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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莱斯喜欢日本这个国家是真的。干净的街道,认真又亲切的人们,温和的笑脸。他甚至想过退休以后就这样永远在日本生活下去。
可是,对于热爱十年前的日本的普莱斯而言,现在的日本,的的确确就只是“敌国”。
普莱斯作为报社记者,从刚到日本的时候开始,就陆续把善意呈现日本的报道发回国内。因为这个缘故,那些讨厌日本的英国人就说,“普莱斯是日本的走狗”。普莱斯写的报道在送回国内之前都要先递交给日方的官员,接受审查。凡是受到指摘的地方他全都毫无怨言地重新写过。因为这样,在日本的政府和官员眼中,普莱斯被视作“亲日记者”,跟其他的外国记者相比,他所受到的监视也多少宽松一些。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便于开展暗地里的间谍活动。
在这十年间,普莱斯在日本国内秘密地发展起了独立的情报网。
从港口操作员到财阀秘书,乃至宫中的女官。
从这些他称之为“资产”的线人手中收集来情报,再以不同于新闻报道的方法不断送回英国。普莱斯身为军情六处间谍的这件事,就连驻日英国大使应该都不知道。
迄今为止,普莱斯已经成功地把日军的编制、配置、转移、中国战线上的陆军作战、海军舰队行动计划、日本国内舆论、乃至少数派言论等各类情报秘密地送到了英国。
只是,这次的“特讯”——结城中校的过去——是解开日本陆军间谍机构重重谜团的唯一的突破口。和此前那些鸡毛蒜皮的情报成果相比,有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意义——
想到这里,普莱斯皱起了眉。
有一件事让他很在意。
按照目前为止的感觉,自己的调查大致没有错。
有崎晃就是结城中校。
但是,在做出这个结论之前,还必须确认一件事——有崎晃的现在。
他现在身处何地,在做什么事情?
他婉转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里村老人的态度突然变了。说起少年时代的晃时,老人的表情充满怀念,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但一触及现在的话题,他突然沉默寡言起来。他的态度显得坐立不安,视线游移着,表情僵硬。
很明显,老人在隐藏着什么。普莱斯以不至遭到拒绝的程度迂回地提着问题,然后从对方含糊的回答中得出了好几条有可能是事实的推测。
一、里村老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跟晃交谈过。
二、另一方面,老人最近看见了晃。
三、现在的晃,跟从前相比判若两人。
四、他发生变化,是在欧洲发生的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末期。在德国发生了什么事?
到这里就是极限了。
对于晃的现状,里村老人始终含糊其辞,一点儿没打算清楚作答。
大概是被下了封口令吧。这样的话——
只能逆向进攻了。
普莱斯暂且回到了自己家,再一次打开带回来的报告书。
有崎晃去英国留学是在一九零六年。
英国秘密情报部从陆军情报处分离出来、作为间谍机构独立运作是在一九零九年。
据说担任首任部门长官的卡明海军上校在间谍的人选与培训、使用方面贯彻的是其个人主张,其他人一概不得置喙。
在黎明期的军情六处里,是不是有过一个感觉像晃的东方人呢?
遗憾的是,卡明上校已经亡故。
只能直接去问军情六处的总部了。反过来说,如果这一点无法得到确认,好不容易才发现的特别秘密也很容易就变成空中楼阁。
要是通过普莱斯平时用的渠道,查询的时间太久了。
若是拜托驻日大使,使用外交包裹,时间倒是能缩短,可是原本大使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希望能尽量避免与大使接触。
——要做吗?
普莱斯下定了决心,目光投向放在壁龛上的老式收音机。
伪装成了收音机,但其实是由军情六处配发的高性能无线发报机。其机能是以特殊频率发出电报,证明发报人的间谍身份,让接收的一方直接采取行动。若是平常使用可能会被日本方面侦测到,所以只允许在特殊情况下启用。
外国记者全都处在日本官员的监视之下。尽管如此,他们应该也不会在家中有人的时候贸然闯入。若是那么做了就会发展成外交问题(不过,家中无人的时候倒是来过好几次了)。虽然说日英关系已经恶化,可目前并非处于战争状态。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亲日记者”普莱斯遭遇突然入室搜查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
深夜。
等到埃伦已经睡熟,普莱斯悄悄地溜下床,开始工作。
用螺丝刀拧下螺丝,打开收音机外侧的铁制盖子。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次是反向旋转的螺丝。然后再把袒露出来的线路,用尖头的收音机钳子和夹子连接在一起。
至此只用了五分钟。
使用临时制成的特殊发报机,发出事先编好的密码电文,然后把收音机恢复原状,再若无其事地钻回埃伦身边。
全部加在一起应该不超过三十分钟。风险小到无限。
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普莱斯刚开始发送密码电文,后门那里传来了喧嚷声。
听到埃伦的惊叫,普莱斯回过头去,宪兵队已经穿着鞋子踏进了房间。
身穿制服的男人们很快就占领了家中各处,他们的身后,像是队长的人物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他眼神锐利地瞥了一眼茫然的普莱斯和桌上的发报机,面无表情地回头,命令部下:
“间谍行为的现行犯。逮捕他!”
8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普莱斯心底一片迷茫,耳边吵吵嚷嚷的刺耳日语听起来显得极其遥远。
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结实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找不到答案的疑问,一直在脑海中翻滚不停。
在此之前,他也曾多次遇到过危机。有时候是在禁止采访取材的基地周边受到盘问。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普莱斯就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含混地糊弄过去(“在电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终点,对不起啊”)。有时候还自己主动交出照相机,当着盘问者的面把带着的便笺之类全部撕掉。当然了,所有这些都是伪装,是为了掩护实际上的间谍工作。他在平时就因为按着日本政府的意向写报道而被视为“亲日派”,在日本的外务省里也有不少朋友。若只是些小小的怀疑,通过他们的调停,当作是“误会了什么”就解决掉也是可能的吧。可是——
这次是抓了现行。
伪装成收音机的特殊发报机,甚至连正在发报的密码电文这种铁证都被抓到了。不管什么借口都不会有用的样子……
恶名昭著的日本宪兵队的审讯跟传言的一样,极其残酷。
每次一说出否认的话,耳边就会响起怒吼,然后椅子被踢翻,人摔倒在地板上。审讯者一个个地轮番进来,自己得不到一点点的休息。
与其说审讯,这其实已经是拷问了。
没有用拳头和竹刀直接殴打,是因为普莱斯是外国人吧。摔倒在地板上弄出外伤,事后就算出了问题,也可以声称是他“自己摔倒的”。
和外部的接触被完全隔绝了。
在连续不断的讯问中好几次像要昏迷过去,但普莱斯在拼命地动着脑筋。
宪兵队在那个时间点闯进家里,肯定是因为得到了高度准确的情报。
有人在监视普莱斯的行动。
能想得到的对手,就只有一个。
结城中校。
本该是普莱斯正在追踪的人物。是在什么地方两人转换了立场?
耳边响起了暌违十多年的“C”的话语。
——机灵的野兽发现有人在追踪自己时,会把猎人引上死路。
“C”超级喜欢格言,这是他平时爱用的一个比喻。结城是机灵得可怕的野兽吗。这样的话……
猎人的死路。
那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普莱斯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结城的目标,恐怕是普莱斯在日本收获的那些“资产”。从审讯者的话里话外可以窥知,似乎已经有曾经和普莱斯接触过的人陆续被宪兵队带走,受到了严厉的讯问。这样下去的话,普莱斯在这个国家里辛苦积累起来的东西全都要被抹杀了。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必须避免那种局面——
忽然,脸上感觉到了凉风,他抬起眼。
跃入眼帘的,是晃眼的晴空。
——对哦……已经是夏天了呢。
普莱斯呆呆地想着。
宪兵队总部,最高一层,五楼的审讯室。
通过大大敞开着的五楼窗户,外面的蝉鸣是如此聒噪。
果然,只剩那最后一条路了。
“烟,给我支烟好吗?”
他抬起头,对审问者说。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普莱斯第一次主动开口,审讯的人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投降了。我会全都说的。”
老老实实地说了这句话,对方松了口气的样子,递给他一盒CHERRY。普莱斯道了谢,抽出一支烟,点上火。
目光追逐着升腾的烟气,普莱斯满脑子讽刺的念头。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跟这香烟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却完全感觉不到味美。
再一次确认口袋中遗书的存在。
(我已经完了。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
折叠起来的便条纸上写着这样的字句。是瞅着空子,刚才用英语飞快写完的。
——只要有这个东西……以后总能有点用处吧。
普莱斯下定决心了。他从唇间取下已经变短的香烟,装出精神恍惚的样子,窥伺着周边的动静。
扔掉香烟同时踢开椅子站起来。距离窗户一步半。房间里包括审问者一共三人。不论哪个都没处在可以阻碍普莱斯突然行动的位置上。
屏住呼吸,正要开始行动。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身穿陆军军服的一名年轻男子走进了房间。他瞥了普莱斯一眼,随即毫不在意地走向审问者。被人抢占了先机,普莱斯一步也挪动不了。
年轻男子耳语了什么,审问者的表情变得惊讶。看到对方出示的文件之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你被释放了。”他转脸望向普莱斯,很不愉快地说道,“外面有人来保释你。”
释放?有人保释?
完全不明所以,普莱斯愣住了。打算要站起来,但或许是因为突然消除了紧张,身体好像瘫痪了一样动弹不得。
“你在干什么!还不赶快滚出去!”
审问者唾弃般地怒吼起来。
有胳膊从两胁下插进来,强行把他从椅子上架了起来。
回过头去,敞开着的窗户里望得见耀眼晴空。房门在背后关上,惹人心燥的蝉鸣声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