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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透过百叶窗把割成条纹的光线投射到一张双人床上,平行的蛇形光影。另一扇窗敞开着。大海的浪涛声以及盐和碘的气味。均匀的呼吸声。他翻了一下身,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缕金色的头发。
他吞下了四颗药片,这个他知道。剩下的药片放在旁边的一个床头柜上,前面还放了一杯水,这他也知道。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周围黑洞洞的。在复杂的迷宫里,他挣扎着试图用一架望远镜看到点什么。他看到一支小口径手枪的枪口,一个手拿三叉戟的男人向他扑来。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听到了柴油发动机的声音,581d。他全神贯注地跟随着镜像里一个女人的动作,她给他上了绷带,她手上拿着一小瓶红汞,她在淋浴间扶住他,以防他摔倒。
她给他的伤口消毒的时候,他两手紧紧抓住水池的边缘。他听见自己痛得大声叫喊,白色的瓷器上有一个红点。她安慰着他。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开,用手在床单上画了一条线:“这一半是你的,这一半是我的。把药片放在这儿了。你看到了吗?把手放下。呼吸。”
平行的蛇形光影从床上转到了地下,又移到了墙上。一晚上他一再地睁开眼睛,看到光影有时候移动了半米,有时候原地不动,而他对时间的感觉并没有同步前移。最后他下了床,摸着黑去了卫生间。他用眼角瞟了一眼双人床,发现分界线的两边都没人,但这并没有使他特别感到不安。浴室里到处都是沙子。在最大的一个沙堆后面,有一个很深的洞陷入地下,旁边有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动物守候着。一个脑袋在前,一个在后。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活着的脑袋用一根吸管从洞里吸着某种液体,发出恐怖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电线杆子开始移动了,黄色的和蓝色的栅栏从眼前飞过。他一再试着逃脱栅栏围成的笼子,但栅栏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围住。直到他感觉到一种黄蓝相间的墙纸慢慢地占据了空间,一切慢慢地安静下来。那不是噩梦。或者只是现实的噩梦。清晨的平顶度假别墅。
他害怕在床上翻身,害怕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而当他翻过身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厨房。厨房的水槽前站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她正在煮咖啡。这时咕嘟声变成了咝咝声。
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凝视着太阳一样,他说:“我们是昨天认识的。”
“没错。”赤裸的女人回答。她的指甲油涂得非常精致。她用拇指和食指把咖啡过滤袋甩到了水槽里。
“你叫海伦。”他有点不确定地说。
“是的。如果你不知道你是谁,没有关系。你昨天也不知道。牛奶还是糖?”
但是他既不要牛奶也不要糖。他不想吃早餐。只要一想到早餐,他就会感到恶心。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是黄昏时的朦胧。一个影子坐在他的床沿上,正用一块湿毛巾给他擦脸。一只瓷碗里冒着蒸汽。街上渐渐静寂下来。女人把一粒药片放进他的嘴里。她穿着一件白色镂空衣袖的连衣裙。
有一次他看到她肩上背着一个洗浴包,穿着比基尼离开了平顶别墅。另有一次他听到她正跟美国中央情报局通电话。还有一次她似乎有两个脑袋。她端着两个很重的塑料盘子从酒店回来,盘子用锡纸包着。当她把锡纸打开时,饭菜冒着热气,好像刚从烤箱里拿出来一样。但是他什么也吃不下。
“我都跟你说了一些什么?”他问道。
“你是完全忘了呢,还是不太确定?”
“不太确定。”
“你在荒漠里的一幢房子的阁楼上醒了过来。你的头上有一个撕裂的伤口,很可能是有人把你的脑袋打破了。你不愿意去警察那里,也不愿意去看医生。我是海伦。我把你带了回来。这里是我的别墅。”
他看着这个女人,悲叹了一声。这张脸就像在美国时装杂志上看到的那样。他无法直视她的目光。他把被子拉到头上。
“我为什么不愿意去找警察?”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认为自己犯了死罪。”
看来他还是讲了。
“据说你用滑轮装置砸死了一个人。我怀疑,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没问她为什么怀疑。他还是把被子盖在头上,那些图像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那头咕噜咕噜吮着吸管的动物。他听到女人在打电话,说着化妆品的事。她去购物了,给他带来了饮料。她坐在床沿,一会儿又不见了。一个令人愉悦的幻觉。接着他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没有海涛的声音,没有呼吸的声音。恐慌来了,又走了,一阵一阵的。他睡着了。
第二十四章 燕子
帕森斯:没有搏斗的搏斗艺术?做给我看看。
李:以后吧。
——电影《龙争虎斗》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破晓。他的旁边是一床皱巴巴的被子。屋里就他一个人。床头柜上满是杯子和瓶子。墙上挂着两张画。他的身体感觉仍非常虚弱。他能觉察到后背和额头上都是汗,但更多是一种慢慢退去的热度、一种康复期让人放心的虚弱感觉。只是后脑勺还微微有些疼痛。他试着起床,笨拙地离开床走了几步。厨房后面还有一个房间。
“海伦?”
桌上放着盘子和餐具,通往露台的门开着。
他迟疑地走了出去,闻着清晨的气息,手撑在石头的护栏上,望着天空和大海。一条长长的斜坡通往山下,两边栽着石松。海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海浪在沙滩上推出了长长的平行的纹路。右边有一溜儿石阶通往另一个露台,比他站着的露台要低一些,从那里有一条土褐色的小径曲曲弯弯地通向海边。在这第二个露台上,海伦站在那里。她的眼睛正对着大海,两腿叉开着,双臂向两边伸展,金色的头发往后梳成了一个马尾辫。好几秒钟的时间里她站着一动不动,接着手臂开始缓缓运动。一只手臂慢慢地伸到了前面,双膝慢慢地向前弯曲,上身慢慢地向左转动。然后双手慢慢地画着圈,就像划过黏稠的蜂蜜一样。她往边上轻轻一跃,身体轴心随之移动。功夫片的超慢镜头。
为确信自己的感觉没错,他又一次把目光对着天空,看到两只燕子正以正常的速度飞去。不是他的大脑出了问题,她的动作真的很慢。他略微放松地靠在护栏上,不无感动地观赏着略显业余的体操。
海伦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和一条淡蓝色的运动裤。裤子的松紧带深深地陷入她的肉里,使得在腰部隆起一小片赤裸的皮肤。一件无袖的T恤衫后面已经被汗水湿透,贴住了她的上身。他的身体里升腾起对这个女人的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按他自己的说法也许不太合适的感觉,一种会误入歧途的感觉。是她救了他,是她为他提供了一片栖息之地,是她在照顾他。她是他在一个绝望的世界里的救命女神。但那不是感恩。那是另外的一种感觉。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当她又有一阵子站着不动的时候,他轻轻地走下石阶,从后面抱住了她。温暖,湿润。他把头靠在她满是汗水的后背上,脸颊上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他远望着天际线。
她像僵住了一样。
“对不起。”他说。
“没事。”海伦说着,脱开了他的拥抱,沿石阶往上走去。
第二十五章 游泳
他拿起一块碎片,在身上刮着,然后坐在灰烬里。
——《海尔伯》第2、第8节
虽然他的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还是跟着海伦去了沙滩。他们一起吃了早餐,说是早餐,其实他只吃了半个苹果而已。
太阳还不是很高,把穿过树荫通往海滩的路染成了橙色。几个袒胸露乳的女人坐在一小群欧洲人里。有可能是受那群欧洲人的影响,也有可能是怯于酒店的规矩或是便衣保安的监督,树冠上挂着几件也许是搭错了地方的阿拉伯长袍,最多两三件。海伦把两块毯子铺在沙滩上。他像一个甲壳虫一样趴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地谢绝了递给他的防晒乳。困倦重又袭来。
“没有想起什么来吗?”
“没有。”
“但是你能不能记起,那是一片什么样的海?”
“是的。”
“你的英语不错。法语我无法评价。你会阿拉伯语吗?”
“会。”
“你思考时用的是什么语言?”
“法语。”
“你会游泳吗?”
当海伦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沙滩,进到海水里去的时候,他把浴巾叠起来垫在头下,为的是躺着也能看到她。太阳几乎正好在她的头顶上,闪烁的阳光使逆光下她身体的轮廓变得几乎看不见,特别是腰部变得特别纤细。
他知道自己会游泳。但是他不知道是怎么学会的。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游泳的。他会自由泳和蛙泳。脑子里马上浮现出相关的名称和动作。
海伦转过身来,用一个多少有点做作但非常漂亮的手势把头发撩到耳后。一朵小小的浪花在她的身上溅开,她笑着,笑得有点深不可测。他问自己,这样一幅迷人的图画,人的大脑如何能够忘却,也许,他已经忘了。
他回报以微笑的时候,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个念头,一个他现在能够明确感觉到的而在冥冥之中却已经反复出现过的念头:如果他以前就认识她,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如果她早就认识他,现在只是在演戏?他跳了起来,从沙滩上奔跑了下去,又跑了回来,在路上绊到了两个躺着的游客。海伦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水里,海水没到了大腿,他大声喊叫着。他不认识任何人。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自己。他是那样无望。
“慢慢呼吸,慢点。你没有问题,一会儿就好了。”海伦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回到沙滩上。她把他按在毯子上,抓住了他的双臂好一会儿。
“安静。”
“我必须做点什么。”
“你想做什么?不要屏气。”
“我不能坐在这儿。”
“那就去看医生。”
“我不能去。”
“如果我们假设,你不是犯了死罪。”
“我一定做了什么蠢事。”
“但你不是杀人犯。”
“你怎么知道?”
“滑轮装置只是无意间松脱了。你自己说的。”
“那其他的呢?”
“什么其他的?”
“我跟那帮人有关系。或许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你有点偏执妄想症。但不是犯了死罪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三天三夜守着你。特别是在夜晚。你不是罪犯。如果你想确切地知道我的看法:你是一只小兔子。你都不能拍死一只苍蝇。现在是这样,估计之前也是这样。一个人的基本秉性是不会因为失忆症而改变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带着怀疑的眼光长时间地看着她。最后她站了起来,把浴巾包在了一起,对他点了点头。这也不是爱情,而是什么更为糟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