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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人格担保,这事情有变化,如果你们现在上路,可能一会儿还要折回来,或者这件事就落到其他人的手中,守这么长时间了,这个你们不愿意看到吧?”郑忠亮道。

“究竟怎么回事?”周文涓突然觉得,似乎根本没有看透郑忠亮。

“你拿人格担保这事有什么意思?再说,我没发现你有人格啊?”赵昂川说话难听了。

却不料郑忠亮笑着道:“人格在我们这里的正确解释是,人品贱格,这个我确实没有,不过有个贱人有,他担保。”

这话说得其他人听不懂了,周文涓一下子凸眼愣住了,她知道说的是谁。解冰稍一思索脱口而出了:“你是说余罪?”

“是啊。够分量了吧?”郑忠亮道。

“冲你这段时间干的,余罪要在,得把你揍趴下。”赵昂川道。

“他要揍,一定会揍得我心服口服,不像你们,分不清好赖呀!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嫌我两头说小话,可我没办法呀,我得在所里混啊,你以为谁都跟余罪一样,捅一家伙,直接就捅个所长出来啦⋯⋯”郑忠亮说着,好似自己被误解一般,说不出的凛然大义。解冰却是觉出不对来了,拦住了话头问着:“到底怎么回事?就他也不能左右我们这个调查组啊。”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负责传话,我知道的不多,不过比你稍多一点,他们一直在找李宏观,可能已经有下落了⋯⋯”郑忠亮说了句,很欣赏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他贱贱笑了笑,又道了句,“所以你们再等一等,那个贱人习惯在最后一刻才亮底牌,往往以为能赢他的对手,经常要连底裤都输掉的。”

这货看自己的话奏效了,贱笑着奔上车,一溜烟跑了,要回所里复命去了。

他一走,调查组震惊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人说话,是赵昂川,不相信地道:“不可能吧?这个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就有消息,也不应该是余罪知道的。”

“是不可能啊,要有消息,咱们的调查早调整部署了,解组长不是分析过了吗,这个人可能和贺名贵有直接关联。正因为他的消失,才让贺名贵稳坐翼城。”某位调查组成员道。

周文涓没有加入讨论,不过她对余罪有信心,笑着道了句:“那就等等吧,他说不定能给我们带来好消息,他们这个小团伙成员之间的信任基础还是挺牢的。”

解冰不犹豫了,拨着电话,直接问上邵队长了,几句话电话一扣,眉头舒展了,对着期待的众人道了句:

“邵队长也在等,还不能确定⋯⋯咱们也等!”

五原市公安局,苗奇副局长急匆匆地从三楼往五楼奔着,没挤电梯,一路碰上打招呼的,意外地都没有理会。上了五层,又撑在楼道口上,放平了呼吸,调整了心态。

这事把老人家激动得,没病也快急出高血压来了。

局长办里,王少峰局长正看着秘书连夜加工出来的“铁拳”行动的工作总结,全省联动的战果是相当斐然的,打掉了盗窃团伙一百余个——但这个数字是有水分的,下面为了扩大成绩,一般把结伙三人以上都称为团伙;查实了历年来的盗窃耕牛案件一千九百三十六件,这个战果就有点难以服人,捉奸不成双,抓贼不见赃,成就感少了一半;总结上没有提到的是,这个大行动带来了相当多的后患,销赃查实进展困难,认罪率低,有些经年的案子,已经无法落实了。最关键的是,他抱以厚望的重案二队并没有把那个一号嫌疑人找到,本来那个匪夷所思的盗窃手法,很可能会成为指导全警侦破工作的一个亮点,而且那个嫌疑人很可能也是销赃案子突破的关键所在。

局长这么长时间一言不发,秘书有点汗流浃背了,他看到局长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一会儿托腮沉思,忍不住心下惶恐,担心文字哪里又有错误了。

这个时候听到敲门声,王局长本来心烦意乱,一下子气得摔了稿子,吓了秘书一跳,尴尬地站着。王少峰随意喊了句:“进来!”

话音刚落,苗奇当场就进来了,一看秘书,毫不客气地挥手:“去去去,回避一下。”秘书如逢大赦,掩门而走。人一走,王少峰稍有不悦地盯着这位年龄比他还大、正喘着气的副局长,哭笑不得地问道:“苗副局,这是怎么了?来我这儿健身来了?”

“王局精神不大好啊,我得给您打针强心剂了。”苗奇道。

“是吗?你们刑侦要把这个李宏观给我抓回来,比什么强心剂都强⋯⋯全省几千警力围追堵截,全国通缉这么长时间,多地的盗窃团伙都能指认这个人,投入的效果反差很大啊⋯⋯首恶必除,这个作案模式是从他这儿出来的,他要漏网,有可能还要为害一方⋯⋯而且呀,我敢说,这个人和集中销赃地的商户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他现在在全局已经是个棋眼了,动了它满盘皆活,找不到他,只能这样收场了。”王少峰道,毕竟也是从警营基层上来的,形势看得很透彻了。

平时提到这个人,苗奇副局长总是支支吾吾,不过今天意外了,他笑着压低了声音道:“王局想不想听最新消息?”

“难道⋯⋯”

“对,我们最早的行动组,已经咬住这个人了。”

“什么时候的事?”

王少峰一惊,兴奋地手一哆嗦,把茶杯撞翻了。苗奇要收拾,他忙激动地拦着副局长的胳膊追问着,严重失态了。

“是昨天的事,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没有惊动,今天已经确认身份,请示我们下一步⋯⋯”

“什么下一步?抓!”

“好,我马上通知。”

苗奇电联着邵万戈,消息回传后。王少峰却是兴奋地想着,问着苗奇道:“在什么地方找到的?这家伙够狡猾了啊,通缉令出了十几天了,二队的、省厅直属大队的、特警队的追踪好手都掺和进来了,愣是没有一点消息。”

“在海南。”

“啊?跑了那么远?”

“王局,我觉得您惊讶的地方应该在于,跑了那么远,居然还被我们五原公安刨出来了!”

“对呀,哈哈⋯⋯好,我得亲自为他们请功啊。对了,谁带的队,万戈看来有接班人了啊。”

“乡警,羊头崖乡派出所挂职副所长,余罪!”

苗奇把这个名字在最合适的时候吐出来了,他看到了王局脸色陡然一变,阴下来了,不过马上又换回了笑脸。在这个时候,把心里的私怨放在第一位,有失这位局长的身份了。他笑了笑,手指点点苗奇,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王局,这事没来得及详细汇报是我的过错,他们乡里丢了几头牛,这小子疯劲上来了,非要带着乡警把失牛找回来⋯⋯一找二找,一直找到李宏观这儿,后来他们处处碰壁,我都放弃了,谁知道这家伙运气真好,居然找到了。”苗奇圆着场。

“好事啊,这么大个单位,还真需要几个能干的人。抓到这个主谋,‘铁拳’行动增色不少啊。”王少峰笑着道,似乎根本没有介意。

如果有人给单位的荣誉榜上锦上添花了,领导当然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

时间,指向上午十一时,海南。

距省会二百七十公里,一个叫洛基的小镇——准确的位置是距离镇上还有十公里,在处处茂林修竹的包围中,隐约地能看到一辆国产的小面包车。

又一声清脆悦耳的唳声响起,李逸风伸出脖子看时,恰恰一堆鸟屎从天而降,腮帮子上被打了个正着。他苦着脸拨拉下来,要发句牢骚,不料被余罪瞪了一眼,不敢吭声了。

“别郁闷,这地方的鸟粪都比大城市的蔬菜干净。”董韶军小声道。一旁马秋林也赞叹了句:“好地方啊,我都想在这儿养老了。”

这话很有共鸣,自从两天前到这儿,大家都被当地的奇景惊呆了,环境好得令人发指,除了几条屈指可数的公路,几乎全是山林绿地,偶尔能看到几层楼高的大榕树,树冠宽阔婆娑,让这些喧嚣都市来的警察观之惊叹不已,赏之心旷神怡。这还不算最奇的,到了黄昏时分,更有漫天的白鹭排着人字形飞回到栖息的榕树,把这个奇景迭出的地方变得壮观无比。

这一带就叫“白鹭天堂”,是余罪一行查到与李宏观相恋的第一个女人谢晚霞的归宿,她在离开阳原牧场之后到去世之前,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事情其实相当简单,在询问广西传销案涉案人员时,这些已经走到正道的人员还能记得起李宏观这位营销经理,他曾经数次到过海南。在五原省农校,他们翻阅了当年的招生档案,谢晚霞母亲的祖籍就在海南,是以从军家属的身份落户到岳西省的;这一切又和李宏观身边的那些女人联系到一起,海景、椰子、贝壳,都能证明在这个作奸犯科的人的骨子里,恐怕有一处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查找非常顺利,在谢晚霞生前所在的红田农场,有人一眼就认出了李宏观的照片。让余罪瞠目结舌的是,农场这些朴实的人极力证明,他就是谢晚霞的老公,结婚证肯定没办,不过他们的证婚人居然还健在,而且这个遍寻不着的嫌疑人,在这里断断续续生活了长达十年。

换句话说,这里才是他的家。他在这里叫黎大隐。

大隐,简直是对警察的嘲弄。余罪看到这个名字时,想到跑了那么多冤枉路,有点哭笑不得。

“你说的对,一切确实很简单,我们在处心积虑找他,而他并没有处心积虑去躲藏。真相往往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呀,谢晚霞的户籍资料我一看是死亡,当时就略过了。”马秋林自嘲道,眼睛盯着竹林后的房舍,从那个角度,能看到农场全貌。

“他一直就在逃避世俗,可又想得到世俗的认可,文化人的通病。”余罪道。

“你是指,他在谢晚霞去世后,回五原大干一场那事?”董韶军问。

“一般没钱要讲宏图大志,有钱了才讲清心寡欲,就像生活在这地方。对不对呀,所长?”李逸风道。跟着马老,狗少也感染了点分析的毛病。

“对,这家伙穷惯了,也穷怕了,所以才有了这种近乎变态的作案手法⋯⋯”

“注意,目标来了。”

众人瞬间噤声,只见车门缓缓打开,李逸风、李呆、李拴羊,这三个乡警像狗儿一样爬下车,撅着屁股钻进林子里了,余罪下车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董韶军和马秋林守在车里,在他们看来,这是个不具威胁性的嫌疑人。

嫌疑人出现了,并不像照片上那么风流倜傥,而是一头花白头发,穿着一身工作服,肩膀上扛着一张锹,像是要下地干活。

再近点,余罪看到了一张眉清目秀,并没有许多沧桑的脸。也许是保养得体的缘故,这张脸稍加装饰,可以把年龄减少五岁、十岁,甚至更年轻一点都有可能。丝毫不用怀疑,如果不是境遇特殊,这家伙和现在坐在办公室里的那些专家教授会是同一类人。

表面上道貌岸然,内里却是作奸犯科,知道快出事,又回来清心寡欲了。

人才啊,让那么多人跟着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余罪终于笑着喊了句:“黎大隐。”

“哎⋯⋯咦?”对方一愣,怔住了,他看到面前从树后走出来了一位小年轻。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对方的口音了,扔下铁锹,掉头就跑。

“嗖”的一声,一个绳套子飞出来了,套住了刚掉头的黎大隐。他一挣扎,套在腰部的绳索一拉紧,一下被拽地上了,然后两个人影飞掠出来,一左一右,直扑上来。

这种人难找,可不难抓,反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哈哈,逮住你了。老子立功了。”李逸风乐歪了。

“还我们村的牛。”李呆火大了,呱唧就是两个耳光。

“别打别打,这重要嫌疑人,能换奖金呢。”李逸风乐颠颠地道。

“他妈的,因为你,我们年都没过上。”李拴羊又踹了两脚。

此时才响起了警笛声,地方上支援的民警来了。余罪赶紧拦住了乡警,几人胡乱给嫌疑人擦了擦脸,装模作样地带上了车,铐上了铐,打着指模,边往回传边招呼着地方民警,生怕出什么意外。接着警车带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同行,先行上路了。

三分钟后,二队技侦传回信息,指模对上号了,这人就是李宏观。

马秋林笑了,长舒了一气。董韶军笑了,踌躇满志地笑了。李逸风和众乡警都笑了,此行终于圆满了。只有余罪还在贱贱地笑着,回头问着嫌疑人道:“黎大隐,你不会否认你就是李宏观吧?咱们神交已久啊,我可找了你好多天了。”

“为什么要否认?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后座的嫌疑人意外地开口了,以一种怀疑、审视的眼光看着众警,似乎很不入眼,诧异地问道,“你们怎么找到我的?这地方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年以上了。”

“我们不但找到你,还把你的几个小老婆全部找到了,哈哈。”李呆哧笑道。

“无耻。”嫌疑人骂了句,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嫌疑人一样。

“不信是吧,朔州的雪莲、长安的梁菲、四川的丽丽,还有在阳原的老婆喜梅,哎,我说大隐兄,同时在这么多女人之间周旋,应该比和警察周旋难多了吧,这点兄弟们得请教请教你啊。”李逸风荤素不忌道,惹得董韶军一阵好笑。

却不料嫌疑人表现得相当意外,像看到世风日下一样鄙视道:“下流。”

嘿,把俩乡警气得说不出话。余罪回头瞪着眼,威风凛凛地训着:“你们两个草包,不要这样和李先生说话,他虽然是嫌疑人,可在学术上,他是有成就的人;在感情上,他是个很负责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曾经的恋人。”

嗨,李逸风怀疑所长变态了。李呆惊住了,心想所长神经质又发作了。

可也奇了,嫌疑人看余罪的表情却缓和了,那目光是如此的幽怨,那表情是如此的羞赧,就差来一句:知音啊!

董韶军从镜中看到了后面,他压抑着要笑的冲动,心知余罪已经成功地和变态的思想接轨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嫌疑人道。看来这个心结很深。

“我刚才已经把答案告诉你了,是因为你的责任心,因为你的痴情,所以我们才能在这里,在这个谢晚霞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找到你。其实你根本没有躲避,是吗?”余罪笑着道,是一种平和的笑容,就像遇到了老友。他看着戴着手铐的嫌疑人,又补充道,“对不起,我很欣赏你,不过我是警察,必须这样对待你⋯⋯对了,顺便提一句,我们是岳西省厅直属的行动组,在全省,有数千警察在寻找你的下落。”

和变态的人说话,只能是变态的思维。别说同情,他们自视甚高,同情是侮辱他们;也别贬低,否则他们会视你为仇。这些话无疑在传递一个信息,那就是——你是相当重要的,上面很重视你!

果然,嫌疑人意外地笑了笑,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似乎对于余罪的回答非常满意,而且还坦然地享受上戴着手铐的境遇了。

“对了,李先生,我还想问句话,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告诉我?”余罪客气地问。

“什么话?那配方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李宏观先打了预防针。

“不,那玩意儿太高深了,我可学不会⋯⋯我是说,翼城那拨人到底和您什么关系?我就觉得他们都是一身铜臭的奸商,您不应该和他们同流合污啊⋯⋯比如,那个什么贺名贵。”余罪问。

“噢,以前直销的总裁。”李宏观随意道。

“就是广西您入狱那次?”余罪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一干警察更是惊得心跳加速。

“对,出事后他就卷钱跑了。那帮笨警察抓不到主谋,拉我抵罪了。”

“那后来⋯⋯你们怎么又到一起了?”

“噢,后来我也没门路,只能搞兽药了,他知道我以前的专业,又找到我了,就一起商量着搞这个生意了。”

“那在广西犯事的时候,您为什么没交代出他来,而现在却告诉我呢?”

“说了,那时候他不叫贺名贵,用了个假身份,警察查不到,回头就收拾我,认为我是带头的⋯⋯你们警察的办案方式有严重的问题啊,太野蛮、太低级、太粗俗了⋯⋯刚才谁打我来着,你得道歉啊⋯⋯”

“行行,回头让他们写检查⋯⋯李先生,这些问题咱们随后讨论,这几个人,您认识吗?”

嫌疑人说得轻描淡写,余罪心里一阵狂喜,其他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吭声了,只盼着嫌疑人一直这么变态,好把那些蹊跷的案情,都抖搂出来⋯⋯

扬剑出鞘

“集合,马上集合⋯⋯”

解冰放下电话,一脸肃穆地喊道,自省支队、二队来的十名队员,排成了一列。

哪怕因为等待误了午饭,也没人有怨言,大家都看着领队的解冰。这时候,解冰脸上的愁云已经散去,他深呼吸,调整着激动的心态,用铿锵的语气说道:“有句话叫天不藏奸,说的就是今天⋯⋯”

“有句话叫地不纳垢,说的也是今天。”他两眼兴奋着,压抑不住心里的冲动。

“我们之所以坚守到今天,是因为我们相信,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作恶者终有伏法的一天,说的也是今天!”解冰道,喜色明显地露在脸上了,他笑着对熬了一个多月的同伴说道,“来自省‘两抢一盗’领导组的最新命令,我们将和翼城武警支队行动组会合,抓捕贺名贵!”

一下子,群情高涨了,兴奋几乎冲晕了头脑。敬礼时,解冰却谦虚地道:“应该感谢前方的同志,他们已经抓到了一号嫌疑人李宏观,今晚解押回五原⋯⋯而且突审已经突破,贺名贵是广西传销案漏网的大鱼,当年传销案的发起人。”

训话间,四辆武警装备车已经开到了门外,一声令下,众人上车。呼啸着的警笛张扬地从大街上驶过,满大街的警车都在嘶吼着,从省里下来的命令是封锁各个路口,把声势做到最大。

这是一个威慑,就是向所有人昭示除恶务尽的决心。

抓捕队几乎是从地方警车包围的空隙中穿过去,在通往半山别墅的路上,那里已经驻满了警车,处处林立着站岗的警察。天空被一种红蓝交映的颜色辉映着,传递着一种肃杀的气氛。

过路的车里,别墅的窗户,处处伸着脑袋,诧异地看着这偌大的场面。

客厅里,贺名贵面如死灰,他知道末日来了,这么多警车开来,不会有别的事。倚窗而立的时候,他看着左近的别墅,这一片别墅已经走了很多人了,破产逃路的、放高利贷被套住的、开煤矿栽进去的,相比而言,他在这里几乎是定居最久的住户。但是算起来,其实也不过四年多一点的时间。

可他耿耿于怀的是,不知道末日是怎么来的。他揉着额头,在痛苦地思考着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到底是哪一桩生意越过了警察的底线。想来想去,仍是没有头绪——因为细细斟酌的话,没有哪一桩生意是真正合法的。

他现在有点后悔,后悔没有早听老婆的话移民海外。但没有走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的钱还不够多,还没有能力让自己和下一代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现在他突然有一种顿悟,其实早就够了,很多年以前就足够了。

“嘭”的一声门开了,保姆吓得缩在墙角,司机惊得连连后退,一群警服鲜明的警察直奔进来,冲进客厅,奔上了二层。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带队的解冰冲进书房时,很不客气一摆手,赵昂川和另一队员走上前来,亮着铐子。解冰的手一拍,一张纸亮在桌上:“贺名贵,你被捕了,签字吧,我保证这次的法律程序一定没有问题。”

被铐上的贺名贵面如死灰,手哆嗦着,歪歪扭扭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重重一顿,随即发狂似的一把揉烂了逮捕证,摔到解冰脸上,疯狂地吼叫:“诬陷,你们这是诬陷,你们根本没有证据⋯⋯我要告你们,我跟你们没完。”

解冰静静地站着,看着他发疯,看着他被赵昂川压住了膀子,笑了笑道:“果真是传销发起人,善于催眠,连自己都催眠了。这么慷慨陈词呀?你的第一桶金是从下线身上剥削的血汗钱,不能把这个事忘了吧?”

一刹那间,贺名贵怔住了,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十年前的事情会败露,一下子愕然暴露了心境。他再抬眼时,那警察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一挥手道:“贺老板,你不是喜欢玩弄民意吗?今天就让你从摄像机和记者的视线中走过,我希望你能像刚才一样慷慨啊。”

带路的,押解的,一行人出了别墅。新闻采访车已经架起了摄像机,还有记者围追上来了,贺名贵此时却再也提不起任何勇气,低着头,直到上囚车也未发一言。

警灯闪烁前行着,直接向省城开拔。

这个高调的抓捕行动立时轰动了整个翼城,不久之前还为商户叫屈的媒体齐齐失声,既然警方敢高调抓捕,那肯定是证据确凿了。

在贺名贵被押解,尚未到达省城的时候,翼城市已经传来了让领导组并不感到意外的消息:本市接受调查的一共二十三家屠宰、牛头宴商户,有十五家已经主动到公安机关交代收购活体食材的违法行为,表示愿意接受处理。邻近的云城、临汾,动作稍慢了一拍,不过目的相同,也是主动到公安机关交代问题,接受处理。

这个时候,盗窃案的最后一个环节销赃,几乎是批量式地在定案。

那些习惯于追逐真相的媒体,又开始聚集这一事件,笔锋所向又是这个庞大的销赃地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幕。据说当地公安部门已经有人被下课,又有调查组进驻翼城,查处地方官员的违纪问题。

当晚零时,一号嫌疑人机场落地,是苗奇副局长代表市局在机场接的人。长达二十四天的追捕工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更圆满的是,接手案件的二队得到了一份长达两小时零四十分钟的谈话记录,几乎是嫌疑人从作案到逃匿的整个过程。这倒好,预审根本没准备,就直接从谈话里提取了重要的案情。两小时四十分钟,恰恰是飞机起飞到降落的时间。预审员判断这是嫌疑人从上机开始到落地就一刻不停地说。他实在想象不到,一位警察,一位嫌疑人,怎么可能像知音一样谈得那么投机。

在提取有价值、与案情有关的谈话时,分析音频的技侦和预审员都被录音里两个男人的对话吸引住了——

“李先生,其实我最景仰的,是您和几位女人的爱情故事。”余罪的声音。

“你言不由衷吧?我在别人眼里,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怪物。”嫌疑人的声音。

“您这么特立独行,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只是无人理解罢了,不论是发妻喜梅,还是你的妻子张雪莲,你都留了房子、车子、存款,那是尽到一位做丈夫的最基本的责任,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长安的你的红颜知己梁菲,我感觉她是一位很知性的女士,她说她最喜欢你的博学和睿智,你是她遇到的最让她心动的男人⋯⋯我觉得她看错了,在我的眼里,你应该是一位懂得生活和浪漫的人,比如,和蔡丽丽在一起⋯⋯”

“人的精神和肉体从来都是割裂的,人的欲望和道德准则,经常是错位的。”

“不过你做得很好,作为男人的浪漫,作为丈夫的责任,作为学者的成就,你好像都有,这就是我景仰你的原因,没有人的生活像你这么完美。”

“呵呵,谢谢你的赞美,你也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

“不不不,我还不够聪明。比如我就不懂你配制的那种天香膏。”

“那不是毒药,恰恰相反,那是一种畜用胃药,除了化学合成,还用了中医和蒙医的手法,不用灌,不用注射,只靠它本身的香味让牲畜自己去舔食,进而达到治病的目的,对溃疡、刺激消化道、增加反刍和胃蠕动都相当有效果,是当年我和晚霞研制出来的。我们在这个上面投入了很大的心血,那是我们的专业,完成后我申请过专利,也期待靠这个成果改变我的生活,可惜无人能识啊,那些尸位素餐的专家,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

“所以,你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它有效果,而且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是啊,你觉得我应该受到指责吗?”

“不,天赋人权,任何追求理想的人,都是高尚的⋯⋯哪怕他触犯了法律。”

“对,谢谢,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没有人能阻止我追求爱情的脚步,同样没有人能阻止我追求理想的脚步,因为我怯懦过一回,让我最在乎的人受到了伤害。”

“所以,再有什么你也不会在乎了。”

“对,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景仰你的原因啊,连草犊子穆宏田对你都赞不绝口,是你改变了他的生活⋯⋯对了,有兴趣谈谈他吗?当年你好像是通过他招募的人手?”

“对,招募了有十七八个人,有当过兵的,有做过生意折本的,也有服刑出来的,什么人都有,他们都和我一样,都是被社会抛弃、被生活愚弄的人,我只是指给他们一条改变生活的路子而已⋯⋯这样也算犯罪?”

“这个⋯⋯李先生,严格地讲我也是属于被生活愚弄的人,和你一样,但有没有罪不是我说了算,法律不是我的意志⋯⋯不过我个人认为,你是无罪的。他们盗窃,你没参与啊。”

“对,我确实没参与,我就制药了。”

“一年能产多少?”

“几吨吧,设备不行,工艺有点落后⋯⋯”

这个啼笑皆非的谈话在继续着,有位技侦不经意回头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队长邵万戈和省厅两位来人已经站在门口了。看到被发现了,邵万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没有惊动满屋的技侦和预审员,悄悄地退出去了。他看着莫名其妙夜半来访的许平秋,许平秋笑着道:“没事,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悬案浮出水面的全过程,这个案子困扰了我两年多。”

“明后天就有结果了,我把整个案卷给您一份。这都不用预审了,他把自己的故事全部讲了一遍。”邵万戈笑着道。

“不用了,把这个对话音频留给我一份就行了。”许平秋道,边走边看着不解的邵万戈,他笑着解释道,“我们是读案卷,而有人已经读懂嫌疑人了,马师傅还是有一套啊,把顽铁锻成纯钢了。对了,他们人呢?”

“安排在公安招待所,明天市局要给他们开庆功会,应该都睡下了。”邵万戈道。

“好,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别送了,万戈,你们今晚有得忙活了。”许平秋辞别着,上了他的车。

夜色里,邵万戈看着许处上车的身影,忍不住又有一番感慨了。没有尽头的案子,没有结束的职责,直到有一天,再坚强的肩膀也会被责任压垮。

他踱步回到楼里,又一次听到隐约的对话时,他停下了脚步,惋惜当初许处为什么不把这个好苗子留在重案队。谁也没想到,那个连装备都没有的乡警队伍能抓到偷牛案的一号嫌疑人,而且刨出了隐藏十年的传销头目,此案之后,他相信刑事侦查领域又将出现一位风云人物了。

手机声响,一看是余罪的短信,他翻查手机,屏幕显示出了一行字:

邵队长,答应给我解决的七头牛的事,不准赖账啊!

邵万戈一怔,又想起了这个驱使余罪往前破案的赌约。他刚刚泛起的怜才心境一下子全给破坏了,愤愤地收起手机骂了句。

——这家伙心里根本没有荣誉感,就想着差旅报销、奖金,以及那几头没人赔的失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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