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面余所长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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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都忙啊。这点可以理解。”余罪把话往岔路上拐。
“不是吧,某些人很清闲,倒卖化肥、贩运大米、收购高粱玉米,听说生意做得蛮好嘛。”安嘉璐似乎是一种揭露的口吻,边说边看着余罪,总觉得他干的事吧,你用任何逻辑都无法正确解释。
余罪撇撇嘴,有想揍李逸风一顿的冲动,本该捂着的事,却被狗少当业绩吹嘘了。他瞟了瞟安嘉璐,羞赧地、很谦虚地道:“你这个用词不太准确,不是倒卖,而是给乡里解决平价化肥的问题,粮食嘛,主要也是把乡警组织起来办点实事,方便群众⋯⋯警民一家人嘛,这些事有助于增进感情。”
安嘉璐听得如此解释,头一仰,哈哈大笑了两声,别人看时,她又觉得很不雅了,赶紧掩着嘴,却笑得花枝乱颤,不时看着表情变得庄重、正努力扮个所长样子的余罪,那股子笑意,却是想摁也摁不下去了。
这种时候就是男女相处最为惬意的时间,话语轻松、气氛活泼、笑声连连,异性之间相处的怡情之处也正在于此,当你看到对方一举一动,总是透着亲切、可爱甚至可笑的时候,会在不知不觉中拉近距离。
安嘉璐来的时候有点扭捏,心里免不了还有点芥蒂,不过在看到余罪的时候,她说不清为什么那些小小的不愉快会马上烟消云散。这位混迹在乡下的小警一瞬间给她带来的快乐,比在五原一个月的都多。她笑着的时候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余罪,似乎想发现这位其貌不扬的家伙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似的⋯⋯她忍不住想象着余罪穿上警服吆喝着玉米换大米的样子,那应该是多么的滑稽。
这么看,可让余罪六神无主了,女人这小心思,要比嫌疑人难琢磨多了。余罪揣摩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滑稽的小丑样子,还是可爱的男生角色,不过数月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那股子兴奋劲儿总也挥之不去⋯⋯是啊,这么火辣辣的天气,他连安嘉璐鼻尖上的汗珠子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晶莹剔透的样子,里面似乎还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呢!
“喂,说话都走神啊?”安嘉璐发现了。
“啊,哪有,我聚精会神在倾听。”余罪搪塞道。
“是不是应该你说点什么了?”安嘉璐笑着道,一笑时,白腻的脸蛋上浅浅的一个小酒窝,好清新。余罪使劲地抿抿,直把口水咽进去,艰难地问:“你让我说什么?”
“这么费尽心思地搞个野炊,还假逸风的手搞⋯⋯不会就为了吃饭吧?”安嘉璐睿智地审视着貌似别有居心的余罪。
妈的,误解了,不过误解得正中下怀,余罪笑了笑道:“增进一下感情,拉近一下距离,这不就是吃饭的用意嘛,都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了。”
“是你没联系好不好?某些人是不是做错事了,心里有愧呀?”安嘉璐白了一眼,傲气地说。
“你指谁呀?”余罪愣了下,感觉到那事的副作用了。
“指那位,抱着李逸风表白的人啊。”安嘉璐点明了。
“那是酒后失言。”余罪难堪道,那回的人丢大了,如果不是张猛离职,他估计自己到现在仍然是同学嘴里最大的笑话。
“我怎么觉得,是酒后吐真言呢?”安嘉璐有点责怪、有点不忿,甚至有点质问的口吻,直勾勾地看着余罪。
“你作为执法者的一分子,即便不赞同,也应该尊重我酒后吐真言的权利吧?”余罪严肃地道,迎着安嘉璐质问的目光,那么严肃而正色,倒把安嘉璐唬住了。不过接下来,余罪一百八大转弯了,脸一苦,眼一眯,表情如此哀怨,像受了委屈一样补充着:“因为我醒着的时候,我不敢说呀。这又不和在学校一样。”
安嘉璐一怔,跟着毫无征兆的眉色一动,又气又好笑地拿饮料瓶子戳着余罪。在他这儿,恐怕连个生气的样子你都别想保持下去。
确实也是,不管是尴尬还是矜持,在遭遇余罪没皮没脸的贱性时,一定会消弭得干干净净。
随后两人的话题转向张猛的事,余罪和别人观点不同,似乎更契合安嘉璐的感受,她现在已经恨屋及乌,不怎么喜欢二队那个地方了。说完张猛的事,又说欧燕子的事,还真是阴差阳错,这么帅的小官二代经常去省城缠人,欧燕子据说已经有所松动了,这点余罪觉得已无悬念,就狗少的家境,绝对是大多数美女青睐的首选。
话题说了很多,却都不是两人的事。至于两人之间的事,每每在相视一笑间,已经明白了,不用说了。等着孙羿和众乡警们吃完,准备好的节目开始了。
于是在午后的阳光下,一干小警席地而坐,两位城里的美女联袂唱了曲根本没人听懂的英文歌,唱的时候看着人是瞪直了眼睛流口水,唱完了是噼里啪啦鼓得手掌发疼。李逸风在玩上可是登峰造极了,让口齿不利索的李呆讲方言,教五音不全的拴羊唱歌,每每笑料频出时,总惹得一干人笑得前仰后合,烦忧皆忘。直到半下午才忙着收摊回城。
安嘉璐那样余兴未尽的样子,直让余罪有一种好满足、好惬意的感觉。
回城的时候,李呆和拴羊早把所里存的东西一股劲儿往孙羿车里塞——核桃、红薯干、土豆饼,还有新下的枣和焖煮的豆子。孙羿也被乡警们的热情感染,直道这里可比二队热情多了,浑然没发现狗少和余罪那点儿鬼心思。
“燕子姐,下次去省城,我给你打电话啊。”李逸风殷勤地开着车门,欧燕子却是傲娇道:“别给我打电话,我不一定在。”
“那好,我直接去找你啊。”李逸风厚着脸皮道。燕子一愣,安嘉璐扑哧一声笑了,她装模作样地上车,看着不想走、又必须走的欧燕子,笑着问:“燕子,要不你在这儿再玩两天。”
“好啊,好啊。我给你做饭。”李逸风巴不得了。
“谁稀罕呀。”欧燕子白了眼,上车了。众乡警哈哈大笑着,李逸风一点儿也不脸红,直给燕子姐关后车门。要走时,另一面的车窗响了响,安嘉璐一看是余罪,放下车窗,期待地看着余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余罪严肃地道:“我是不会给你打电话的,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什么⋯⋯什么意思?”安嘉璐奇怪了。
“没听逸风说嘛,直接去找你。”余罪笑道。
安嘉璐手指一戳,是个匕首攻防动作,余罪笑着一闪。她做了个鬼脸,把车窗合上了,合上时留下了一句悦耳动听的声音:“稀罕呀,爱来不来!”
车走了,车窗里扬着两只再见的小手,忽悠悠地让李逸风和余罪伫立了良久,余罪想着那一颦一笑,感叹了:“感觉真好啊。”
是啊,离曾经纯情的日子好久远了,好喜欢这种青涩和朦胧的感觉。
“确实好,野炊就这么开心。”李逸风看着余罪,兴奋道,随即向余罪问着,“哥,兄弟这回给您老安排的,满意不?”
“勉强吧。”余罪当然高兴了,给了句表扬。
“您要喜欢,我经常给您老组织这么几次,保证活动不重样⋯⋯想追安美女,兄弟一定尽心竭力,保您满意。”李逸风道,这家伙杂七杂八,学得比较乱,拉起关系来像个江湖骗子。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官宦之家出来的,在揣摩人心意的时候还是有些套路的,最起码现在揣摩余罪揣摩得够准。
笑眯眯的余罪享受着这份恭维,几步之后想着不对了,直问着李逸风道:“不对呀,逸风,看你是个泡妞高手,怎么会让虎妞拒你千里之外?”
“不提了不提了,互相太了解了,知道你什么东西,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李逸风道。
“哦,燕子不了解,所以就去哄燕子了?”余罪问。
“瞧您说的,女人还不就活在男人的甜言蜜语中⋯⋯您老不也是?一个林姐一个安妹,哎哟,所长您不愧是领导啊,玩得滴水不漏⋯⋯”李逸风道。余罪赶紧地捂着这货的嘴巴,恶狠狠地教训着:“听着,以后只限私下交流泡妞经验,不许摆桌面上。”
“对对⋯⋯您说得对。”李逸风挣脱了,跟着余罪回所里了。
看着乡警们各自回家,李逸风挨个打了招呼,追着余罪进了办公室,直道,“哥,兄弟我今天可是尽心竭力帮你啊⋯⋯我也有个小事,您可一定得帮我啊。”
“什么事?”余罪坐下来,插上插座,烧上水了。
“我想提拔提拔,也当个像您这样的领导。”李逸风热切地看着余罪。这倒把余罪吓住了,紧张地脱口而出:“这话应该和你爸去说呀!你觉得我能提拔得了你?”
“拼爹算个屁本事,靠咱自己才算好汉⋯⋯我直接说吧,只要您帮我,我十有八九能成。”李逸风郑重地道,这事情想了很多天了,现在到最关键的时候了。
余罪自然是一口答应了,李逸风掏着从指导员那儿拿来的文件,却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了。余罪一看,问着:“文件头呢?少了一张。”
“上厕所,用了一张。”李逸风道,把余罪气得直想哭,就这样还想提拔。李逸风却是无所谓地道:“看后头,破案大会战,不限警种、不限级别,这次的接案是公开式的⋯⋯咱们县公安局也排出了七例悬案和网上追逃的嫌疑人,县局顾局长说了,谁有本事拿下这些案子来,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多年轻,不拘一格提拔⋯⋯”
“等等⋯⋯什么时候的事?”余罪问。
“你去卖高粱的时候的事。”李逸风道。
“那是什么案子?”余罪又问。李逸风这也有准备,摸着手机,打开电子文档,直递给余罪。余罪看了看,心道在古寨这个落后县城,稀奇古怪的案子倒也比比皆是,比如某年前的一个抢劫杀人案,比如某年前的一起爆炸案,再比如某年前的一例杀人在逃案⋯⋯他越看越头疼,问着李逸风,“你挑的哪例案子?”
哪一例恐怕也不是能容易解决得了的,最长的积案已经十八年了。余罪还没有揣清楚上面是什么意思,不料李逸风牛逼哄哄地拍着胸脯道:“我把这七个案子全包了,他妈的,没人跟我抢了。”
余罪表情一滞,跟着想哭,然后又哈哈大笑上了,笑着扔回去骂着李逸风道:“蠢货,那不叫悬案,那叫死案,最早的都挂了七八年了,还有快二十年的,你想找到嫌疑人,可能性几乎为零!你这脑袋是长屁股上的呀?这都什么案子,抢劫杀人、爆炸杀人、强奸杀人⋯⋯就你这小样,真找着嫌疑人,也得被人家拧了脖子。”
一说难处,李逸风愣了,光想着升职,还没想过有升天之虞,他为难地看着余罪道:“不能这么玄乎吧?找个简单的,搞定一桩不就交代啦。”
“就怕你自己都交代喽。”余罪不理会了,办过案子才知道案子的难处,一个普通的偷牛案就熬了两个月,何况这些淹没这么多年的积案?而且,余所长已经找到如何生活得滋润的路子,恐怕也未必再想往火坑里跳。
“所长⋯⋯不,哥⋯⋯别人不行,您老成呀,说不定真能搞定一件两件的。”李逸风哀求着。
“我不行,每一个案子都是集体的智慧,咱们就搞了那么一件,光二队有多少人帮咱们?还有马老。”
“可咱们俩也是集体啊,还有呆头、拴羊,兄弟好几个呢⋯⋯”
“就咱们,吃还差不多,其他的可差太多了⋯⋯会通信追踪么?懂技侦设备么?知道和地方怎么协调吗?万一异地办案,你以为就一个小县城的公安局的协查通报就管用?还有经费问题,光上次咱们查偷牛案,吃喝拉撒全部算下来,比丢的牛还贵,要真没查出来,亏死咱们了⋯⋯”
余罪连珠炮地迸了一堆问题,都是现实的问题。哎哟,把狗少给难住了,还真没想过这些现实困难,他嚅嗫道:“哥,那你帮不帮我啊,要帮的话,咱们想想办法。”
“滚蛋,你现在活得滋滋润润的有什么不好?干这事?简直是太监逛青楼,找你妈的不自在,滚远点。”余罪吼着,拍着桌子,一副揍人的德性。李逸风吓住了,拿起手机吱溜声蹿了,不过跑了不远又扔回块板砖直砸在门框上。余罪听到了他远远的骂声:“他妈的白给你找妞高兴了,等着下回吧你⋯⋯我,我要跟你绝交!”
逼尔入彀
对于狗少的奋起,所里就没人会当真,处久了都知道他是个本事没有话大的主,严肃不了三分钟,转眼又想上狗屁倒灶的事了。
不过这次好像有点意外了,第二天清晨余罪起床洗漱,刚拎着刷牙缸子到了门口,就见到狗少开着他那辆现代桑塔纳又巴巴从县城过来了。此时还不到上班时间,除了贩化肥卖大米那些事,可很少见这货这么勤奋。
“哥,起这么早?”下车的狗少乐滋滋地问着余罪。
余罪没理他,就着水,哧哧刷着牙。李逸风可不把自己当外人,和余罪蹲到了一块,讨好似的说着:“哥,昨天您说的那问题,我解决了。”
“什么问题?”余罪问,边说话边喷着满嘴牙膏沫子,含糊不清。
“您说的那什么通信追踪、支援什么的,我昨个儿回去就请了咱们县大队长袁亮,他说了没问题,只要咱们干,他全力支援,要人给人,要车给车。”狗少得意道。
余罪“嗯”了声,没作表示,他知道在县城狗少还是玩得开的,无非是请县大队袁亮队长吃吃喝喝而已,那帮子人两口酒灌下去,肯定会一口应承,可真要办案那不是差得一点半点。每次办案后,都像脱皮一样难受,说实话,他实在不想轻易尝试。
再说,就尝试也不至于和这货搭伙呀!他白了李逸风一眼,又继续刷着牙。
李逸风感觉条件不够似的,掰着指头又数着:“哥,您放心,就算顾局长见了我,都亲亲热热叫小风⋯⋯他说了,只要咱们有这个能力,最起码县里就有咱的位置,这回是实打实的,不忽悠人⋯⋯您担心经费是不是?没问题,需要多少钱我先给您垫上⋯⋯”
余罪没理会,李逸风追着忙不迭地道:“只要您老帮我,从今天开始,吃喝拉撒管到底,还不满意?兄弟给您找俩秘书,女的⋯⋯”
一说就偏了,余罪吐了刷牙水,语重心长道:“他妈的你脑袋怎么就不开窍,为什么要给这么大的桃子诱惑,那是因为这事几乎没有可能;你就不想想,全县没人揭榜,怎么就你聪明去凑热闹了?真有好事能轮到咱们乡派出所?不出省城名额就完了。”
“我知道,可他们没您老这水平,您不常说,可以质疑您的人品,不能怀疑您的水平吗?虽然您老人品确实不咋的,可水平不是盖的,我跟袁亮队长一说您老参加,得,他根本不敢拿我当笑话看。”李逸风的话听得余罪晕头转向,要回所里,又被这货拦住了,他伸手拔拉开训着:“一边去,老子是所长,不能离开工作岗位,我走了,这里工作怎么办?”
“指导员同意。”李逸风道。
“胡说,我怎么不知道?”余罪愣了下。
“真的!”李逸风兴奋道,“指导员说了,咱们在乡里不是倒腾化肥就是换大米收高粱,这大夏天青黄不接,反正也没事干,还不如去干点人事呢。真要是搞定个别人搞不定的案子⋯⋯哎哟,哥啊,我也成领导干部了,和你平起平坐了⋯⋯哎,别走啊,所长哥,咱们亲得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哪。”
真不管了,余罪走进办公室,“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李逸风老大不自在,回头时才发现指导员王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他尴尬地问候了句,王镔却是笑着问道:“怎么,所长还不同意?”
李逸风点点头,好不懊丧的样子,要没这所长哥,提拔大计在他看来可是要流产了。王镔忍着笑,小声鼓励道:“你知道为什么小余所长在同龄人里出类拔萃么?别人办不了的案子,他能办喽?”
“为什么?”李逸风愣着问。
“因为他从不气馁,从不言败,盯准了一件事,一定要办出个结果来才罢休,在这一点上,我都不如他。”王镔带着几分赞赏道。抛却偷牛案的事不讲,就在穷乡搞生意这事,他都没想到能铺到全乡。
“可他不帮我⋯⋯”李逸风为难道。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尽到力,还没有想尽一切办法。”王镔道,他看李逸风抓耳挠腮猴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背着手,扭过头,走了若干步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我觉得就算他不帮你,你也应该有决心、有毅力自己办下去。”
言毕,王镔直接走进他的办公室了,回头偷瞟一眼,按捺着笑意,看来因人施教、因法施治还是正确的。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李逸风天天张罗,还真没给惹其他事,王镔倒不指望他真能干点什么好事,好歹也像现在,不给所里添乱便罢。
可有时候这人啊,不能太认真,一认真就坏事。李逸风看样子是认真了,他把一起参与过偷牛案的李呆和李拴羊叫走了,又不知道去商量什么,余罪没理会他,知道这家伙没长性,过不了几天有了新目标,肯定要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这和乡派出所最近的闲适也不无关联,没事了就容易滋生其他事。比如这上班时间,除了办了几个因为上学要转的户籍,登记了两位婚生户口,一上午就没其他事。上户的夫妻俩的孩子都一岁多了才来登记,一问之下居然连结婚证也没有。这时就该指导员出马了,讲了一番婚姻法,然后又亲自到司法站帮着这一对办理。
所里的事余罪大部分都不太沾,他也不太懂,到现在仅限于会查查户籍而已,可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当官也有运势,他在羊头崖乡这么长时间了,那叫一个风调雨顺。别说火灾了,连点小灾小病都没有,不但没有,还侦破了一件偷牛大案。现在呀,所长的威望可是如日中天,而且有与日俱增之势。
余罪把一周累积下的账目计算着,卖了多少、盈利多少、开销多少,他还在估摸着这收高粱、玉米的事交给谁。狗少别指望,他花钱心里从来没数;李呆也不成,这货有点迷糊,给他一摞钱让他数两回,两回绝对不一样;其实他很倾向于李拴羊和张关平两位协警的,对于协警的生活状态他了解得最清楚,等走的时候恐怕还是两手空空。
有反扒队那些协警兄弟的前车之鉴,余罪其实很想拉他们一把,帮他们以后找个自食其力的活计,可比现在要安稳得多。可他不得不顾忌指导员的想法,没办法,大部分活儿还得协警们来做。
正按着手机计算着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呆、拴羊,两颗脑袋从门缝伸出来了。余罪看了眼,又低头算着,边算边说:“拴羊,我给你找个好活计怎么样?羊头崖每年来收山货的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人,你想法子收,我给你找路子卖,五原的批发城我爸经常去,现在越土的东西越畅销⋯⋯把关平和小兵叫来,我还有事和他们交代。”
说着,余罪收起了东西,却不料拴羊和李呆没吭声,后面挤出来的李逸风却说话了。他听得余罪照顾几位乡警,醋意好大地叫嚣着往所长桌前一站:“那我呢?不管我了是不是?”
又纠缠上来了,气得余罪直想踹人,狗少的无赖劲儿狠起来,一般人还真受不了。余罪瞪了他两眼没好话了:“滚远点,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你就算再投一回胎,也是这副贱骨头。”
一骂,李逸风脸色煞白了,气到临界点了。那俩哧哧地笑,余罪却是根本不搭理。
可不料今天李逸风真是拼着一腔热血,非要把余罪拉下水了,往口袋里一掏,将一瓶东西顿在桌上。余罪一瞅,农药。他看着李逸风,不知这家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就问你一句,帮不帮兄弟我?”李逸风痛不欲生地指着余罪问。
“要不帮呢?”余罪轻松地回绝道。
“不帮,我就含愤自尽,让你内疚一辈子。”李逸风杀手锏出来了,知道干不过余罪,干脆以死相迫,不过他肚子里有多少油水余罪清楚得很。余罪笑着问:“哟,想喝呀,那你别找这种低毒高效的。”
“我今天还就喝了,看你怎么办⋯⋯我喝个生活不能自理,讹你一辈子,我喝个痴呆半傻,让你养一辈子,你想推都没门⋯⋯呆头,拴子,你们证明啊,我是被逼无奈才喝药明志的⋯⋯”李逸风恶狠狠地拧开了盖子。
李呆和李拴羊点点头:“哎,我们证明。”
李逸风看戏演到这份上,余罪还无动于衷,苦不堪言地道:“所长,您就真看着兄弟我喝呀?”
“对,我应该劝劝,好歹是兄弟。”余罪伸着手,果真拿走了李逸风手里的瓶子。他知道这家伙吧,也就做个滑稽样子。余罪看了看三个人,突然间来了个很意外的动作,拿着瓶子,仰头往嘴里一倒,一咽,喝了!
嗨,李逸风倒吸凉气,直挥自己的手,愕然叫着:“别喝、别喝⋯⋯”
“吓唬我,你要有这志气,还能是这德性?我猜这里没毒⋯⋯小样,看你还有什么招?”余罪吧唧着嘴,根本不在乎,把瓶子放到桌上,看着吓怔了的三人。李逸风咬着指头,不敢逼宫了,那俩面面相觑,像看到什么难以入眼的事一样。余罪冷不丁反应过来了,惊声问着,“瓶子里是什么东西?怎么一股馊味?啊呸!”
李逸风掉头就跑,余罪一伸手,捞住慢了一步的李呆和李拴羊,火大地质问着。李呆紧张道:“没毒,所长,就是东厢里的涮锅水⋯⋯”
李拴羊也紧张地补充了句:“隔夜的,有点馊了⋯⋯”
“三个王八蛋灌涮锅水来吓唬我?”余罪火冒三丈,一人一巴掌,抄着橡胶棍奔出来追狗少了。可这家伙早发动着车,一溜烟跑了。
余罪跑回来余怒未消,又去收拾李呆和李拴羊,不料这俩也不笨,人叠人爬过院墙,跳墙外跑了。
吓跑了三个狗屁倒灶的乡警,气急败坏的余罪却是一下子变得笑眯眯了。进了门,他拿起桌上的农药瓶子扔到了门后。然后坐下来撕了点卫生纸,擦着脖子下面和领子后的地方,闻了闻,果真是涮锅水的味道。狗少手里的东西,尝他是肯定不敢尝的,不过为了耳根子清静,只能如此了。
刚刚整理完毕的时候,敲门声响了。在这里,进门先敲门的只有指导员一个人,也只有他把余罪当领导看,剩下的包括余罪都不把自己当所长看,连做饭的大师傅也是一把推开就进来了。
“王叔,找我?”余罪正襟而坐,微笑地问。
“嗯,找你聊聊,有段时间咱们没交流了。”王镔笑着道,拉了把椅子坐下了。正要翻开随身不离的小红本,得,余罪赶紧拦着:“叔,别拿业务知识说事啊,我真不会,我从今天开始补还不成?”
王镔笑了,所长来了多半年了,一提学习,和一帮子乡警没啥两样,总要找借口溜了。不过因为偷牛案的事情,王镔对这位市里来的所长一直尊敬有加。
片刻无语,心思转了几转。王镔眼里的所长仍然没什么变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功臣的光辉形象,反而有点贼兮兮的样子。他咳了声,征询似的问了句:“余所长,我听说,你准备把羊头崖的生意继续做下去?”
“啊,为什么不干?”余罪直接道,知道两人的交锋不可避免了。
王镔脸拉长了,没说话,不过那严肃的表情,已经说明他的态度了。
余罪有点紧张了,在羊头崖乡,乡长连换多少任没有数得清,可从小孩到大人,没人不认识这位指导员的,偏偏这又是一位非常艮的人。与其和这种人搭档,余罪倒觉得不如和狗少胡闹来得痛快些。
“您先别急着给我上课啊,我给您汇报一下,您再说。”余罪道。
“哟,汇报,我可不敢当。”王镔道。
“没错,贩化肥是赚些钱,一袋刨去运费能挣十块零六毛,不过更大的实惠可是返还给乡里了,全部比照平价供应价格,不但可以买,而且可以换,那些陈粮再放几年,可就成喂猪的料了。换大米嘛,不管您持什么态度,我觉得就咱们不做,照样有人做,咱们做好歹不掺假、不耍秤;山货我觉得这生意可行,如果能解决运输问题,两地的差价还是挺可观的。我这里有一份大兴绿色食品开发公司的草拟合同,如果咱们按这个标准提供货源,他们照单全收。”余罪拿着一份空白合同递给王镔,看着王镔的脸色。
王镔像激动得不能自制一样,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前起伏着。
余罪知道老指导员要开讲了,赶紧抢白道:“王叔,您不能再这么死脑筋,您看看别的乡的乡警,无论配合计生工作、配合护林防林、配合乡政府任务工作,都有补助拿。在咱们羊头崖乡你把这些全砍了,这个我赞成,砍得好,不过您总得解决他的肚子问题吧?一个月八百块,一大老爷们儿,你让他们怎么过?仓廪实了才知礼节,口袋鼓了才懂廉耻。我知道您老清清白白,可你不能指望大多数人都达到您的思想境界呀。”
王镔喘息着,嘴唇颤着,侧过脸了,从警几十年,或许此人给他的震动最大了。
余罪看奏效了,小声道:“咱们都这样了,那些协警不更惨?混上几年,离职的一个个都是两手空空的,你让他们怎么办?我在反扒队那群兄弟就是,苦了累了熬了多少年,最终一脱衣服,还在解放前。咱们所里这十几个协警,你不让他们自食其力,等着出去游手好闲呀?”
王镔一回头,余罪下意识地闭嘴了,他知道想让上一代人的脑筋转过来没那么容易。不料王镔凝视他时,却是嘴角笑着,随意道:“这事呀,你看着办吧,没违法乱纪,我管不着;没缺斤短两,乡里乡亲也认可,我插手不合适,你说呢?”
“哟哟哟⋯⋯”余罪正色起身,连鞠三躬,直道,“谢谢指导员,谢谢王叔,我就知道王叔您是相当开明的。”
“噢,别来这套虚的,我来有其他事。”王镔道,示意着余罪坐下。要不是这事,余罪就不担心了,笑着问道:“王叔,您说。”
“那事⋯⋯逸风不跟你说一天了吗?”王镔道。
“啊?”余罪一看指导员示意的是桌上那份残缺文件,头“嗡”的一声大了,他拍着巴掌,无可奈何道,“王叔,您也是个老警务了,县里排出来的案件,最短的都八年了,最长的快二十年了,都是悬案,那难度太大了,几乎就不可能完成。”
“在此之前,系列盗窃耕牛案,可是排在这些案子前面的悬案,大多数人也认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你完成了。”王镔眼里含着笑意,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余罪。
这余罪可受不了,难堪道:“王叔,那里面真有巧合的成分,在这上面,谁也不是神仙。”
“我在部队的时候,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奇迹的创造者不是神,而是人,你给羊头崖乡带来了奇迹⋯⋯以前我是拿皮带说话,乡里对穿警服的很仇视,不过现在不同了,都把派出所的人当自家人;以前这拨乡警偷鸡摸狗,小动作不断,可现在他们的信誉到了拉粮食白条都不用打的地步,那是人民信得过他们⋯⋯以前咱们这儿开展工作得我催着,现在好了,都抢着干,还生怕丢掉这份临时工作⋯⋯”王镔轻轻地说着。这话里包含着数月来对这位所长的赞叹,虽然他浑身上下哪儿也不像警察,却带动了一大片的警务工作。
“这些都好说,可案子难办,万一不慎,可要成笑话了⋯⋯”余罪为难道。
“不是案子难,是你的心里在畏难,就像偷牛案刚出来之后,除了你,我们可都抱着自认倒霉的心思,结果被你拿下了。”王镔看着余罪,对面的余罪同样是一副骄傲的表情,那恐怕是从警以来,比抓到贩毒分子还让他有成就感的事。慢慢地,王镔的表情严肃了,看着他,又道,“你不觉得你渐渐和我原来一样了吗?”
“这个⋯⋯啥意思?”余罪听蒙了。
“固步自封、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就想着吃老本。”王镔道,惹得余罪扑哧一声笑了。王镔继续问道,“可又不同,我准备在这儿养老,而你就准备在羊头崖乡贩化肥,还是换大米?”
这下余罪拉长脸了,别人的出路都好说,指导员老了,迟早要脱下这身警服的;协警们还小,等结婚成家迟早会找到自己的出路的;狗少更不用说,余罪怀疑他爸早把路铺好了。其实就剩他自己这一个杞人忧天的所长了,他的前路反而是未知的。
“知道为什么你在羊头崖乡呼风唤雨、无往不利吗?那是因为你是警察,你让这里的群众看到了,警察是惩恶扬善的使者;知道为什么逸风缠着你非要去破案吗?因为你让他平生第一次找到了当警察的荣誉感和成就感。其实你的心在什么地方,自己难道不知道吗?真想赚钱当商贩,又怎么不干脆脱了这身警服呢?”王镔笑着问。
余罪浑身一颤,如芒在刺,躲避着指导员审视般的目光。也许有朝一日,当荣誉和信任被挥霍到一定程度时,可能自己仍然是那个不名一文、一无是处的小警。
“你的位置不在这儿,这个舞台太小了,到我这个年龄你就会发现,人老得太快了,如果不趁着年轻干几件值得回忆的事,活着会很没意思的。”王镔笑着,轻轻地起身了。余罪恭敬地起身要送,王镔却轻轻拍拍这小伙儿的肩膀,乐呵呵地告辞走了。
是啊,老子的位置确实不能就在这儿⋯⋯余罪那股子不服气的精神被激起来了。他看着喝水的杯子,实在没档次;看看这办公室,还不如城里室外的岗亭干净漂亮;再看看现在这德性,说是挂职副所长,其实在别人眼里仍然是个笑话。
不行,老子得往上走走,好歹这所长也得当到市里。
他整整形色,拿过被狗少扯了一张的文件,细细看上了。他知道这个桃子不会假,公安系统的升迁有时候还是很倾向普通人的,毕竟得有一些敢于和犯罪分子拼命的人——这就叫勇敢和奉献,我余罪要来试试!
余罪打了个电话,数月之后又一次揣摩上内网那几例积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