:“老弟,你果真把云挡在了九霄之外,我没说错吧!”
“我们才开张,”小伙子说,“生意得慢慢做。先生,以前来过吗?”
“嗯哼。”
“住在附近?”
“就在对面的柏格蓝公寓,我叫菲利普·马洛。”
“谢谢你,先生。我叫卢·培卓。”他靠在我对面擦亮的吧台上,“认识那家伙吗?”
“不认识。”
“他应该回家了,我应该叫辆出租车送他回家。他把下礼拜的酒都喝上了。”
“这种夜晚,随他去吧!”
“对他不好。”小伙子对我皱着眉。
“威士忌!”醉汉头也不抬地叫唤。他弹弹手指,没有拍打吧台,为的是不惊动他那一堆铜板。
小伙子看着我,耸耸肩。“我该不该去?”
“是谁的胃?反正不是我的。”
小伙子替他斟上另一杯威士忌。我想他在吧台后面加了水,因为他转过头来时,一脸罪过,好像踢了他老祖母似的。醉汉丝毫不在意。他从一堆铜板里拿出一枚,谨慎得好似外科医生切除脑瘤一样。
小伙子走回来,替我的杯子添啤酒。外面的风呼号着,偶尔把彩色玻璃镶嵌门吹开几英寸,那可是一扇很重的门。
小伙子说:“第一,我不喜欢醉汉;第二,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买醉;第三,我从来就不喜欢他们。”
“华纳兄弟电影公司可以用你的话来当台词。”我说。
“他们已经用过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多了一位顾客。一辆车嘶鸣着停在外面,店门一推而开。一个看起来有些匆忙的家伙走进来。他抓着门,迅速地打量整个地方,眼神单调,眼睛闪亮乌黑。他打扮得很体面,面庞黝黑,狭长的脸颇为英俊,嘴唇紧绷;身穿着深色衣服,白色手帕羞答答地探出口袋。他看起来很冷静,但似乎又有些紧张。我猜是因为热风的关系吧!我自己也颇有同感,只是少了冷静。
他看看醉汉的背后,醉汉拿着空杯在玩跳棋。新顾客看看我,然后沿着酒馆另一边一排高背双人椅看过去,所有的位置空无一人。他走进来——经过那位坐着晃腿、自言自语的醉汉——对着年轻酒保说话。
“老弟,看见一位女士进来吗?很高很漂亮,棕色头发,蓝色绉纱丝衣裳罩着印花开襟外套。戴着宽边草帽,上面绑着丝绒带子。”他的声音严厉,我不喜欢。
“没有,先生。没有那样的人进来。”小伙子说。
“谢了。威士忌不加水。快点,好吗?”
小伙子把酒给他,他付了钱,一口吞下,回头准备离开。刚走了三四步,他止住了步伐,面对着醉汉。醉汉咧着嘴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枪,动作飞快如风。他稳稳地抓着枪,看起来比我还清醒。黝黑的高个儿呆呆地站着,然后头往后微微一仰,依然站着不动。
店外一辆车疾驰而过。醉汉的枪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自动靶枪,有一个大大的准星。枪筒里发出两记冷硬的枪声,一缕青烟翻卷而上,似有若无。
“再见了,华多。”醉汉说。
然后他拿着枪指着酒保和我。
黑家伙很长时间才倒地,他踉跄一步,又稳住自己,晃了晃手臂,又踉跄一步。他的帽子掉下来,然后脸朝地板倒了下去。撞上地板后,就再也不动了。
醉汉滑下凳子,把铜板全部捞进口袋里,慢慢滑向店门。他侧身回头,把枪横过身体。我没有带枪。我没想到喝杯啤酒还需要用枪。吧台后面的小伙子没有动一下或发出一点声响。
醉汉用肩膀轻轻顶着门,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然后把门往后推。门大开了,一阵强风涌进来,吹起地板上的那个男人的头发。醉汉说:“可怜的华多。我打赌我把他的鼻子弄流血了。”
门砰然关上。我开始往门口冲去——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倒还无妨。外面的车子发出吼声,等我抵达人行道时,已经闪烁着模糊的红色尾灯转过附近的街角。我记下车牌号码的本事就像我等着拿到生平第一个一百万一样不经用。
街道上人车依然川流不息,没有人看起来像是知道有人开过枪。强风呼号,遮住了枪声。就算有人听见动静,点二二手枪短促的爆裂声不过就像关门声一样。我走回酒吧。
那个时候,酒吧小伙子还不敢轻举妄动。他只是双手平摆在吧台上,身子稍微前倾,看着地上的黑家伙的背。黑家伙也没有动弹。我弯下腰,摸摸他脖子的动脉。他不会动了——再也不会。
年轻小伙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圆圆的牛排被割了一刀,颜色也差不多。眼睛里愤怒多于震惊。
我点燃一根烟,对着天花板吐了一口,简短地说:“快打电话!”
“也许他还没死。”小伙子说。
“他用点二二表明枪法一流。电话在哪里?”
“这里没电话。我钱已经花够多了。天哪,我能为损失八百块朝他脸上踢一脚吗?”
“这是你的酒吧?”
“对,在这之前。”
他扯掉白外套和围裙,走到吧台内侧。“我要把这道门锁上。”说着他把钥匙拿出来。
他走出去,把门从外面锁上,扣上门闩。我弯下腰,把华多翻过来。起初我还没找着中弹的位置,后来才看到。他的外套上有两个很小的洞,在心脏上方。衬衫上有一些血。
作为杀手,这个醉汉正是一位理想人物。
大约八分钟之后,巡逻车的兄弟进来了。小伙子卢·培卓这时已经回到吧台后面,也已经穿上白外套,在收银机前面查好钱,放进口袋,然后记录在账本里。
我坐在一张双人高背椅的边缘,抽着烟,看着华多的脸慢慢失去生命的活力。我在猜想穿花外套的女人是谁,为什么华多没有把留在外面的车子熄火,为什么他那么匆忙,那个醉汉是正等候着他,还是凑巧碰上。
巡逻警察满头大汗地进来。两人都是普通个子,其中一人的鸭舌帽下插着一朵花,帽子有些歪斜。他一看见死者,赶忙把花丢掉,弯下身子去摸华多的脉搏。
“看来已经死了,”他说着把华多再朝上扶起一点,“哦,我看见子弹从哪里进去了,干净利落。你们两个看见他挨枪了?”
我说是。吧台后面的小伙子不搭腔。我告诉了他们事情始末,还说杀手好像是坐着华多的车子逃走了。
警察把华多的皮夹抽出来,快速地搜查了一遍,吹了声口哨,“钱很多,没驾照。”他把皮夹收起来。“好,我们没碰他,看见了吗?只是偶然,我们发现他确实有辆车,而且这车不见了。”
“见鬼了,你们没碰他?”卢·培卓说。
那警察斜了他一眼。“好吧,老弟,”他轻轻说,“我们碰了他。”
小伙子拿起一只干净的高脚圆肚杯,开始擦拭它。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从头到尾就在伺候那只杯子。
又过了一会儿,刑事组的快车鸣着警笛招摇而来,吱的一声停在外面。四个人走进来,两个条子,一个摄影师,一个化验组的人。两个条子我都不认识。即使你干侦探这一行很久了,也不可能认识大城市里所有的警察。
其中一位是矮个子,敏捷,黝黑,安静,满面笑容,黑发鬈曲,眼神聪明柔和。另一位是大个子,骨架粗大,长下巴,鼻子上的血管清楚可见,眼睛亮如玻璃。他看起来像个酗酒之人,很剽悍,而且好像自以为比实际更剽悍。他发出嘘声把我赶到靠墙的最后一张高背椅处,他的搭档在前门盘问小伙子,两个蓝制服巡警离开了。采集指纹的人和摄影师开始着手工作。
一个法医走进来,停留的时间只够他发脾气,因为他找不到电话叫运尸车。
矮警察掏空华多的口袋,然后掏空他的皮夹,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在双人座位旁的桌子上的大手帕上。我看到有很多现金、钥匙、香烟、另一块手帕,其余没什么了。
大个警察把我推进角落。他说:“交出证件,我是柯白尼,刑事警官。”
我把我的皮夹放在他面前。他看了一眼,搜查一番,又丢还给我,在本子上做了些记录。
“菲利普·马洛,嗯?私家侦探。你来这儿查案?”
“喝酒,”我说,“我就住在对面的柏格蓝公寓。”
“认识前面的小伙子吗?”
“他开张后,我才来过一次。”
“觉得他有什么可疑之处没?”
“没有。”
“就年轻人来说,他的态度未免太无所谓了,不是吗?别有所顾忌。只要如实说就好。”
我一共讲了三遍。一次给他讲个大概,一次给他讲细节,一次让他看看我是否记得滚瓜烂熟。最后他说:“这女人可有趣了。杀手叫这家伙华多,可是好像不确定他会出现。我是说,如果华多不确定这女人会来这里的话,也就没有人能确定华多会现身。”
“你的推理很深奥。”我说。
他打量着我,我没有笑。“看来像寻仇,不是吗?不像计划好的,逃跑只是意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会不锁车门。而且杀手在两个证人面前下手。我可不喜欢这样。”
“我不喜欢当证人,”我说,“薪水太低。”
他笑笑,露出牙齿上的斑点。“杀手真的醉了?”
“那种枪法?不可能。”
“我也这么想。嗯,这案子很简单。这家伙应该留有案底,而且会留下很多指纹。即使我们现在手头没有他的照片,但几个小时内肯定会有着落。他跟华多有过节,但今天晚上没指望遇见他。华多只是进来问问和他错过约会的女子。这么热的夜晚,这种风会毁了一个女人的脸蛋。她一定是在这附近某个地方等他。所以杀手正好乘机喂了华多两颗子弹,从容逃跑,一点也没在意你们两个。就这么简单。”
“是吧!”我说。
“简单得让人恶心。”柯白尼说。
他摘下呢帽,搔搔油腻腻的金发,头靠在双手上。他长着一张长长的难看的马脸。他拿出手帕抹了抹脸,又擦擦颈背和手背,然后拿出一把梳子梳头——梳完头看起来更糟糕——最后把帽子戴了回去。
“我只是在想……”我说。
“嗯?想什么?”
“这个华多知道这位女子穿什么样的衣服,所以他晚上一定已经和她碰过面了。”
“所以呢?也许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发现她不见了。也许她改变了心意。”
“没错。”我说。
但是我想的根本不是那样。我想的是华多形容那女人衣服的方式不像普通男人会说的:蓝色绉纱丝衣裳外罩着印花开襟外套。我连开襟外套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可能会说蓝衣裳或蓝色丝绸衣裳,但绝不会说蓝色绉纱丝衣裳。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拿着一个篮子进来。培卓还在擦玻璃杯,对着矮个黑警察说话。
我们一起去了总局。
他们调查了培卓,发现他是清白的。他父亲在康茶科斯达郡安提俄克附近有一处葡萄园。他给培卓一千块钱做生意,培卓花了八百块盘下鸡尾酒吧和霓虹灯之类的东西。
他们让他走人,告诉他要等到做完采指纹的工作后,酒吧才能开门。他挥挥手,笑着说,他猜这起凶杀案对生意一定有好处,因为没有人相信报纸的报道,都会跑来问他事情原委。他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们就会买酒喝。
“这家伙什么也不担心,”柯白尼在他走后说,“一点儿不担心。”
“可怜的华多,”我说,“指纹管用吗?”
“有些模糊,”柯白尼不悦地说,“不过我们可以分类,今天晚上电传给华盛顿。如果没有符合的,就得花一整天,到楼下的照片档案里找他的信息了。”
我和他及他的搭档——他的名字叫伊巴拉——握过手,就离开了。他们也还不知道华多是谁。他口袋里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泄露身份。
2
我回到住的那条街时,大约已经九点。走进柏格蓝之前,我四处张望了一下。鸡尾酒吧在街对面,里面一片漆黑。有一两个人鼻子贴着玻璃往里看,但那样的人并不多。人们看到警察和运尸车来了又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街角的杂货店打弹球的家伙除外,他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如何保住自己的饭碗。
风仍然吹着,跟烤炉一样热,裹挟着尘沙,撕扯着纸屑,拍打着墙壁。
我走进公寓的大厅,乘着电梯到四楼。出了电梯门,我发现一个高个儿女人正站在那里等电梯。
她的宽边草帽上扎着一条打了蝴蝶结的绒带,帽子下是波浪似的褐色秀发。大大的蓝眼睛,长长的睫毛几乎垂到面颊。她穿着的蓝色衣裳可能就是绉纱丝绸,简单的线条并没能掩盖住凹凸有致的身材。外面罩着的可能就是一件印花开襟外套。
我说:“那是开襟外套吗?”
她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做了一个好似拨开蜘蛛丝的动作。
“是。麻烦你——我赶时间。我想——”
我没有让步,站在电梯门口挡着她的去路。我们彼此盯着对方,她的脸慢慢涨红起来。
“最好别穿这些衣服上街。”我说。
“什么,你怎么敢这样说——”
电梯哐啷一声关起,往下落。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的声音不像啤酒屋女郎那样尖声尖气,而是如春雨般轻柔温润。
“我没有胡说八道。你有麻烦了。如果他们搭电梯上来这层楼,你只有一点儿时间能离开走廊。首先脱掉帽子和外套——快点!”
她没有移动。那张略施粉黛的脸好像变得更白了。
我说:“警察在找你,因为你穿着这身衣服。给我个机会,我解释给你听。”
她立即转过头,看着走廊。我不怪她虚张声势地吓唬我。
“不管你是谁,你可真粗鲁。我是31号房间的李罗伊太太。我可以保证——”
“那么你走错楼了。这是四楼。”
电梯停在了底楼。电梯开门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脱掉!”我大声说,“现在就脱!”
她摘掉帽子,快速解开开襟外套。我一把抓过来,把它们胡乱卷成一团塞在腋下。我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急步走向门廊。
“我住在42号,你对面的那间,只是多了一层楼。你听好了。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胡说八道。”
她动作敏捷地理了理头发,像极了小鸟整理羽毛,似乎这动作已经练习了上万次。
“我的。”她说,然后把皮包塞在腋下,很快迈步向前走。电梯停在了下一层楼。她也同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我。
“楼梯在后面电梯间旁边。”我轻轻地说。
“我在这里没有房间。”
“我也认为你没有。”
“他们在找我?”
“对,但是明天以前,他们不会挨家挨户地搜,而且要等搞清楚华多是谁,才会开始。”
她瞪着我。“华多?”
“喔,你不认识华多?”
她缓缓地摇摇头。电梯又开始向下。她的蓝眼珠闪起一阵惊慌,好像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
“不认识,”她喘着气说,“不管怎样,带我离开走廊。”
我们刚好到了我家的门口。我插进钥匙,转动锁芯,把门往内推。我伸手进去把灯打开。她像海浪一样飘过我身边进了屋。檀香飘浮在空气里,非常清淡。
我关上门,把帽子丢在椅子上,看着她信步走到牌桌旁,桌上有一着棋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一旦进了公寓,门关上,她的惊慌便不见了。
“所以你下棋啰!”她的声音充满警戒,好像是来看我家的装饰画似的。我倒宁愿那样。
我们两人都静静站着,听着远处电梯门开阖的声音,还有脚步声——走往另一个方向。
我笑了笑,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紧张。我走进小厨房,抓了两只玻璃杯,方才发现腋下还夹着她的帽子和开襟外套。我走到壁床后面的更衣间,把它们塞进一个抽屉,又走回小厨房,拿出格外高级的威士忌,调了两杯酒。
等我拿着酒回来,她手上多了一把枪。这是把小自动枪,枪柄镶着珠贝,枪口冲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我停下脚步,一只手一个杯子,说:“也许热风把你也逼疯了。我是个私家侦探。如果你愿意,我就证明给你看。”
她轻轻点头,脸色苍白。我缓缓凑过去,把酒杯放在她旁边,退回来,把我的杯子也放下,拿出一张没有折角的名片。她坐下来,左手蹭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抓着枪。我把名片放在她的酒杯旁,拿着我的酒杯坐下。
“千万别让男人靠你那么近,”我说,“除非你玩真的,还有你的保险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