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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的房子围着一道铁丝篱笆和一些玫瑰树,有一条石板走道。四敞大开的车库里面没有车子。屋子前面也没有停车。我按了门铃,等了很久,门忽然打开了。
可以从她眼影闪烁的眼睛里看出我不是她期盼的那个人。其余的我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眼前这个修长、匀称、性感、浅黑肤色的女郎,脸颊上涂了胭脂,浓密的黑发从中间分开,一张嘴可以做成三层三明治。她穿着珊瑚色衬金的睡衣,脚蹬凉鞋——涂成金色的脚趾甲。耳垂上挂着两个迷你小钟,在微风中叮当作响。她缓慢而鄙夷地挥了挥手上像球棒一样长的烟斗。
“喔——什么事,小哥儿?你想要什么?你大概是从对面美丽的派对迷路到这里来的吧。”
“哈哈!可不是精彩的派对吗?不过我不是,我只是把你的车子开回来。你不是丢了车吗?”
对街的前院里有人在发酒疯,混乱的四重奏把剩余的夜晚撕裂成碎片,还尽其所能地折磨这些碎片。这一切发生时,异国风情的黑发女子只眨了一下眼。
她说不上美丽,也谈不上漂亮,但看起来似乎只要她在的地方就会有热闹。
“你刚才说什么?”她终于吐出宛如吐司烧焦一样的清脆的声音。
“你的车。”我指着背后,眼睛盯着她。她是那种会动刀的类型。
长烟斗缓慢地滑落到她身旁,里面的香烟掉了出来。我把香烟踩熄,进了玄关走廊。她退开几步,我关上了门。
走廊看起来像火车车厢一样长。灯罩在铁架上散发着粉红光芒。走廊尽头有一帷珠帘,地板上铺着一块虎皮。这地方和她很相配。
“你是科尔契克小姐吗?”我问道,没做其他动作。
“是的。我是科尔契克小姐。你想干吗?”
她看着我,似乎我是来洗窗子的,只是不凑巧来错时间了。
我左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她偏头看了一眼,“侦探?”她吸了一口气。
“是的。”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些话,然后用英文说:“进来!这该死的风把人的皮肤吹得像卫生纸一样干。”
“我们已经进来了。我刚刚关的门。省省吧!小姐。那位小个儿是谁?”
珠帘后有男人的咳嗽声。她像被挖蚝刀戳到一样跳起来,她想挤出个笑容,但没成功。
“要报酬。你等一下。十块钱够吗?”
“不够。”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又加了一句,“他死了。”
她大概跳了有三英尺高,外加一声尖叫。
一张椅子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珠帘后传出脚步声,一只大手拨开帘子。一个金发强悍的大个子立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睡衣外罩着紫袍,右手插在口袋里握着什么东西。他一走出帘子就像座山似的站着,双脚稳稳地立在地上,下巴突出,黯淡的眼睛宛如灰色的冰。他看起来像个在交锋时很难被击倒的橄榄球球手。
“甜心,怎么了?”他的声音严肃而刺耳,音调和那种会为擦金色脚趾甲油的女人倾心的男人很相配。
“我来还科尔契克小姐的车子。”我说。
“喔,你至少可以把帽子脱下来,轻装上阵嘛。”
我把帽子摘下道了歉。
“没事,”他的右手仍紧紧插在紫袍子里,“原来你是来还科尔契克小姐的车。到底怎么回事?”
我从女人身边挤了过去,走近他。她退缩到墙边,双掌撑着墙,俨然中学演出戏剧里的茶花女。空空的长烟斗躺在她的脚边。
我离大个儿六英尺远时,他轻松地说:“我在这里听得见你说话,放松点儿。我的口袋里有枪,我还没学会怎么用。好,那部车怎么了?”
“借车的人没办法把车开回来。”我把仍然拿在手上的名片推到他面前。他勉强瞟了一眼,眼睛转回到我身上。
“所以呢?”
“你向来都这么凶悍吗?还是只有穿睡衣时才这样?”
“他为什么不能自己把车送回来?还有——少说没用的废话。”
黑发妞在我身旁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
“甜心,没事儿。我会处理,去吧!”
她从我们两个人之间溜过,躲到珠帘后面。
我静观其变。大个儿也纹丝不动,他像只晒日光浴的癞蛤蟆似的对一切无所谓。
“他没法来,因为有人把他杀了。你怎么处理这事呢!”
“是吗?那你要把他带来向我证实啰!”
“我没带,但如果你现在戴上领带和帽子,我就带你去看看。”
“你他妈刚刚说你是什么人来着?”
“我没说。我以为你识字。”我又把名片递到他眼前。
“嗨,原来如此。菲利普·马洛,私家侦探。好,好。这么说我应该跟你去看谁呢?为什么?”
“也许是他偷了车。”
大个儿点点头,“那倒是个主意。也许是他偷了。他是谁?”
“皮肤黑黑的小个子,口袋里有车钥匙,车子停在柏格蓝公寓的转角处。”
他想了想,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不自然的神色。“你手上有些把柄,但不会多。我猜今晚一定是警察在放烟幕弹。你替他们卖命干活?”
“啊?”
“名片上说你是私家侦探。外面是不是有警察,不太好意思进来?”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他咧嘴笑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你发现有人翘辫子,于是拿走他的钥匙,找到车子,一路开到这里——前前后后都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警察。我说对了吗?”
“没错。”
他叹了口气,“我们进来说吧!”他把珠帘往旁边撩起,好让我进去,“也许你有什么可以让我参考的想法?”
我经过他身旁,他转过身,揣着手枪的沉重口袋仍然朝向我。我先前没注意,靠近他时,才发现他脸上的汗珠。可能是热风的关系,但我想不尽然。
我们走进屋子的客厅。
大家坐下来,在黑色地板两端互相打量。地板上铺着几块纳瓦霍地毯和几块深色土耳其地毯,与一些年头已久、加了太多软垫的家具一起装饰着客厅。客厅里还有壁炉,一架小型钢琴,一座仿古屏风,一个带着高高的柚木底座的中式灯罩,金色纱帘倚着雕花窗户。向南的窗户开启着。纱窗外树干被漆成白色的果树在风中怒吼,为对街传出的噪音增添了声势。
大个儿轻松地靠在提花椅背上,穿着拖鞋的双脚架在脚凳上。打从我见他起,他的右手就一直揣在兜里——握着枪。
黑女郎在阴影中徘徊,我听到酒瓶撞得咯咯发响,以及她的铃铛耳环发出的清脆声音。
“甜心,没事儿,”男人说,“事情都在掌握之中。有人把某人杀了,这年轻人认为我们会对此有兴趣。坐下来,别紧张。”
女郎一仰头,把半杯威士忌灌下喉咙。她舒了口气说:“该死的。”语气满不在乎。她蜷缩在长沙发上,占满整张沙发。她的腿很长。涂金的脚趾从阴暗的角落里对我眨眼,然后她安静下来。
我拿出一根香烟点燃,并没有为此挨枪子儿,于是开始说故事。我说的不全然是实情,但有些是真的。我告诉他们我住在柏格蓝公寓,华多住在我楼下的三十一号房,因为职务上的关系,我一直暗中注意他。
“华多怎么了?”金发男人插嘴道,“什么职务关系?”
“先生,”我说,“你没有秘密吗?”他有些脸红。
我告诉他柏格蓝公寓对面鸡尾酒吧内发生的事情。我没提及印花开襟外套和穿着那件衣服的女郎。我把她完全剔除在故事之外。
“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是件不能张扬的差事。你了解我的意思吧!”他的脸又涨红了,咬紧牙关。我继续说:“我在市政厅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认识华多。我看准时机,就在他们查不出华多住处的那晚,擅自搜了他的公寓。”
“你要找什么?”大个儿阴沉地问。
“一些信。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死人。他是被掐死的,然后用皮带吊在壁床的床头上——不容易被发现。一个小个儿,大约四十五岁,墨西哥人或南美人,衣着讲究,淡褐色的——”
“够了,”大个儿说,“我会咬人的,马洛。你干的是勒索的勾当吗?”
“对。可笑的是这个黑黑的小家伙腋下还有把亮晶晶的枪。”
“当然,他口袋里总不会有二十张五百块的钞票吧?你说呢?”
“没有。但是华多在酒吧被杀时,口袋里有七百多块的现钞。”
“看来我低估了这位华多,”大个儿冷静地说,“他杀了我的人,拿走了他的酬金,还有枪什么的。华多有枪吗?”
“不在身上。”
“甜心,给我们倒杯酒吧!”大个儿说,“没错,我的确是太低估这个叫华多的小子了,他可不像打折的衬衫那么不值钱。”
黑发女郎伸直美腿,用苏打水和冰调了两杯酒。她自己倒了一杯不加勾兑的酒,又回到沙发缩成一团,闪闪发光的乌黑大眼睛严肃地看着我。
“好吧!我们把话说清楚。”大个儿拿起酒杯致意,“我没谋杀任何人,但从现在开始,我手上会有一桩离婚官司。照你说的,你也没有谋杀任何人,但是你在警察总局扔了颗炸弹。真是见鬼!不管你怎么看,人生已经够麻烦了,但是好歹我还有个甜心美人在这里。她是我在上海认识的白俄罗斯人<a id="zw1" href="#zhu1"><sup>[1]</sup></a>。她危险得像把刀,看上去可以为五分钱割断你的喉咙。我就是喜欢她这点。你不用冒风险,就可以欣赏她的美。”
“满嘴胡说八道。”女郎啐了他一口。
大个儿没理会她,“就一个探子而言,你看起来不算坏。可有脱身的办法?”
“有,但要花点小钱。”
“我料到了。要多少?”
“比如再要个五百吧!”
“天杀的,这场热风吹得我像爱情的灰烬一样干燥。”俄国女人苦涩地说。
“五百块可以,”金发的家伙说,“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我摆平了——你就不会被卷进来。如果没摆平——不用付钱。”
他想了想,脸上浮现出皱纹,满面倦容,细密的汗珠在短短的金发上闪烁。
“这桩谋杀案会逼你开口的,”他咕哝说,“我说的是第二桩。我还没拿到我想要买的东西。如果可以平息此事,我宁愿直接付钱买。”
“这个小黑个儿是什么人?”我问。
“一个叫作利昂·瓦伦萨洛的乌拉圭人。他是我的另一项进口品。我的生意需要我在世界各地跑。他在鱼龙混杂的史佩嘉俱乐部做事——你知道那一带,就在比弗利山旁边的日落大道。我想,他应该是管轮盘的。我给了他五百块去办这事——搞定华多——换回一些我替科尔契克小姐买东西的账单,然后送来这里。很不明智,对吗?我把那些账单都放在公文包里,这个华多找机会偷走了。你觉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啜了一口酒,仰起下巴看着他,“你的乌拉圭朋友可能口气太直接,华多听不顺耳。然后小个儿可能认为那把毛瑟有助于争辩——只是华多动作太快了。我倒不会说华多是个杀手——起码不是蓄意谋杀——最多是个勒索犯。也许当时他脾气失控,也许他只是把小个儿的脖子掐太久了,然后不得不逃命。可是他还有约会,还有更多钱可以收。所以他来到酒吧找人,意外地碰见一个敌意很深、酒精上脑的家伙,把他干掉了。”
“这整桩事情太多古怪的巧合了。”
“都是热风搞得,”我笑笑,“今天晚上每个人都乱七八糟。”
“五百块,你保证没事?如果我脱不了身,你就拿不了钱。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笑着对他说。
“乱七八糟,一点儿不错。”他说着,一口喝完酒,“我相信你。”
“只是还有两件事情,”我轻声说,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倾,“华多逃命的车子停在他被杀的酒吧外面,门没上锁,引擎没熄火。最后让杀手给开走了。如果要这么想的话,华多的东西一定都在那部车子里。”
“包括我的账单和你的信。”
“对。但警方对这类事情一向很讲理——除非你有宣传的价值。如果没有,我可以说服城里的一些老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你有宣传价值——这正是第二件事。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过了很久,他才回话。听到答案时,我比想象中镇定多了。刹那之间,这一切都变得合乎逻辑了。
“法兰克·巴撒利。”他说。
过了一会儿,白俄女郎替我叫了一部出租车。我离开时,对街的派对正在进行所有派对都会做的事。我注意到派对那栋房子的墙还没坍塌,看起来有些可惜。
6
我打开柏格蓝的玻璃大门时,闻到了警察的味道。我看看手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大厅阴暗的角落里有个人坐在椅子上打盹,报纸遮住了脸,大脚往前伸直。报纸的一角掀开一英寸又落下。那人没有其他动静。
我穿过走廊来到电梯,直接上楼。我蹑足走过长廊,打开锁,推开门,伸手按电灯开关。
细链开关丁零一响,安乐椅旁的落地灯骤然亮起。我的棋子仍然散落在后面的牌桌上。
柯白尼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僵硬而讨人厌的笑容。又矮又黑的男人——伊巴拉坐在他的对面,就在我的左边。他沉静不语,跟平常一样似笑非笑。
柯白尼露出一排黄色大牙齿,说:“嗨,好久不见。出去泡妞了?”
我关上门,摘下帽子,缓缓地擦拭颈背,擦了一遍又一遍。柯白尼继续露齿微笑,伊巴拉温柔的黑眼睛似乎并没有看着什么东西。
“坐下吧,老兄。”老尼慢吞吞地说,“这儿可是你的家。我们有话要谈。哎,真讨厌这种晚上办案。你知道你的酒快喝光了吗?”
“我猜也是。”我说着,靠在墙上。
柯白尼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向来讨厌私家侦探,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像今天晚上这样可以收拾一个。”
他懒洋洋地伸手到椅子旁,捡起一件印花开襟外套,丢到牌桌上,又伸手拿出一顶宽边帽放在旁边。
“我打赌你穿上这些看起来一定更他妈的可爱。”他说。
我拿起直背椅,转过来,两腿叉开坐下,手臂交叉靠在椅背上,看着柯白尼。
他缓缓地站起来——刻意地放慢动作,走过房间,站在我面前,理了理外套。然后举起右手,叉开手掌,一巴掌拍在我的脸上——狠狠的一掌。我的脸一阵热辣,可是我没有反抗。
伊巴拉看看墙,看看地板,视若无睹。
“老兄,你真丢脸,”柯白尼懒懒地说,“这种昂贵的好货色,你竟然藏在你的旧衬衫下面。你们这些混蛋探子总是叫我反胃。”
他俯身看了我一会儿。我没动也没说话,直视着他呆滞的醉眼。他攥紧了拳头,然后耸耸肩,转过身回到座位上。
“好,”他说,“其他的就算了。你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的?”
“是一位小姐的。”
“说清楚点。小姐的?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我来告诉你这些属于什么样的小姐!就是一个叫华多的家伙在对街酒吧要找的那位小姐——两分钟之后他就被人杀死了!你他妈的忘记了不成?”
我什么也没说。
“你自己对她也很好奇,”柯白尼继续冷笑着,“不过你很聪明。老兄,你骗了我。”
“那不代表我很聪明,”我说。
他的脸突然扭曲,准备站起来。伊巴拉突然笑了,轻轻地,几乎比呼吸声还小。柯白尼的目光转向他,盯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头看我,眼神平静。
“这个黑仔喜欢你,认为你很行。”他说。
伊巴拉的笑容消失了,他重新变成冰块脸,根本没有一点儿表情。
柯白尼说:“你从头到尾都知道这女人是谁。你知道华多是谁,住在哪里。他就在你楼下。你知道这个华多干掉了一个家伙,企图逃跑。但是这个女人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急着要在离开前见她一面。只是他再也没机会了,一个从东岸来的叫泰西罗的强盗,收拾了华多,了结了这件事。你碰到这个女人,把她的衣服藏起来,把她送走,把线索掩盖住。你们这种人就是这样混饭吃的。我没说错吧?”
“没错,只是这些事情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华多是谁?”
柯白尼对我露出一排牙齿,蜡黄的脸颊上燃烧着红晕。伊巴拉看着地板轻轻地说:“华多·拉丁根。华盛顿传来的电讯说的。他是一个小毛贼,服过几次轻刑。在底特律一桩抢劫银行的案子里负责开车,最后把同伙出卖了,自己被免于起诉。其中一个同伙就是这个泰西罗。他一个字都不肯说,但我们认为街对面的碰面纯属偶然。”
伊巴拉说话轻柔、安静、节制,让听的人觉得带着某种暗示。我说:“谢谢你,伊巴拉。我可以抽烟吗——还是柯白尼会把烟从我嘴里踢掉?”
伊巴拉突然微微一笑。“你当然可以抽烟。”他说。
“黑仔喜欢你,没错,”柯白尼嘲笑说,“你永远不知道黑仔喜欢什么。”
我点燃一根烟。伊巴拉看着柯白尼,轻声说:“黑仔这个字眼——你用得太多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形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