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冈·赫伦多夫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因为工作。”
“真的?我以为……真的呀?为什么工作呢?”
“为一家公司,”海伦说,“化妆品公司。只是在下船的时候,我的样品箱子和所有的资料都……”
“你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工作?作为代理?”
“不,不是代理。但类似的工作吧。我的任务是在这里建立一些什么。”
“你为美国一家公司工作?你为一家美国化妆品公司工作?”
“我想到处看看。”
“你是认真的吗?”米歇尔叫道。
她几乎无法平静下来。她钦佩之至的学生时代的女友海伦,有着超凡智力且令人害怕的海伦·格立泽,玩世不恭的海伦,高傲的海伦,原来只是资本主义买卖关系当中的一个小小的齿轮。
她的面部表情瞬间完全变了样。米歇尔不习惯居高临下地去看别人,但她的惊讶无以复加,而且是真实的。事实又一次证明了,时间这个伟大的破坏者拥有简单却又所向披靡的力量:
人和他们的梦想和愿望都到哪里去了?那颗闪亮的星星、那位高智商的知识精英、那个被无数男孩追捧的金发大胸的女孩现在成什么样了?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其他地方。米歇尔以前从来不敢去接触未知的东西,现在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小小的米歇尔,这个其实从来没有被海伦正眼瞧过的米歇尔·范德比尔特,是她敢于跟小市民的那种安身保命的思维方式告了别,实现了她自己的理想。
她在非洲参与了一个公社的建设。她用自己的双手开垦荒地。她把自己的存在变成了探求。她达到了最高的高度,却因为发生悲剧性的事件而给生活留下了永远的阴影。四个人就在她的身边被射杀了!在最深邃的黑暗之处,她的心灵得到了升华。再来看看眼前的这位学生时代的女友,事情有多么奇怪!她穿着一套不实用的时髦服装,正站在米歇尔播种的如此美妙的玉米地面前。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职员!真是命运的讽刺。
海伦并没有注意到米歇尔满脸胜利的得意表情,她关注的是田边一株干枯的小玉米苗,看上去好像与生活的伟大循环和无坚不摧的能量告了别。玉米苗的根上是一窝密密麻麻的白色蝇蛆,在地上受到蚂蚁的攻击。白色的小球被黑色的蚁流带入了吞噬一切的地洞。为自己的得意感到羞愧的米歇尔跟随着海伦的目光。
“是的,生命就是如此!”她过于激情地叫道,“很可怜,是不是?这里到处都爬满了这些白色的东西。有时我为了帮助它们,用手把蚂蚁赶走。但是,无济于事。这就是自然。无法改变。而且也的确理应如此。这些蝇蛆,还有形形色色其他的小动物,也包括我们人类,说到底只是某个整体中、某个共同项目中的一部分。”
“我猜想,如果我们征询一下它们的意见,你的论断在蚂蚁的阵营里一定会得到比蝇蛆更多的赞同。”
“大多数人都不去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他们看到的只是某个局部。但只要你看不到这一点,看不到阴和阳……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生命和死亡,不管你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也不例外。一切都是统一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奥斯威辛集中营。”海伦说。
但这个时候的米歇尔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打乱思路的。“奥斯威辛集中营,”米歇尔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我当然特别明白对于你和你的家庭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德国人干的事情当然是错误的。这是无可争辩的。是错误的!”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你刚才那样把犹太人和这些蝇蛆相比较自然也是不对的,我估计你这么说是无意识的,或者说不是故意的。虽然你自己也是……但是我想说的是巴勒斯坦人。你们,我是说以色列人对巴勒斯坦人干的那些事,跟奥斯威辛也没有什么两样。不,等等,让我说完。从根本上说更恶劣,因为你们从自己的历史当中没有学会任何东西,就像很多人都不会从历史中学会任何东西一样。但这里特别可悲,是因为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一样,二者都处于墨丘利的影响之下。我是说,那些滔天罪行,对巴勒斯坦的女人和孩子犯下的滔天罪行,对无辜的人、对襁褓中的婴儿犯下的滔天罪行,让人无以忍受的滔天罪行。”米歇尔一边说着,一边紧皱着眉头看着玉米苗旁的大屠杀。“这些无以忍受的滔天罪行,”她强忍着眼泪说道,“太可怕了,可怕,可怕。”
“你这么认为。”海伦说着,用脚尖把一堆沙子推到了蛆窝上,一下子把蝇蛆和蚂蚁都弄得一团糟。他们面对墨丘利的影响好似同样束手无策。
第二十二章 荒漠里的加油站
加油站服务员:夫人,今天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珐尔拉:做好你的工作,小家伙。把油箱加满!
——美国电影《癫猫公路历险记》
但是米歇尔无法说服她的女友再多待一些时间。她知道海伦对这类场面的反应相当过敏,所以在告别的时候她试图对她之前的态度作一个总的解释。她神经质的抽噎、她的得意洋洋,都是一种由于高度的紧张、痛苦和快乐引发的心境。只是海伦的态度,就像她在类似的情境中一向表现的那样:冷漠。她懂得什么叫生活?她什么时候会知道什么叫生活?
“我很想再见到你。”米歇尔说。后面两句话由于她在擤鼻涕而变得模糊不清。海伦使劲摆脱了她女友的拥抱,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了贴在大门里面的一张纸条上:无论你走向何方,命运都在等待着你。
“不要感伤了。”她嘟哝了一句。
“你这样的人在我们这里会被吃掉!”从厨房里传出一句喊声。
米歇尔哭着抗议了一声,不过海伦没有再去听接下来在公社里发生的争吵。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她的使命完成了。
她上了汽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驶离了公社。她得穿过沙漠,驶回决定她命运的地方,这个时候她还以为,决定命运的地方是宾馆里的酒吧。
在沙漠里离廷迪尔玛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加油站,海伦在那里买了两升水。她从钱包里翻出了几枚硬币,看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八岁男孩往她的汽车挡风玻璃上抹褐色的肥皂泡。加油站的员工在给汽车加油。
海伦给了他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当他拿着钱走进小木屋去取要找的零钱的那一刻,一辆挂着德国牌照的白色大众车缓缓驶进了加油站,停在了加油柱的另一边。汽车没有熄火,窗户上挂着黄色的窗帘,里面坐着一对年轻男女,非常年轻。
驾驶员看了海伦一眼,而当海伦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又马上把眼睛移开了。他两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他的女友把一张地图摊开在汽车仪表板上。她在两人中间显然是较为活泼的一位,说话声音很大。她手上拿着一个夹肠面包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从副驾驶的位子上伸过手去按喇叭招呼加油站的员工。这个时候,八岁男孩把海伦汽车的侧窗和后窗也都抹上了肥皂泡。海伦下了车,点燃了一支香烟。
加油站的四周堆满了垃圾。一个看上去像阿拉伯人的男人正从一个沙丘上下来,穿过垃圾堆,跌跌撞撞地往加油站走来。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充满血丝。过了垃圾堆后,他踉跄几步一下子齐膝陷在松软的沙地里,当脚下的沙地逐渐变得坚硬起来的时候,他又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地继续往前走。他走路的姿势让海伦想起了普林斯顿实验室里的老鼠,明明知道触碰前面的饵食就会被电击,但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那个男人蹒跚地走到大众车的后面,又绕着本田车走了一圈,突然直奔海伦而来。“帮帮我,帮帮我!”他用嘶哑的英语说着,一下子倒在发动机盖上。他穿着一套西服,上面满是沙子和黑色的黏糊糊的液体。在第一世界国家,也许可以把他看作是一个并无恶意的流浪汉,但在撒哈拉大沙漠,他看上去多少有点危险。
海伦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硬币给他,他连看都不看。从他的袖子里有一些脏东西掉在了本田车的水箱防护罩上,他弯下身来,想用西服的衣角把车子擦干净。
“你不用管了,把钱拿着吧。”
“什么?”
“不用管了,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帮帮我,帮帮我。”
“你要干什么?”
“带我走。”
“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
“对不起。”
那个男人又一次拒绝了海伦给他的硬币,疼痛让他的脸都变了形。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海伦看到了他后脑壳上满是沙子和血迹的伤口。他的眼神盯着地平线的方向。大众车里那对德国男女一直在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时他们变得有点不安。驾驶员摇着头,两只手透过车窗做着拒绝的手势。旁边的年轻女人皱着眉头正在读着一个催泪瓦斯罐上的使用说明。
加油站员工走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把找的零钱放在海伦手上,然后走到大众车旁,费劲地想把油箱盖打开。
“出什么事儿了?”海伦问受伤的人。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我必须离开这儿,求你了。”
“你是相信命运还是怎么回事?”
“不是的。”
“这至少还有点靠谱。”她沉思着端详了对面的男人一阵子,接着为他打开了副驾驶一边的车门。
这时候大众车里的那对恋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小伙子摇下了车窗,“小心,小心!”他用蹩脚的英语大声喊叫着,“这里不是欧洲!不要让人搭便车。”
“危险,危险!”他的女友在一旁帮着说。
“危险,危险”,海伦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又对那个男人说,“走啊。”
她上了本田车。他象征性地把手在满是沙子的裤腿上擦了擦,快速地上了副驾驶的位子,带上了车门。他像一只小兔子那样隔着挡风玻璃直视着前方,直到海伦开动了马达。
海伦在大路上开了几分钟后,他说道:“你不用害怕。”
海伦吸了一口烟,又一次长时间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比她矮半个脑袋,两个手臂颤抖着坐在她的边上。她把自己肌肉发达的手臂放在他的手臂边上,握了一下拳头。
“我只是想告诉你。”男人说。
“我去塔吉特。到了那里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
“那就去找一家医生的诊所。”
“我不要去看医生!”
“为什么不去?”
他好长时间没有回答。最后他带着不确定的口吻说:“我不知道。”海伦松开了油门,让车子慢慢地向前滑行。
“不要!”男人马上叫了起来,“求你了!求求你!”
“你不知道想去哪儿。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哪儿。你必须去看医生,但又不愿意去。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因为他实在知道得不多,所以他的解释持续了很长时间。其间海伦不得不一再追问他一些事情。这个男人说话支支吾吾的,很费劲。有些话实在吐不出来,他的上身在抽搐。但是他自觉地补充和修正着自己说的话,为自己描述的不准确而生气,他激动地拍着自己的前额,到最后道出了越来越多的细节。阁楼、钱箱、波塞冬。他所讲述的一切,没有一件是有意义的。但正是这一境况让海伦相信,这个特别的搭车人讲的是实话。或者说他尝试着讲实话。
唯有一个细节他没有说。尽管这个坐在驾驶方向盘后面的美国游客是那么冷静和自信,但如若告诉了她被滑轮砸死的男人这条线索,很可能会打扰了她下午在沙漠里郊游的兴致。所以他还是尽可能详细地几乎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四个男人的对话。他所听到的,都是一些费解的话,费解的恼怒,费解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他把事情告诉宝琳,如果他出口蜜蜂,如果机器能正常运作……我不知道。”
“如果他现在破坏了坑道。”海伦说道,顺手把烟头弹出了窗外。
他们的前面出现了那两头在大路的上方昂头亲吻着的骆驼。从塔吉特方向飘来了木头着火和轮船机油的气味。西边的天空被染成了暗红。
第二十三章 红汞
一个破门盗窃的小偷被抓住,并被殴打致死,那不是谋杀。但如果太阳已经升起,那就是谋杀。
——《摩西》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