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网,情网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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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三十位刑警挺胸昂头,凛凛肃穆,扑面而来。
“我宣布,现在开始,重启六起悬案、命案的侦破。”袁亮宣布道,他转着看了队伍一圈,沉闷地吼道,“对于那些行凶作恶的,那些逍遥法外的,那些胆敢在我们这里做下血案的,刑警只有一个态度,告诉我,是什么?”
“穷追到底!不死不休!”三十位刑警,被队长唤起了凶性,怒吼道。突然间如此让人全身凛然。
“敬礼!”袁亮带着头,向余罪敬礼。那一个致意,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余罪知道又要被人拉下水了,对着全队刑警的致敬,哪怕就是个火坑恐怕他也得硬着头皮跳下去。果不其然,袁亮走到他身边,问了句:“余所,难道你不准备给这些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讲几句?拴羊和李呆我们要了,而且我们还想留着你,反正你挂职的,到年底就要走了,难道真舍得这些兄弟们?”
余罪一笑,眼下可真容不得他回绝。袁亮对着大队道:“我准备邀请余罪同志加入我们,大家说,好不好?”
“好!”噼里啪啦的掌声,连李呆和李拴羊也在后面乐滋滋地跟着起哄。
余罪知道自己走不了了,这个坑啊,恐怕得和大家一起跳下去了⋯⋯
两周后,武小磊的案子正式移交起诉,这例案子牵动了不少媒体的眼光,在监狱里的武小磊接受了数次采访,他的照片见诸报端,说起来可要比抓他的刑警风光得多。所有报道出来的正面人物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共同的代号:办案民警。
一个月后,案子正式开庭,但庭审重点不在于案情和作案细节,而在于受害人家属艾小楠和女儿陈琅,她们陈述的是这些年李惠兰对他们家的照顾,历数了这些年老两口的含辛茹苦,面对那白发苍苍的一对老人,即便铁面的法官也两眼湿润。
不过法律仍旧是法律,故意杀人罪仍然成立。
数日后,宣判来临。考虑到嫌疑人作案时尚未成年,武小磊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这是参照了他的悔罪表现以及对受害人家属主动赔偿而给的一个量刑,刑事附带民事赔偿五十六万元。
这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武家两口子还给县法院送了一副大匾,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可还有一个更大的笑话是那五十六万民事赔偿引起的:这么多钱,有人按捺不住了。陈建霆的两个弟弟,陈建洛和陈建岗跳出来了,这两位连爹妈都不怎么关心的儿子,又是聘请律师,又是写诉状,要求武家给他们两人赔偿,理由是大哥死后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经法院调查核实,以及开庭审理后,作出了驳回上诉的定论。
没有要到赔偿,两兄弟不服了,又上诉要求分老爷子留下的房产,怎么说也是儿子,总不能都给大媳妇吧?这一点按遗产分割合情合理,嫂叔妯娌每天吵吵嚷嚷,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官司。
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就是这么继续着,更多的是增添普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可没有想到,武小磊这案子时隔一个多月后,又一起震动全县的大案宣告告破,是十年前发生在县城的一起爆炸案,那起案件炸死了熟睡的一对母子,受害人是一位经营大货车的小老板,后来无法承受丧妻之痛,远走他乡。
然而真相浮出水面后却别有洞天,雇凶作案的正是这个受害人——因为试图离婚屡屡受挫,转而悍然下手。刑警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小有成就的公司老总了。爆炸嫌疑人被捕后,即被迅速、秘密地押解回了古寨县,对于所犯罪行,嫌疑人供认不讳。
在那无数个阴暗的角落,犯罪和打击犯罪就是这样在此消彼长中持续着。
两种人,都生活在阴暗中;两条路,都是不归路,没有尽头⋯⋯
前路茫茫
“咣!”一声沉闷的声音,五原市第二看守所的大门开了,狱警陪着一位释放的人员出来了。
“这里是所有违法犯罪的终点,但也是所有改过自新的起点,不用说再见,从这里走出去,最好不要再见。”管教狱警头也不回地走着,重复着给出狱人员的教诲。
“对,您说得太好了。”嫌疑人点头哈腰,拍着马屁。
“一定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人生苦短啊,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应该能明白。”狱警又道。
“对,您说得太对了。”嫌疑人又恭维着。
“不要对我虚与委蛇,你可以把我说的当耳边风,不过在你下一次做事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多想想老婆孩子,你和老婆生个人容易,活个人可难啊,你说对不?”狱警又道。
嫌疑人苦着脸,点着头道:“对,说得太好了。”
“啊,那个⋯⋯就这样了,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其实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这也是为你好。走吧。”狱警摆了摆手。
出了门,那人挖着耳朵,天天听管教唠叨,那简直是一种折磨啊。没走多远,一辆警车驶到他身边停下了。那警车伸出个脑袋喊着:“张素文,等等。”
“咦?我刚出来,又要把我弄进去?”张素文吓了一跳。
跳下车来的老警察笑了笑,伸着手道:“认识一下,我叫刘星星,杏花分局副局长。”
“我没在那个区犯过事吧?”张素文给了个不友好的表情。
刘星星缩回手了,一招手,车上扔下一包东西来。他递给张素文,笑着道:“有人托我送给你,衣服,还有点钱⋯⋯找个地方洗干净,去去晦气,脸上胡子刮刮,头发也得剪剪了,在里面没吃亏吧?”
这是熟人,张素文知道是谁送来的,一下子态度大转变了,笑着提在手里:“没事,在看守所里做饭,嘿,这仨月都吃胖了⋯⋯”
这个造谣的张素文被判拘役三个月,却被这位兄弟当成疗养了。对于这号人吧,刘星星向来也是嗤之以鼻,他只是有些纳闷,余罪怎么敢用这种人,就找线人他也不合格,何况还是顶缸的。他笑着走了几步,问出来了:“素文,能问你句话吗?”
“说呗,自家人。”张素文道。
“我有点奇怪啊,你怎么替那个人办事啊?他们从古寨来,没少折腾你吧?”刘星星问。
“非要说吗?”张素文问。
“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没别的意思。”刘星星笑道。
“也没啥,他们吧,虽然可恶了点,不过好歹把我当人看了。”张素文给了一个朴素的理由,当时余罪找到他时,他没怎么想就答应了。
“于是你就相信他,蹲了几个月拘役?”刘星星道。
“啊,挺好,在外面还得自个儿花钱呢。”张素文道,惹得刘星星扑哧一声笑了。这些人的逻辑,根本无从理解。
相视笑了笑,这胡子拉碴的人给刘星星的印象不错,他掏着一张名片递给张素文,交代着:“这是我名片,拿着它到五原保安所,能谋份差事⋯⋯要是不想去,就和你老婆干家政吧,你应该知道吧,有人托我给你老婆把手续都办全乎了,她现在不在夜市洗盘子了,干这活辛苦是辛苦了点,不过比你晃荡强⋯⋯还有就是,老大不小了,该收心了。”
张素文忙不迭地点着头,这回却是多了几分诚恳的意思,他知道,虽然面前的警察不算朋友,可他们绝对是一番好意。
交代了一番,张素文乐滋滋地跑了,刘星星上车时,和林小凤相视一笑,驾车起步,开往刑侦总队的方向,今天是破案大会战的总结会议,据说很热闹,全省各地涌现出来的刑侦奇人都要会聚一堂。
林小凤多了几分期待,她说:“刘队,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真没想到啊,放在那鸟不拉屎的乡下,他居然也成了个风云人物。古寨县连下三起积年的命案,这要按考评标准算,他们仅仅比二队差一点,不过要是考虑到硬件条件上的差距,那考评结果就得反过来了。”
“我听说啊,顾尚涛有可能回市局哪个分局当分局长,上个台阶啊。”刘星星道。
林小凤笑了笑,翻阅着会务资料,翻了好久,疑惑地问着,“咦?个人表彰⋯⋯怎么可能没有余罪的名字?”
“他让出去了,一个让给了朋友,叫李逸风;一个成全了一名转合同制民警的协警,叫李拴羊⋯⋯这小子不知道是活傻了,还是活得更明白了,总是让人看不透的。”刘星星道,他知道情况。
林小凤默然无语,轻轻地合上了资料,如潮的往事涌来,让她叹息不已。
总队大会议厅里,来自各地的受表彰人员戴着大红花,坐了整整两排。许平秋在主席台上等着会开,他扫视着满座的表彰人员,老中青三代,老的和他差不多年纪,年轻的都是初出茅庐的,没有意外的是他在队伍里看到了戴着红花的解冰。二队出了三名侦破英雄,解冰、李航、方可军,他们接手的案子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各地市都涌现出了人物,最意外的是古寨县,接续三起命案告破,集体大奖花落于此了。
他略过那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庞,一直在寻找着谁。尽管他知道那个人不在,他是像魔怔了一般,好像所有喜气洋洋的脸庞都成了那个坏笑的脸蛋,像在泰阳,像在滨海,也像在五原的反扒队⋯⋯看了好久,等清醒过来时,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时有人附耳过来说了句:古寨县的表彰英模有两位没到场。
啧,这一下把许平秋气坏了,让人通知他们带队的过来,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事也能耽误了。
不一会儿顾尚涛过来了,县局一个局长,在这个场合只有吓一跳的份了,赶紧打电话联系。电话上训了一番,回头给了会务组一个好不郁闷的理由:
应该到场的袁亮和李逸风,因为突发案情无法到场。
这个理由太牵强,让许平秋有点生气。他离开主席台到了后台,问着耷拉着脸的顾尚涛道:“到底怎么回事?太不像话了吧,一个县队,你把总队都不放在眼里是不是?安排好的他们的事迹报告怎么办?”
“许处,实在是突发情况⋯⋯”顾尚涛委屈求全道。
“说实话,我知道不是突发情况。”许平秋根本不听这个解释,追问下,顾尚涛没治了,把真实情况讲出来了。
——原来今天也恰是“八二一”故意杀人案嫌疑人武小磊离开看守所,被押往劳改农场的日子。三位抓他的民警,一起送人去了,监狱距离这边几百公里,根本赶不回来。
说罢,顾局长等着听上级的训斥,却不料许平秋一下子怒容消失,反而赞许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好,很好,他们比你懂怎么当警察啊,事迹报告你来吧,这个你比他们强。”
一句话,顾局张口结舌了,实在听不出这话里的褒贬⋯⋯
“逸风,没戴大红花,不会后悔吧?”余罪逗着后座拿着手机玩的李逸风。一听这话袁亮也笑了,三人一商量,还就放下表彰会溜了。
“没意思,又不是没戴过,第一次戴花吧,我爸激动得都哭了,现在都麻木了。”李逸风玩得头也不抬,直道,“真他妈没意思,我都跟燕子吹我上电视了⋯⋯哎,他妈的,等播出来,连我名字都没有,名字没有也罢了,嗨⋯⋯露了张脸,给打上马赛克了,让燕子笑了一顿,以后这采访我坚决不去啊。”
袁亮和余罪笑得直打颠,知道这是行内的规矩,一般直接的办案人员都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李逸风这个连刑警编制也不是的草包自然不懂了,因为没有嘚瑟一回,牢骚还真不小。
一路说着已经接近终点了,这所监狱在省南某市的郊区。快到地点时,他们就看到了在巍峨的群山中,一座钢筋水泥的建筑像堡垒一样耸立在其间。瑟瑟的寒风中,高高的哨所上,哨兵衣袂随风飘扬。
押解的车辆直驶进了监狱区,袁亮他们的车却是止步了。和狱方协商了一番,听得来由,狱方给了他们十分钟的见面时间,三个人各提着东西踱步进去时,看到了押解车旁蹲着的、尚未归仓的武小磊。他看到三人时,兴奋地站起来了,一下子被管教呵斥了一句,又悻悻然蹲下了。
从现在开始,做什么都要首先报告得到允许才行了,袁亮笑着道:“习惯就好,这里就这规矩,想开点,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机会啊,肯定用不了十二年。”
“谢谢。”武小磊诚恳道,鞠了个躬。
李逸风凑上来了,塞给武小磊一大包吃的,准备好劝辞了:“武哥啊,你不会恨我们吧?”
“怎么可能,我感谢都来不及呢。”武小磊道,面对着在河里和他拼过命的两人,他总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其实呀,我觉得你当年跑对了⋯⋯前几年你买那房子才五十万,现在都好几倍了⋯⋯你现在进来,孩子有了,老婆不操心了,爹妈还给攒着钱呢,等有一天出来,你是富二代,小石头是富三代啊⋯⋯”李逸风劝着,仿佛这牢狱之灾是福气一般,听得武小磊哭笑不得了。
“去去⋯⋯他妈的浪费时间。”余罪把狗少拨拉过一边,把吃的往武小磊怀里一堆,小声道,“武小磊,给你句忠告啊,进里面横点,要不会吃亏的,不过有点限度就成,别惹出事来⋯⋯还有,如果当不了牢头,就把牢头巴结好⋯⋯”
余罪教着自己曾经那些见不得光的法门,武小磊同样是哭笑不得。他今天仍然没有发现余罪像个警察,不过他发现,这样的警察,很让他服气。
三个人抢着占用时间,十分钟很快用光了,武小磊抱着一堆东西,在安全地通过检查后,回头看着送他的三位。余罪在狡黠地笑,李逸风喊着保重,袁亮在默然无声地招手。
三个人形象都是那么高大,在那一刻,镌进了他的心里。于是他笑着,没有一点恐惧地走着,进了铁门后的深牢大狱。
“哎⋯⋯咱们这真是闲得啊。”袁亮上车时,自嘲地道了句。
“我不闲啊,是你们叫上我的。”李逸风表白着。
“就这一回了,以后说不定都没机会了。”余罪道。
李逸风开着车,准备返程了。袁亮却是被余罪的话听得心里咯噔了一下,过了元旦,余罪这个挂职干部就到期了,要回市里述职了,这时候自己还真有点不舍了。他叹气道:“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全部拿下来,七例案子,啃下来三起。你这个神探一走,我这个大老粗可要抓瞎了。”
“袁队,你搞错了,神探这个词本身逻辑就是混乱的。”余罪道。
“什么意思?说来听听。”袁亮好奇地问,一直以为余罪不敢以神探自居,敢情有原因。
“既然有‘神’,那就是无所不能了,还需要‘探’吗?既然‘探’,那考验的是一个人的细心、耐心和恒心,在这个上面谁也不神⋯⋯真要被扣‘神探’的帽子,那就离栽跟头不远了。许平秋栽过,马老也栽过,找到真相的唯一方式不是靠神,而是靠我们集体的智慧,这也是我们在和犯罪较量中占绝对优势的地方,因为我们的团伙更庞大、更专业,总会有真知灼见出来,带着我们找到真相。”余罪很正色地道。
一说,李逸风和袁亮哈哈大笑了,余罪一下省得了,赶紧纠正着:“团队⋯⋯团队,不是团伙啊,这词概念差不多,只不过是人为定义褒贬而已。”
“那你要到更大的团伙里了,有什么想法?我想,市支队应该要你吧?”袁亮笑着问。
“还没想法,我就想好好松口气,而且刑警这一行啊,太他妈挑战人的精神极限了,那爆炸案你能想象得出来?老公雇人炸房子,把家人炸死,自己带着钱出去逍遥⋯⋯啧,我得换换环境,否则心里会越来越阴暗。”余罪道,现在能理解马秋林的选择了。
这是实情,袁亮深有体会,他无言地擂了余罪一拳,这些日子确实是辛苦了,又转头问李逸风。李逸风想了想,不确定地道:“我不清楚,我爸想让我去省里,我妈舍不得,所以还不确定。”
“真没出息,还靠你爹妈。”余罪不屑地训了句。
“你连妈都没有,你倒有出息啊。切。”李逸风挖苦了余罪一句。
余罪气得直揪他耳朵,车在路上扭扭歪歪了。袁亮赶紧制止,这一路回归,却是数月来最轻松的一次旅行了。
又是一年结束了,余罪调离了县刑警队,在羊头崖乡待了一段时间,接着就押着一车粮食回家过年了。乡里今年风调雨顺,大量的粮食积压又给了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连指导员王镔也参加到这个行列里来了,粮加厂最终选择和乡里签合同,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元旦过后,李逸风的去向有了定论,望子成龙的李部长给儿子铺就了一条坦途,将手续放到了市公安局,人却要到警官大学深造。李逸风死活不想去上学,最后还是李部长突生灵感,把余罪请来劝了一番,李逸风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余罪是这样劝的:去吧,上学去勾搭警花,出来了泡警花,傻蛋才不去呢。
兄弟的去向有了定论,而余罪挂职却把自己挂住了——年前就有述职,述职完回原单位等待,可他从反扒队出来已经没单位了,年后那一批挂职的又陆续安排了,唯独余罪迟迟没有接到通知。
他知道自己可能仍然陷在五原市那个漩涡里,一个迷雾重重、错综复杂的漩涡里。即便他就真的是神探,也无法窥到其中的玄机,因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层面,他根本无法接触得到。
余罪虽然有点迷茫,可他一点也不郁闷,悠闲地过了一个好年,年后,继续悠闲地过着春节,没有任务光有工资的日子,他倒期待永远这么过下去⋯⋯
实验计划
西山省厅,六层,刚装修过的办公室,年前新配的电脑,还有新布的DDN专线。从这位主管刑事侦查的许处长的办公室,可以直联到各地市的支队以及省厅所属的各重案大队,与以往相比,在信息化、实时化以及直观化等方面,刑事侦查的脚步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又是一年过去了,刚刚闭幕了全省公安系统工作会议,刚刚闭幕了全省刑事侦查工作会议⋯⋯许平秋终于可以像往年一样,坐下来歇口气了。
不过似乎他没有,此刻他坐在临窗的办公桌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资料,看得很仔细,句斟字酌,偶尔不解,还返回来再看一遍。他偏黑的脸膛在初春的阳光下显得很凝重,那皱起的眉头又浓又深,偶尔撇嘴摩挲着下巴,似乎是烟瘾犯了,在极力克制着。
坐在一旁的史清淮科长仔细端详着这位从基层一步一步上来的领导。坦白讲,他对以前的机制和体制是持怀疑态度的,像面前这位许处长,工农兵学员出身,警校培训两年就上岗,从专业素质的角度讲不比别人强多少。而且这些几十年的老警察,都是从严打时代过来的,随着法制进程的加快,这一代警察已经渐渐被时代淘汰。可如果有没有淘汰的,那就是另类了。
史清淮仔细研究过在全省有“神探”之名的许平秋指挥过的所有的案例,他发现一个特点,这位声名赫赫的刑侦处长、全省刑事侦查总队长,从来没有躬身侦破过哪怕一件案子,可他选拔出来的参案人员,却侦破了大部分疑案、悬案以及轰动一时的大案。
他知道,这位领导胜在眼光过人。
于是这个他精心准备的计划就摆在许平秋的桌上了。他想,兴许这位处长能有和自己一样的眼光。
哗哗的纸声,翻过了最后一页,许平秋放下了计划书,沉吟着,看着计划书上那个草拟的名字——《刑事侦查特勤支援组织构想》。
他摩挲着,看着史清淮——这位三十多岁,警官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窝在省厅已经数年了,主管犯罪心理学研究,这个偏门学科即便在现在的刑侦侦查实践中也没有多大用武之地,于是年华渐老,青春不再,恐怕要止步于科长这个位置了。
“小史啊,咱们打过几次交道,我这人说话直,我直接问你,你的动机是什么?”许平秋道。
面对许处长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史清淮直道着:“我想走出去,走出去的结果可能碰壁,但也可能走得更高,不过如果死守这儿,恐怕我只能止步于此了。”
“好,这是实话。那我再问你,这个构想,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它的实践性又有多大?你注意一下啊,在咱们现行的体制内,各地的协调办案都难得多,别说你这样横竖往人家的盘子里插一杠了。”许平秋道。
这也是实话,刑事侦查已经细分到每个刑警队的责任片区,对于外来者的干预,恐怕谁也不会高兴。
“所以才叫‘支援’,而不是代办,还是有可能的。”史清淮道。
“呵呵,你说得轻巧,我到哪儿找那么多愿意这么干的人呀?”许平秋笑着道。这个模式构想可能很好,但它的实践性就值得推敲了。
“许处长,我是单纯从提高刑事侦查水平的方面考虑的,也就像您说的,只要解决了待遇问题,其实这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史清淮看着许平秋似乎有点动心,他排着自己的理由,“从犯罪的角度讲,这些年的犯罪行为向团队化、智能化、科技化方向发展很明显,我刚刚看过南方一例贩毒案子,他们这团伙的头目是个药剂师,下面组织分工很严密,有负责通信的,有负责武器的,有负责转运的,而且犯罪的手法也很让人赞叹,他们的组织地处南部沿海,而他们的市场却在欧美,这样跨省、跨境、跨国的案子已经屡见不鲜⋯⋯试想一下,恰恰是因为我们内部的严密分工,限制了我们对类似这种犯罪的侦破效率。”
一说到案子,许平秋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到史清淮停下时,他下意识地道着:“往下说。”
“比如,让我们刑警和特警的大老粗,对付的恰恰是精通电脑等各类通信的犯罪分子,那可能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再比如,让我们精通资金追查的经侦同志,遭遇到了对方有组织的武器对抗,又会是什么情况?我们的协调速度,直接决定着侦破的效率,而现在对速度的要求几乎是苛刻的,很可能在我们协调进行中的时候,嫌疑人已经逃之夭夭了。”史清淮道。
这就是所谓的擒贼难擒王,往往深居幕后的头目,同样深谙警察的工作程序,对于他们,总能找到足够多的漏洞可钻。
“理论是可行的。”许平秋沉吟道,“如果有一个或者几个这样的支援小组,能在案发第一时间对于犯罪模式、侦破方向,甚至嫌疑人的大致范围作出准确判断,对刑事侦查水平的提高很有裨益。”
“对,特别是针对一些突发性案件、高智商犯罪案件以及需要不同专业领域知识的复合性案件⋯⋯简单地举个例子,现在全国民间因借贷引发的刑事案件不少,要侦破这类案件,首先得了解资金的操作方式,而且还需要懂一点他们的运作模式,同时还要提防他们和其他势力相勾结,这不是我们单独的一个警务单位能处理的,但如果有类似的外来支援,最起码,可以在第一时间看清整个案件的脉络,然后再对症下药,少走弯路。”史清淮道,期待地看着许平秋。
“原则上我同意。”许平秋拍板了,史清淮一笑时,他又泼着凉水道,“但设想和实践是两码事,说服厅长和厅领导班子,这个事不难,难的是,你从哪儿能找这样的黄金组合。”
“我们全省数万警力,这个问题我觉得不算大。比如现在正进行的警官培训班,应该就有这样的人吧。”史清淮道。
“相信我,那里面不可能有你想找的人。”许平秋异样地笑了。
“能告诉我原因吗?”史清淮一下子没明白。
“心里揣着升职的人,怎么可能关心这种事。”许平秋道。
“那应该怎么样找?”史清淮请教着。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应该从以此为乐的人中间去找⋯⋯”许平秋道,他说了句史清淮没听得很懂的话,还未发问,许平秋拿起计划道着,“这个设想很好,我可以纳入到今年的刑事侦查工作规划中,你准备一下,做一个更详细点的资料,咱们一起向崔厅汇报一下,只要领导班子讨论通过,我全力支持。”
“谢谢!”史清淮起身,踌躇满志地敬着礼,接过报告。
其实内心炽热,想成就点事业的人不是没有,只是被日复一日的繁琐事情消磨殆尽了。
许平秋看着兴冲冲离去的史清淮,如是想着。坐下来时,他无所事事地翻开了电脑里去年新晋的一批刑警,他挨着点过每一个人的履历,很多人根本无甚可圈可点之处,进队后很快会被同质化,即便离开,那原因也是出奇相同。无非是想离开这个环境,找一个更安稳的位置而已。
蓦地,他点到了一个旧文件夹,那个文件夹是加密的,密码是当时案件发生的时间,一眨眼都快两年过去了。他输密码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记忆力是如此之好,根本就是下意识地打开了。然后那一群“奇葩”队员,像一直就在电脑里藏着一样,蓦地出来,惹得他满脸笑意,皱纹顿开。
严德标,当时还在超市偷吃,这家伙身上有股“贼性”,难改。
豆晓波,相对老实点,现在已经到机场的行李安检上工作了,那是个相对清闲的工作。
张猛,流失了。许平秋叹了口气,关闭了他的资料。
熊剑飞,是个好苗子,可惜是有点愣,只能在一线冲锋了。
骆家龙,信息中心,有点像朝九晚五的白领。
孙羿、吴光宇,这两位对车的认识超乎寻常,太投入了,反而干不了别的事。
董韶军,已经安身在二队了。
汪慎修,许平秋凝视了良久,无言地关闭了他的页面。
⋯⋯余罪!
许平秋又看到他的照片时,笑了,暗想着,这个兔崽子真沉得住气,被晾着已经三个多月了,工作安排暂时没有,进修培训也没通知。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上蹿下跳找工作寻门路了,偏偏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淡定。他估计要是没有人去提的话,余罪敢一直坐在家里。
也不是没地方去,而是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
回来上个培训班提一级?不可能,多少人等着呢,轮不到他。
普通刑警队?估计没人敢要,来这么个上过刑侦论坛的高手,哪个队长压得住?
倒是邵万戈想要替二队要这个人,据说先前也通过市局的苗奇副局长要过人了,不过没能如愿。据说他的工作安排还在研究中,至于被研究到什么地方,许平秋此时可猜不到。
很多事就是这样,晾着晾着就凉了,放着放着就忘了,再好的苗子也要荒成草了。
想了很久,他拿起电话拨给了史清淮,语重心长道着:“小史啊,我想起几句话得告诉你,省得我忘了。这次如果成行,你⋯⋯你本人务必亲自上门一一邀请,我们可能给不了基层干警更多的待遇,但必须给他们足够多的尊重,还有宽容。而且,我希望你亲自带队,不要假手于人,如果你真能组合出这么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队伍,那对我们的刑侦工作是有相当大的益处的⋯⋯我推荐给你几个人,你可以尝试一下。”
他想到了很多,说得却缺乏逻辑。而他第一个推荐的名字居然是——严德标!
(《余罪:我的刑侦笔记》第一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