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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罪面无表情地刺激着:“你爸的头发全白了,抽的是三块五的烟,他以前可当过局长啊,退休后干的却是民工的活,都是你这个浑蛋害的⋯⋯我们监控的时候排查发现,你爸和你妈每天六点准时起床,七点开门,然后老两口开始收拾店里,肩挑手扛的活都是他们自己干,估计是为了省俩钱⋯⋯有生意需要上货搬运,也是他们自己干,估计也是为省点钱⋯⋯两人可是一分一毛掰出来的钱,你知道全干了什么?”

余罪问得武小磊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后两颗豆大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了。

全厢的同行起身了,侧头了,静静地看着已经去掉所有铐子的武小磊,谁也看得出,此时的武小磊比被五花大绑着更安全。

“我告诉你啊,全给你这个浑蛋赎罪去了。”余罪道,那似乎也成了他心里解不开的结了,“十八年啊,你没想过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前几年陈建霆的父亲处处告状,警察是天天上门,搞得你们一个大家,亲戚都不来往了,都是因为你呀⋯⋯亲戚不来往也罢了,你作的孽,他们做父母的心里有愧啊,不但给陈建霆抚养女儿,一直供她上了大学,而且还当孝子贤孙,把陈老师养老送终⋯⋯十八年啊,给你整整赎了十八年罪,你就不觉得你父母可怜吗?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他们解脱吗?”

武小磊将照片捂在心口,神情悲恸,不可抑制地眼睫眨着,两行热泪簌簌而下。他抹掉了,泪却又流出来了,是啊,可怎么抹得掉这十八年的魂牵梦萦⋯⋯

“你还会哭呀?”余罪挖苦着,直斥道,“你为他们做了点什么?就拿着他们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在外面逍遥?你父亲被关起来,你没回去⋯⋯你最亲的奶奶去世,你也没回去⋯⋯你是不是还等着,你爸妈有一天也快闭上眼了,你也不回去?你他妈还算人吗?哪怕当年被毙了,现在也该成一条好汉了,十八年了⋯⋯你活得还像个畜生,还准备让你父母替你受着这个罪孽,到死都不能瞑目?!”

武小磊失声了,声音在颤抖着,喉咙里哽咽着,表情悲恸,大颗大颗的泪无声地掉着,一双眼乞怜地看着余罪,似乎在乞怜他不要再说下去。

余罪慢慢起身了,他走到车窗前,“哗”的一声开了车窗,背过身,看着武小磊,一指窗外道:“窗开着,没人拦你,你跳吧。大不了老子拉着你的尸首回去交差。”

这句不是假话,此时的嫌疑人已经失去了束缚。不过谁也清楚,他不会跳,还能哭出来,那就是还有舍不得的东西。武小磊抹着泪,在众人的眼光中意外地站起来了,有名队员要起身时,袁亮一伸大手拦住了。

他没跳,而是对着余罪,扑通声跪下了,捧着照片,眼泪长流地哀求着:“我不是想跑,我没脸回去啊,我没脸见我爸妈,老婆孩子一直都不知道我是个逃犯⋯⋯我认罪⋯⋯求你们一件事,把我儿子带回老家,我没机会了⋯⋯求你们了。”

这一句听得李逸风几位乡警毫无征兆地鼻子一酸,侧过脸了。

余罪却是像没感情似的盯着他看,看着他流泪,看着他重重地磕头,半晌才道:“冲你求的不是因为自己,我答应。”

“谢谢。”武小磊释然一般,一抹满脸的泪,想镇定下来,却怎么也办不到了。

“你还做错了一件事。”余罪道,毫无征兆地挥手给了武小磊一个耳光,很重,而武小磊像根本没有反抗意识一样,任凭那个耳光扇过来。余罪指着他,貌似凶恶地道,“你跪错了,被你害的家属、被你害惨的小伙伴、一直替你赎罪的父母,你都该跪⋯⋯唯独不该跪的人就是警察,我们不会给你一点同情。”

言罢,余罪扬长而去,打开了厢门,像是郁闷至极,想舒出心里那口浊气。却没人看到,余罪在厢外的角落里,也偷偷地抹着泪。

良久,武小磊发现自己还跪着,而环伺的刑警只是默默看着他。甚至于他相信,哪怕自己现在就算纵身跳下去,也没有人会拦着。

他慢慢地爬起来,把余罪排下的照片原样摆好,眷恋地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拿着扔在地上的一副铐子,铐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再然后,他龟缩在角落里,木然地看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抹着泪,满厢都是他唏嘘的声音⋯⋯

心归何处

十八年的逃亡之路,在沉闷的车轨声中不断缩短,渐渐接近了终点⋯⋯

试图跳车的武小磊慢慢像变了一个人,去掉了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凶恶,同车的刑警慢慢发现,其实这个曾经持刀杀人的嫌疑人,和在座的大家没有什么两样。

沟通最初是怎么建立起的,似乎被人忽略了。好像是李逸风递了个盒饭,又好像是哪位队员给了他一支烟,还说不定是谁给他点了个火,或者递了杯水的缘故吧。反正武小磊开始和大家说话了,那样子一点儿也不凶恶。袁亮在列车上找了药,让人给他身上的几处伤口敷好,他居然很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对不起。

那样子是真有点不好意思,很小的一件事,让几位刑警都异样地笑了。

没人再呵斥他,没人再防贼一般盯着他,也没有人再用另类的眼光看着他,他也坦然以待,开始向几位刑警问着像他这样的要判多少年,问着家乡的变化,问着他那几位小伙伴的近况。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其实被心里的牵挂拴着,要比铐着结实得多。

比如现在,听到别人给他解释现在的刑法,像他这样的量刑绝对会在接受的范围内。他甚至长舒一口气,倒巴不得开始漫长的刑期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倒过来说也对,比如这个可恨的人,如果真准备认罪服法,谁也会觉得很可怜,六七十岁的父母,不满十岁的儿子,独守空房的老婆,谁能想象等他重获自由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二天的行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晚饭过后,袁亮从餐车回来时,武小磊正和几位刑警聊着,一看到袁亮,似乎神情里还有点不服的意思。袁亮给他递了支烟,点上,坐到了他对面,笑着问着:“还疼么?”

不可能不疼,从抓捕开始,他浑身就挨了不止一下子,不过武小磊够硬气,摇摇头,不屑地道:“没事。”

“到了省城五原,要换乘警车回去,明天中午前就到家了。”袁亮道,看着武小磊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伤过了,悲过了,歇斯底里地哭过了,他反而平静多了,大口地抽着烟,不时地看着袁亮,那眼光向外瞟了瞟,似乎在看余罪的床铺。袁亮笑了,他知道能真正震慑到嫌疑人的,不是枪,不是警械,而是余罪那股子狠劲,他轻声道:“怎么,想认识认识这位?”

“他叫什么?”武小磊突然问。

“怎么了?”袁亮道。

“我想记住他。”武小磊道。

“一会儿你自己问他,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好好休息,你的案情不复杂,但可能程序上要复杂一点,会在县里看守所待上一段时间,审判结束后,就可以探监了。”袁亮道,对于嫌疑人的承诺,仅止于此。

武小磊抽了一口烟,说了声谢谢。袁亮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让轮班的去吃饭了。

接下来是两个舌头长的货来陪着武小磊了,李逸风和李呆,满口古寨土话,这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亲切。说来说去,李逸风倒用县城里那处处可见的旧闻,换回了武小磊这个十八年的经历。

当年他是沿着山路跑的,连公路都不敢上,等干粮吃完,钱花完,他已经走出省境,最后饿倒在路边。后来被内蒙古一家牧民救过来,放了几年牛羊才试着往更远处走一点⋯⋯后来他到了长安,又到了中州,最后在安徽落脚,在一家小煤矿里给司机装车,每天抹得浑身像个黑人,估计谁也怀疑不到那厚厚煤灰下藏着的是个在逃嫌疑人。

再后来,当地煤矿也发生了一例打架斗殴致死的案子,又把他惊跑了,于是他又流浪到了沪城,在这里搞着汽修。那是曾经在煤矿边上一家私人修车摊上学到的唯一糊口本事。在沪城白天修车,晚上跑黑车,成了他谋生的职业,加上家里的资助,数年后居然还在沪城成家立业,置了房产。

一直就在社会的边缘艰难地活着,一转眼十八年,白了一半少年发,这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呀,看到警察就远远躲着,听到警笛就以为是来抓自己来了。武小磊说了,很多时候会在夜里惊醒,又回到那个血淋淋的杀人现场。他甚至希望那天躺下的不是陈建霆,而是他,那样的话,就不用经历这十八年的逃亡煎熬,就不用把厄运带给家里。这么长的时间,死者的家属或许比生者的家属更幸运,毕竟他们可以遗忘了,可以重新开始了。而武小磊这一家子,却一直不能。

是啊,冥冥中就像有报应一般,在弥补着法律缺失的那点平衡,让那个噩梦和恐惧一直在困扰着他。

说到唏嘘处,李逸风和李呆听得也是叹息不已。对于这个人,李逸风倒不觉得他有多可恶了,被生活逼到这份上没有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已经不错了。

他用这种言辞劝着的时候,李呆悄悄捅了捅他,侧头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余罪进来了,默然无声地看着。李逸风和李呆赶紧起身,给余罪让座。这些天所长像变了一个人,老是阴着脸,连他们俩也有点怕。

余罪坐下时,明显地看着武小磊坐得不自然了,他脸上抽了抽,想站起来,又没敢,直到余罪递了支烟,他才惶恐地接住,连声说谢谢。

“你的案子还有几个疑点,能和我说说吗?”余罪问。

武小磊脸色一变,已经这样了,警察还追着不放。

余罪不管不顾,直问着:“艾小楠,也就是陈建霆的妻子,作为你和你家里联系的中间人,已经被我们识破,这点你不用讲了,我觉得,在此之前,你还应该通过某种渠道联系上了你家里,我说的对吗?”

武小磊似有心结,不点头,也不摇头。

“应该是梁爽吧,你叔叔的儿子,比你小两岁,后来他到长安上学,和你的经历有吻合处。”余罪道。

武小磊一下子脸色变了,苦着脸道:“我已经这样了⋯⋯还要追查下去吗?”

“放心,这不是在害你,而是在帮你,也帮他们⋯⋯回去的时候不要有什么顾忌,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们已经不需要再负刑事责任了,都是些小节了⋯⋯不过把真相说出来,你不觉得对于他们也是一种解脱吗?忧心忡忡藏了十几年杀人在逃嫌疑人的消息,对谁也不好受啊。”余罪道。

武小磊想了想,逃亡的人最会选择该相信什么样的人,知道什么样的人没恶意。他盯了余罪好久,半晌才喃喃道:“是,梁爽他把我的消息告诉了我家里,后面他还帮我找人花钱办了个户口⋯⋯答应我,别让我的事再牵扯到我家人、亲戚。”

“法庭会酌情判案,我相信对你也一定有个公正的判决,我答应不了什么。”余罪道。

武小磊鼻子抽了抽,没吭声,造的孽够多了,这似乎算轻的了。

余罪想了想,又问着一个他心里不解的事:“据艾小楠说,前几年你还在安徽时,你父母曾经有意让你投案自首⋯⋯因为当时县里公安几位领导一直在做工作,想解决这个悬案,毕竟当时的法制环境已经有了很大改善⋯⋯有这回事吗?”

“有。”武小磊点点头。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投案自首呢?”余罪问。他有点奇怪,那一对老两口,应该是通情达理的。

“我⋯⋯我⋯⋯”武小磊喃喃地,不敢看余罪的眼睛,半晌才用低沉的声音憋出来了,“我儿子今年八岁,就是那一年怀上的。”

余罪心一松,最后一个扣子解开了。那两位父母不但在保着儿子,还在护着孙子啊!

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些谜底原来竟是如此简单,自己早该想到了。

“其实我一直准备去自首,但下不了决心,我有点害怕⋯⋯去了当地的派出所几次,我都远远地坐在一家小饭店里,几次都没敢进去⋯⋯”武小磊说道,有点难堪。

“后来呢?”余罪觉得他似乎有隐情,难以启齿。

“后来⋯⋯”武小磊喃喃地把下文道出来了,“后来去了好几次,就和那家饭店老板的闺女好上了⋯⋯”

敢情是投案自首,却遇到红颜知己了。李逸风听到此处扑哧一声笑了,不过一看武小磊难堪的表情,马上又拉下脸了。武小磊难堪地道:“⋯⋯后来我就带着她一起到沪城打工,到现在房子也买了,孩子都八岁了⋯⋯”

这回,连余罪也笑了,所有的谜底解开之后,释然中带着几分无奈。他起身时,武小磊抬眼看着他,意外地说了句:“能提个要求吗?”

“什么要求?”余罪问。

武小磊似乎不好意思,看了看他那个包,余罪明白了,起身拿过包来,拣了两张他父母的照片,递给他道:“拿着吧,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的。”

“谢谢。”武小磊如获至宝,双手捧着捂在胸口,悄悄地看一眼,又紧紧地捂着,似乎怕被别人抢走一般。

余罪盯着他看了好久,没有再说什么,像疲惫至极一般,躺在枕上昏昏地睡了,这么多天以来,恐怕是他睡得最沉的一次了。

最后一夜慢慢过去了,列车泊在五原的时候,一夜未眠的武小磊一点疲惫也没有了,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把照片紧紧地捂在胸口,就那么坐了一夜。满厢的刑警看他这样子,一想到将要有不知道多少年的深牢大狱等着他,也是唏嘘不已。

下了车,众人换乘到两辆警车上,一路向古寨县驶来。坐在车后囚笼里的武小磊,不时地看着窗外,那应该熟悉却陌生的景色,那多年未见却依然牵挂的亲人,让他显得有点不安,间或兴奋,间或黯然。

接近古寨县的时候,袁亮打着手势,让先头迎接的两辆车先进,他却驾着车,沿着县城的河坝,从小路往回驶。到了一处院落之前时,袁亮戛然刹车,武小磊侧头看着,一下子呼吸急促,全身痉挛。

那是他家,还是十八年前的样子。此时他甚至比上刑场还要紧张和惶恐。

袁亮和余罪下车,后面跟着车里的队员。袁亮“嘭”的一声拉开了囚笼的后厢,把武小磊放了出来。武小磊顿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他突然想起为什么在下列车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身干净的衣服,那或许是让他回家见到父母时不至于太过难看。

可是,有机会吗?他知道看照片都是一种奢望。

袁亮没有说话,看了余罪,似乎有点犹豫,余罪脸上没什么表情,咬着牙,终于还是做了一件他都不相信的事。

他哧哧地拧着铐子,把武小磊放开了。武小磊愕然看着这种待遇,有点不相信了,他紧张地问着:“这⋯⋯这⋯⋯这是⋯⋯”

“十八年没回家了,回家看看吧⋯⋯你爸妈在家,我下火车就通知他们了。”袁亮道。

“我⋯⋯”武小磊徒然一阵热血上涌,脸上一片悲恸,差点跪倒。余罪却笑了:“别他妈那么没出息,大大方方走回去,省得庭上见了又哭天抢地。”

“你们⋯⋯你们不怕我跑了?”武小磊惶恐地问。

“跑了就再把你抓回来,我们就是干这个的。现在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我在路上开得快,午时前,自己来公安局吧。来了不算投案自首,跑了可是罪加一等。”袁亮道。

余罪也道:“你跑了十八年了,那种日子还没过够啊?”

两人无所谓地一拍车后厢,上车了,后面队员都看得目瞪口呆了,敢情余罪和袁队长在商量着这事。可这事儿别说队长,就局长也扛不住啊。

袁亮上车发动时朝后面吼了一句:“走啊,出事我负责。”

没说的了,两辆车即时开动,把嫌疑人就那么扔在原地了。在倒视镜里,武小磊紧张地,继而又疯也似的奔跑起来了。不是逃跑,而是奔向了家门⋯⋯

车里,袁亮挠挠脑袋,问余罪:“余所,你可把我押上去了啊。”

“我不和你押在一块吗?”余罪道,这是两人在车上商量的,想给他一个见面的机会。

袁亮问道:“他要真跑了,咱俩可就惨了。”

“跑得了吗?以前光上有老,现在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老婆,往哪儿跑啊?几千万人口的沪城都抓到他了,屁大点的县城算什么?”余罪道。

“可这有什么意义?该判终究要判,弄不好还得赔上咱们。”袁亮道,稍有紧张。

“你也看到了,能拴住他野性的,只有亲情了。”余罪道,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补充着,“为何不让这根亲情的缰绳,把他拴得更紧一点?”

“你还是想想,怎么和顾局交代吧。”袁亮道。

“只要结局好,一切就都好。况且这个功劳,我想咱们这一队人,没人愿意要吧?大不了功过相抵。”余罪不以为然道,懒懒地靠着车座,叹了句后又开始吃后悔药了,“哎⋯⋯老子真不该接这个案子,办得了办不了,结果都是王八蛋⋯⋯”

袁亮听得那叫一个哭笑不得,心慌意乱地在路上磨蹭了很久,才晃悠悠地回到县公安局。

于是一个天大的意外出现了——八人追捕队伍齐齐站在公安局大院里,大门上还挂着欢迎专案民警载誉归来的条幅白挂。可队员回来了,嫌疑人没见到。

一听到两位带队的居然把人放回家了,顾尚涛气得脸绿了,大吼着通知着局里的应急警力,一指站在院中央的抓捕小组,雷霆大怒地扔出一句话:“把他们都扣起来!”

功臣就这么全被关进了值班室,守门的是副局长赵少龙,他怎么也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垂着头,谁也不吭声,这样子不是放人了,似乎是把人丢了。

可不管是放了,还是丢了,都要演变成重大事故了。局里直接发布紧急命令,各派出所、刑警队、治安巡逻大队,蜂拥着从驻地出来,警车、摩托车风驰电掣,如同十八年前一样,直扑向武小磊的家里。

意外出现了,武小磊家里已经人去楼空⋯⋯

白发亲娘

门被踹开了,失态的顾尚涛局长进来了,后面的赵副局赶紧掩着门。

“李逸风,出来。”

顾局长吼着,李逸风吓了一跳,可没想到矛头怎么朝向自己了。他紧张兮兮地站出来了,顾尚涛训斥着:“把放人的经过讲一下。”

平时说话如爆豆的李逸风,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讲了一通。顾尚涛看了眼垂着脑袋的袁亮和余罪,他知道没有这两位带队的同意,下面的恐怕不敢造次。问清楚了,火气却是越大了,他吼着对袁亮道:“私放嫌疑人,袁亮啊,你是嫌过得不自在了?也想进里面蹲两年?这种事责任有多大?你能不清楚?刚刚到他家里,已经没人啦⋯⋯你啊你⋯⋯”

几乎是一种极度痛惜的表情,顾局长手指点着,恨不得把袁亮就地正法一般。

几十岁的人了,被领导指着鼻子骂,袁亮有点难堪。要站出来时,有人抢在他前面了,是余罪,他向前一步,挺着胸脯汇报道:“报告顾局,人是我放的。”

“你?你算哪根葱?不用说也知道是你在搞鬼。”

顾尚涛现在看着余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所有的期待和欣赏此时都成了痛悔,早知道真不该用这种人,这娄子捅下来,可要命了。

偏偏这要命的事,要发生在他任上了。顾局此时早气得脸色煞白,连训句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顾局,何必这么上火呢,他又跑不了。”余罪很淡定。

“就算人不跑,你的责任也跑不了,你第一天当警察呀?不知道这事的责任有多重大?”顾尚涛几乎贴上脸来训人了,就差要上手扇一耳光了。

“我既然敢放他,就敢负责;抓他是让他心甘情愿服法,不是就地正法。”余罪挺着胸膛道。这话气得顾尚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余罪生吞活剥一样。

余罪看领导这样,没有太多的感觉,依然故我地说道:“顾局,在这个案子里,虽然是故意伤害致死案,可被害人行为不端,嫌疑人也是因为怒极失手,这没假;又经历了这么多年,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家属,那戾气、怒气、怨气、火气已经憋了这么多年了,给他们个缓冲的机会吧,让他们忘了那些难堪,重新开始。”

他想,也许没有什么比别后重逢更让人值得高兴的事了。武小磊除了走回来,已经走投无路了。

“你说得好听,我的怒气、怨气朝谁发?⋯⋯告诉你吧,他已经跑了!你等着受法律制裁吧⋯⋯赵少龙,先把他铐走。”顾局长火冒三丈,根本听不进去,手指直戳着余罪,吼着道。

关武小磊的囚车要是把余罪拉走,那可就成大笑话了。

那些队员面面相觑,紧张地往前挪了一步,似乎要保护余罪似的。顾局凶狠狠地对着众人一吼:“怎么了?还想集体造反是不是?后退!”

没人退。大家虽然都知道自己错了,可依然没有人往后退,就那么低着头。

“疯了,都他妈疯了⋯⋯”顾尚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心慌意乱之际,又吼着要把抓捕队员全部铐起来了。

这场面把赵副局也吓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余罪掏着口袋,拿着手机看了眼,直道:“顾局,还有三十分钟,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呢?”

其实顾尚涛也有顾忌,他愤愤地看了余罪一眼,正要把袁亮揪出来教训一顿。门口值守的办公室主任疯也似的奔进来,边跑边嚷着:

“顾局长、顾局长⋯⋯没跑,没跑,人在呢,人在呢,刚找到⋯⋯”

这下了顾不上教训队员们了,顾尚涛紧张道:“在哪儿发现的?抓到了没有?”

“在上坟呢,城关所和梅河所的警力都调上去了。”办公室主任紧张道。

“走。”顾尚涛局长摔门而去。刚出门,办公室主任又小话递着:“顾局,您还是别去现场了,一大家子都在呢,听城关所杜伟平所长说,有几十号人呢。”

嗯?又遇到了难题了,要是因为抓人再惹个群体事件,那也麻烦。顾局没迈出局门,嚷着赵少龙,向外面现场的警力下了死命令:务必抓捕归案!

这一下画蛇添足,不但给局里添了无数的乱子,也给牵连的队员们添了一堆堵,不过值班室里被隔离的几位,却也没人埋怨余罪。侦破的时候,他做了大家不会做、不敢做的事,归案的时候,他又做了大家想做也不敢做的事。无形中,余罪已经在这个小小的团体里树起了相当大的威信。

这不,连袁亮也跟着下水了,他看着局里忙碌进出的同事们,瞥眼看余罪道:“余所啊,要是兄弟们都脱了警服,你可得给找好下家啊。”

“没事,包在我身上。”李逸风拍着胸脯道,不过他一开口,换来的却是大伙质疑的眼光,于是讪讪问着余罪道,“哥,这咋办,要不给我爸打个电话?”

“不用,这事没人会处理咱们。”余罪道,很肯定。

“你确定?”袁亮不相信了。

“当然确定,要追究责任,我们当然跑不了,可顾局是专案组长啊,难道他没责任?最起码没有把咱们教育好,是他的领导责任吧?”余罪严肃地道。

于是这个肃穆的环境中,众人不紧张了,反而响起了一阵哧哧的笑声⋯⋯

“停!”

城关派出所杜伟平所长一伸手,后面吃力往山上跑的片警们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

听说抓到了杀人犯嫌疑人,可把所里警力忙坏了,从家里查到店里,从店里查到亲戚家,居然都不在家,还是碰着了街坊一个六十多的老太太,杜所长认识,随口问了句,这才找到地方。

这位年过四旬的老所长对本案还是有了解的,他叫停了一队警察,回头摆着手,连喊着往后退。

把队伍整理了一下,他又看着那个冒着缕缕青烟的地方,没错,他们在祭祖——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拄拐的老人,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偶尔能听到凄切的哭声。杜所长不时地巡视着,看着他这一队二十多名警力的队伍,似乎在想一个更合适的解决方式。

小县城和大地方不一样,就这么抓人回去,他怕自己一家都得被人戳脊梁骨。李惠兰两口子在县里实在是太出名了。

又有队伍来了,是防暴巡逻的,十辆车,五十多人,差不多把县城的巡逻队全部拉来壮声威了。杜所长鼻子哼了声,实在觉得没必要。

可职责终究还是职责,他守在下山的路口,不久后,那一行祭祖的队伍呜咽着下山了。他吼了声,自己的片警队伍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杜所长一马当先,拦在路当中,双手一合说道:“等等⋯⋯武叔,李阿姨,各位叔叔婶婶辈分的,都认识我杜伟平吧,我对不住了啊。”

队伍停下来了,武小磊被父母拦在背后,杜所长有点难堪地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让孩子跟我们走吧,都十几年了,该有个了结了⋯⋯小磊,好样的!”

说着,他还赞了句。武向前抹着眼睛,看着如此多的警察,说道:“杜所长,让他自己走着去吧⋯⋯十八年了,最后一段路了,让我们老两口把这个逆子亲自送走⋯⋯谢谢你们啊,谢谢你们让他回来上炷香、烧刀纸。”

说着他老泪纵横了,人群里呜咽声四起。武向前一脸悲切,就差跪地求人了。杜伟平鼻子一酸,回头吼着:“都让开!”

于是这一队片警就带着这队伍迤逦下山了。到了山脚,杜伟平和巡逻警交涉着,给那剽悍的队伍让开了一条路——这是一群白发苍苍的父母叔婶,谁又下得了手?

于是县城里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奇观:一队有老有少的几十人的队伍,在县城里慢慢地走着,队伍后面,跟着上百名随时戒备的警察。

“那是谁?向前那两口子?”

“对,是啊⋯⋯中间那是?啊,那是小石头,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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