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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涓笑了笑,连话也没说。一行人向前,又走几百米,在一处疑似的牛排泄过的地方,蹲下身子开始磨蹭了。

就这样且行且查,翻过两个山头,倒发现数处疑似失牛停留过的地方,从后沟山沿着一条仅容人行的小路下山,过了垅土带,赫然已经是蜿蜒的二级路。

“应该是从这里走的。”董韶军又发现了一处深深的蹄印,嵌在雪地上,背阴的地方,被留下来了,去向正是二级路。

“让让……这个地方圈起来。”马秋林也加入了勘查的行列,指挥着乡警圈起了一片高地,半人多高,土像新铲过的,层面上连着小路,下面就是二级路,路牙下的引水道里,垫着新土,留着一道很深的车辙印。

“妈了个逼的!”余罪蹲在路上,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眼睛瞪着要揍人似的,以余所长在看守所混迹的水平,脑海里马上能还原出一幅作案的图像来,把车倒回来了,顶住土层高地,然后用一种特殊的手法把牛从山上牵下来,直接上车,拉走!

李逸风听所长念念有词,还以为又在预言什么了,悄悄凑上来,一听这词,他咧咧嘴,小心翼翼地问着:“所长,骂谁呢?”

“骂贼吧,还能有谁……真他妈损啊,把车倒回去,顶住这个土夯,然后直接把牛牵上车……往北二十分钟就出市了,往西不到一百公里就出省。”

余罪怵然道,他知道,这是团伙预谋作案,这个偷牛案的难度,已经开始无限地放大了。

“就是啊。”李逸风一看地形地势,也觉得所长说得颇为有理,拍着马屁道,“真他妈损,羊头崖乡都穷成这样了,还来偷这儿……”

余罪没理会他,可不料李逸风根本不知趣,心里还挂念着赔牛的事呢,小心翼翼地问着:“所长,那他是怎么偷走的,村里可没见着人啊?能抓到吗?”

“别心急,我再想想,这案子犯得真奇葩,隔山打牛听说过,不能隔山偷牛吧?”余罪不解道。

“拐走的呗。”李逸风想当然地道。

“我也觉得是,可能吗?”余罪怀疑道,应该是在一种很温和的手段下把牛拐到这儿的。他以为李逸风知道点乡里的手法,一把揪着问:“快说,你怎么知道是拐的?”

“……经常有大姑娘被拐到咱们乡,你说人都能拐走,拐头牛的难度不大吧。”李逸风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

不过这话可不是灵机一动,除了增添此行的笑料,再无他用。从早晨忙碌到黄昏,众人除了描蓦出了疑似失牛的路线,没有其他收获……

艰难反复

有时候细节决定一切,但这个细节是怎么做出来的,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李呆捋着裤脚从臭烘烘的牛圈里拣着牛粪,一坨一坨递出来,张关平打着电筒,按市里来人的要求分类、标注。李逸风嘛,早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了。等回村就拉开排查了,询问失牛户,走访村里人,指导员王镔和马秋林带队,两位老头倒是挺默契。至于余所长几人,早在乡派出所拉开架势了,等着这提取的牛粪回去检测。

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当然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坨牛粪,想确定路上牛粪就是失牛的排泄物,就连董韶军也被这个课题难住了。

DNA检测,算了吧,根本不具备条件;血蛋白,不可能提取到;就只有通过牛粪了。大冬天里,董韶军试了几种方式,满头大汗在切片、稀释、透过显微镜定量,整整两个小时一言未发。

他已经习惯于这种环境的工作,不过在外人看来就有点变态了,李逸风和一干乡警躲得远远的,没办法呀,看着人家那么细致地剥一堆牛粪,你能不反胃么?不但剥了,看了,还在鼻子上嗅,还得镊上点东西放试管里摇……啊哟,玩便便玩到这水平,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了。

“有用么?看便便能找回牛来?”李呆讶声问。“吧唧!”有人给了他一巴掌,回头看时却是那位剽悍的张猛。张猛虎着脸道:“你就这样尊重别人的劳动啊?”

那倒是,李呆有点不好意思了,觍笑了笑,不敢吭声了。李逸风认识张猛早点,巴结道:“猛哥,您别跟他们置气,乡下人,啥也不懂……”

恭维好歹起效,可不料这货话锋一转又问着:“其实我们就觉得吧,这个找牛粪和找牛,有必然联系吗?”

“你问我呀?”张猛笑着,一拉脸又道,“我问谁去?滚一边去,别捣乱。”

把众乡警轰过一边,他直接关上门了。众人商议着,不光找便便了,还有那位女警也连夜回市里了,带走了需要检测的样本。可不管怎么说,离找到牛还遥遥无期,不确定的成分太大。

众乡警无所事事,踱出了派出所大院。刚出门,李逸风一伸手把众人拦下了。

大家都看到所长了,于是个个屏着呼吸,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事一样。余所长此时蹲坐在墙角,只见晦暗的光线下,偶尔有一闪一闪的银光亮起,细看之下,所长居然在很潇洒地玩着硬币,一抛,闪着光飞起来了,等落下时,“叮”的一声,又被弹得飞起来了,连抛几下,硬币在指间像跳跃的精灵,翻滚、旋转,众乡警看得面面相觑,愕然不已。

“哇……太牛了,所长,教教我。”李逸风凑上来了。余罪笑着扔给他:“试试看。”

这玩意儿不好上手,不过一上手之后,就像手指间夹了根烟,嘴唇边沾着酒一样,是寂寞和无聊时最好的精神慰藉。余罪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他扔到李逸风手上本来想看笑话的,可不料李逸风别的不行,玩这个倒有两下,居然能让硬币在指缝间准确翻滚,还像模像样地弹起来。

李逸风把玩着,说这和学生时代的转笔还是蛮相像的,那手法能玩出上百种花样来,最厉害的把笔弹起来,飞几米高,落下去的时候还能在虎口旋转。余罪试了试,硬币弹起,一眨眼落下,果真在虎口旋转,这手艺又把李逸风惊得两眼直凸,直呼所长成仙了。

“这个啊,就是手熟而已,玩会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哎,你们怎么都出来了。”余罪欠欠身子,换了个姿势,揉着脚。众人或蹲或坐,围着所长,七嘴八舌一说,自然是讨论这案子出得稀奇古怪,办得也糊里糊涂,最关心的自然是下一步走向了,偏偏这个时候余罪也是在为难,否则就不会下意识在这里玩硬币了。

“我还没有想通他们是怎么偷走的,再等一等,村里询问和痕迹确认后再想办法。”余罪道。

“怎么偷走的很重要吗?”李逸风有点急不可耐地问。

“是啊,关键是怎么找回来呀?”李呆道。

“我估摸着这没法找啊,偷走剥皮卸肉,早换成钱了。”张关平道。

你一句,我一句,忧虑很甚,其中不乏那种想办点实事,又无能为力的懊丧,作为警察有时候想伸张一下正义感,往往会遭遇到无力感,包括乡警。

余罪笑了笑解释道:“想抓贼,那得认准贼;想认准贼,你首先就得了解他的手法,只有了解他的手法,才可能找到他的破绽,现在这事是磨刀不误砍柴,别急。”

“那要是追不回来呢?”李逸风问,一说又开始心疼了,小声哀求着余罪道,“所长,后沟村这边的四头牛钱,可不能让我出啊。”

“呵呵,没问题,怎么可能都让你出。”余罪笑着道,李逸风表情一轻松,余罪的话返回来了,又道,“要不你去跟虎妞说,让她救济救济这边?”

“啊?我哪敢?”李逸风道,所长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敢接招了。几位同事哧哧笑着,笑得李逸风心里七上八下,又要去向所长求教。这时远远地一辆小长安之星开回来了,是指导员王镔和马秋林两人,两位老头一下车,李逸风马上闭嘴了。

余罪迎了上去,相谈甚欢的两位老人此时也是有点愁眉不展,示意着回所里说话,余罪叫着众人,都进来了。

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就在这个简陋的环境里举行了,因为董韶军的检测还在继续,大家多等了半个小时,累了一天就吃了几块干粮,利用这半个小时,多泡了几包方便面,吃完又等了许久,才等到董韶军拿着一张刚写好的纸张进门,众人都关切地看着他。

“基本可以确定,就是那几头失牛,方向是正确的。”董韶军擦了把汗,张猛给他移了把椅子,他微笑着坐下了。

“准确率有多高?”马秋林很慎重地问。

“百分之九十以上……粪便的样本对比,有三个样本和失主杨家牛圈里的样本几乎一致,原因在于他们家这段时间用玉米芯喂牛比较多,粪便样本里检测出了很多没有消化的玉米芯残片,全村其他圈里的牛粪残留度没有这么高……还有两个样本和李家牛圈里相同,这点是通过麦秸纤维的残留确定的。他家的麦秸沤过,纤维比正常的要短,大部分已经消化……另一家我没有找到对比样本,不过根据这几个雷同的样本,基本可以肯定,牛就是通过这条路消失的。”董韶军道。第一次学有所用,再累对他也是一种振奋。

马秋林听得频频点头,众乡警听得凛然一片,能从牛粪找到这么多证据,也算是仙人了,即便是不苟言笑的王镔,对于这个腼腆不多话的年轻人也多看了几眼,满眼都是佩服。

“我给大家说一下我和指导员的发现。”马秋林清清嗓子道,“16号,也就是前天,天气晴朗,村里大多数农户都把牛赶出去放风。这儿的饲养习惯一般是冬春圈养,夏秋放养,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关在圈里的,前天也就是天气好把牛赶出去啃啃沟里坡上的残草而已……谁知道,案子就这样发生了。”

马秋林娓娓道来,当天放出去的牛有三十多头,以这里的放养习惯,很少有人管,天黑了牛也能自己找回圈里,可当天有四头牛没回圈后,村里人急了,连夜在四周山上找,遍无所获。两人询问时侧重于在案发以及案发前的时间里是不是看到过陌生人,可恰恰让他们不解的是,这里发生的情况和观音庄类似,居然根本没有见到过陌生人。

“大家看村里的地势,出村一条路,村子在山凹中间,四面环山,坡地长,冬天时间,树稀草稀,眼力好的,就算对面山坡上有只兔子,也能看到吧?”王镔叹着气道,“可我和马老寻访了三十多户,上百口人,有晒玉米的,有烧沤肥的,有砍柴的,奇了怪了,就没人见到陌生人……”

对呀,老马识途,老牛认路,牲口的方向感比大多数人要强得多,既然走失不可能,那就无限接近于被偷的可能性了。

“对,症结就在这儿,大家集思广益一下,牛是怎么被偷走的?这个对找到偷牛贼很关键……虽然这里离二级路直线三公里,可要翻山越岭,路大家都走过,有十几公里吧?这么长的距离怎么把牛带走?肯定不是杀了……要是杀了牛,不可能什么都没留下;我本来以为是牵走的,不过根据村里人介绍,这牛不是那么容易牵的,陌生人想近前都不容易……我亲自试过,你到它跟前,它就跑,牵牛鼻子走只是一个说法,想把绳子穿进它的鼻子,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

“也不是不可能,了解牛脾性的人,应该能办到。”王镔插了句嘴。

“对呀,这就反映出第一个特点来了,盗窃嫌疑人有养殖经验,至少他应该熟悉牲口的脾性。比如我们几个城里来的,想牵牛鼻子,没那么容易吧。”马秋林笑着道。

“好像也不对,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大家一个人陌生人都没见到,牛就被牵着鼻子拉走了吧?”王镔道。

“对,这是主要需要解决的问题,想通这一节,很可能贼踪就不远了。”马秋林道。

两位老人一唱一和,无比默契,可没说出什么具体内容来,下面的自然更说不出来什么,马秋林抛砖引玉地道:“大家都说说,有时候智慧就在群众中啊。”

张猛看了看董韶军,董韶军很诚恳地道:“我的能力仅限于此,抓贼我可不行……不过我觉得难度很大,既然能悄无声息偷走牛,那说明嫌疑人肯定是此中高手,让赃物消失的难度也不大,从二级路开始,二十分钟出市、一个小时出省,又是年节时间,肉蛋禽鱼的需求量很大,我想,失牛应该已经变成牛肉了。”

这一点恰恰敲中了王镔的心结,他撇着嘴,好不为难的样子。这个案子呀,不查的价值甚至比查的价值要大,退一步讲,即便花上大量精力、人力查出贼是谁来了,可追不回失物,对于经费拮据的乡派出所,无疑是个雪上加霜的结果。

“逸风,别在下面说小话,有话放桌面上说。”王镔喊了声。正和李呆交头接耳,直埋怨肚子饿了没人管的李逸风惊得抬头了,他笑了笑,不确定地问着:“镔叔,这会上我有说话资格吗?”

“让你说你就说,这么多废话。”王镔不中意地道。

“嘿嘿,我觉得呀,这个呀……咱们另想辙成不?”李逸风不确定地道,马秋林异样了,出声问道:“想什么辙?”

“我刚才想了想,回去找我爸,搞点什么贫困村帮扶项目什么的,要点拨款……”李逸风道,每每说及家里的爹,还是让他蛮有成就感的,不过话明显背道而驰了。马秋林异样地看看王镔,不料王镔也转性了似的,期待地问着:“能要多少钱?”

“林牧项目,能有十来万吧。”

“能要到吗?”

“差不多吧,给谁不是给,还不如给咱们乡呢。”

“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丢牛的五户,可怎么交代?”

“这个……要不我想办法先给垫上?”

两人的对话,只有乡里人能听懂,穷乡有穷乡的活法,要救济就是一种。董韶军和张猛面面相觑,可不知道案子怎么就转移到票子上面了。马秋林也不大懂乡里的事,他侧头问着一位有点傻乎乎的乡警,等乡警小声解释了马秋林才明白,这乡里每年都吃贫困补助,不少村还和县里一些单位结成了帮扶对子,也不稀罕,就是多少能要点钱而已。马秋林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堤内损失想办法从堤外给补点呢。

众人商议的时候,董韶军的电话响了,他低头接了个电话,然后叫着余罪,两人附耳说了几句。这时候马秋林注意到了,一直锁着眉头的余罪像得到答案一般,舒展开了,他暗忖着,这小子肯定有新发现了。

“静一下,静一下啊……要拨款、找补助的事随便你们自己怎么办,但我觉得盗窃案既然发生了,立案了,就尽量不要草草结案,否则以后再遭贼怎么办?牛要是再被偷了,难道再拿那点屈指可数的拨款充数?”马秋林道。

这一句暂时把声音都压下去了,王镔脸上显得有点不自然了,李逸风好不容易在指导员面前卖了个好,出声道:“马老,您应该了解咱乡里的情况,你瞅瞅,走了一趟就把大家累成这样了,这都快过年了,总不能让兄弟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不是别的原因,而是余罪在看着他笑。看这表情李逸风有点心虚,那是所长折腾别人时的惯用表情。他下意识地闭嘴了,此时才注意到,大家都发言了,就所长没开口,搁这乡里,所长可算是最高警务指挥了。

“大家准备一下,明天开始介入案情……王指导员麻烦您老再跑一趟,让村里人放心,很快就会有结果。”余罪道,自己起身了,一句话雷得众人不轻,大家都还在争议这事能不能办、怎么办的时候,所长已经有结果了。

起身,余罪笑着看看众人,那是一种极度兴奋和得意的劲儿,就像曾经发现贩毒的主谋,发现贼王的踪迹一样。他走了两步,回头贱贱地一笑,给了句话:“我刚刚想通了这牛可能是怎么被偷走的。我想他们可能还会来,七头牛还填不饱他的胃口。”

一言已毕,四座皆惊,耸然动容的王镔奇怪地看看余罪带来的人——张猛还蒙着呢,董韶军有点愕然,连马秋林也在沉吟。余罪像是故意给大家留下思考空间一般,自己踱步出去了。一出门,马秋林问着:“小董,刚才什么电话?让余所长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周文涓的电话,检测结果出来了。在发现粪便的地方,有唾液残留,还有微量的绿色素,成分没有定性。已经送检去了,结果可能要慢一点。”董韶军道。马秋林蹙眉思考着,李逸风眨巴着眼瞅着众人一样迷糊,问着张猛道:“猛哥,我怎么觉得余所长不是找牛,像吹牛。”

“很正常,我就没见过他有谱过。”张猛笑着道。

“也未必,他在反扒队和贼打交道的时间可不短。”董韶军道。

“那扒窃和盗窃不是一码事吧?”张关平道。

指导员王镔又被说得六神无主了,他目光征询着马秋林,却见这位盗窃案侦破专家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半晌他像余罪一样笑了笑道:“他没吹牛,我可能也想通了……指导员,可以试试,有些事不能光想,得在实践中试试。”

又是一句让众人蒙头蒙脑的话,不过马秋林对自己想通了什么就三缄其口了,什么也没有透露。工作就这么糊里糊涂开始了,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准备,而是睡觉……

乡警出更

在乡下的冬天,鸡叫三遍的时候,天还是黑着的。不过周文涓已经坐着余罪的那辆警车匆匆赶回来了,她轻手轻脚进了派出所的大院,却发现所长办的灯还亮着,慢慢趋近时,她看到了一幕让她很讶异的景象。

余罪,不,余所长,在呕心沥血地忘我工作着,桌上铺着乡镇区划图,他像魔怔了一样趴在地图上,发着呆,丝毫没有发现来人。

专注,总是让一个人看上去令人尊重。周文涓回忆着曾经的余罪,是顽劣不堪的样子,是桀骜不驯的样子,是泼皮无赖的样子,不过那个样子离现在的他已经很远了,不知道什么样子,警营已经把他变得这么严肃,这么专注,就像自己身边那些都曾经顽劣的同学一样,在不知不觉地变化着。

“咦,文涓,什么时候回来了?”披着衣服的马秋林从东屋出来了,惊讶地道。周文涓笑了笑,说自己刚来没多久。马秋林客气地把她往所长办请,周文涓问着怎么马老也起这么早。马秋林一捋头发,有点不好意思,道:“犯职业病了,心里一打结,一准睡不着觉。”

进门余罪给两人倒了杯热水,刚坐下的马秋林就问着:“有什么发现?”

“对比您给的积案案情,这个作案模式太吻合了……朔州这十一例,都是发生在偏僻、交通不便,甚至连报警都不便的山区;吕梁吴堡乡这四例,几乎就发生在省界上……沁源就更不用说了,年年丢,那儿典型的山大沟深,中条山腹地……天镇、阳高、应县、浑源,都有过类似案例,全部是警力薄弱,交通不便的山区地带,这其中,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呢?”余罪狐疑道。

“你找到了多少相似点?”马秋林在问着并案的可能。

“全部相似,不过也可以说,全部不相似。因为您给的案子,多数连现场勘查也没有,仅有部分失主的口供,我查了下,最早发案记录在四年多以前,最先发生的地方在偏关县。我就奇怪了,这么多年,不能连一个偷牛贼被逮到的记录都没有吧?”余罪愕然地问,实在不能不对同行的工作能力持怀疑态度了。

“呵呵,你手下乡警什么素质?难道你还不清楚?”马秋林反问道。一句问得余罪无语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再要问时,马秋林已经替他回答了:“也不是没有查过,据我所知,两年前省厅的全省警务工作会议就提到过这个系列偷牛案,但难的是……你无法用警呀,大多数就像咱们现在一样,线索没有,目击没有,痕迹没有……甚至于等到了县一级、市一级接警,已经是被盗好多天之后了……活物这东西不像物品,它不可能被存住呀,仅五原市就有六十多个屠宰场、十几家大型冷库,每年消耗的肉类那是个天文数字,要扩及到全省,你想想,人口基数万分之三的警力,怎么查这种案子?”马秋林道。

话里已经暗示出了他的判断,没错,这是一个很直观,也非常简单的判断。只要被偷走,牛变成牛肉,变成餐桌上的美味,恐怕就算抓到贼,连取证的可能性也没有了。

说话间,余罪又回复了那种百无聊赖的神情,闭着眼睛,手里一晃一晃在玩着硬币,很熟练,硬币就像长在手指上一样,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在指缝间来回翻滚。马秋林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的一种下意识动作,他没有打扰,回头看了看周文涓,看天色将晓,他直说出去散散步,起身了。

周文涓静静地坐着,没有打扰余罪,她以一种很钦佩、很崇拜的眼神看着余罪,她在想,无意中穿上这身警服,实现了自己的夙愿,这么大的事,她还没有机会向推荐她的人说句谢谢呢。看着余罪此时这么为难,她又在想,曾经梦寐以求的理想在实现之后,似乎也并非是什么幸事,最起码像这种在谜团里的煎熬,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叮当”一声,硬币失控了,余罪睁开眼了,像抓到了什么灵感,蓦地起身了。他神经质地翻着地图,寻着文件,找着什么记录,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周文涓好奇地凑上来,看到了余罪写的是一行行的数字——是日期。写完了日期,又上网查着案发地的地形、地貌、天气,一一记录。半晌抬起头看到周文涓看着他时,余罪吓了一跳,紧张地问着:“咦,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就没有离开过啊。”周文涓笑着道。余罪此时猛然省悟,一拍脑袋道:“哎哟,忙糊涂了,坐,我给你倒水。”

“你又糊涂了,你刚给我倒过,还没喝完呢。”周文涓又道。

余罪糗得尴尬地笑了笑,坐下来兴奋问着:“别告诉我结果,让我猜猜。”

“好啊,我可是动用了队里的法医检测设备,又问了两位专家才得到的结果。”周文涓笑着道。

“牛是被诱拐走的。”余罪笑着,缓缓地轻声说出了这句话。

绿色的成分是饲草,苜蓿叶子残留,余罪怀疑可能是青贮饲料。用那玩意儿勾引整个冬天都没见到青草的牛,比拉个美女拐走流氓还要管用。这可能成为本案最关键的突破点,余罪和马秋林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都想到这种可能了。只有这种办法才能无声无息地把牛偷走,或者说不是“偷”,而是让牛走到指定的位置。

一瞬间,周文涓的笑容凝结了,那就是答案,是检测出来的成分。她愕然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惊喜和不解,余罪替她说了:“很简单嘛,一边吃一边拉,就是牲口干的活,在那地方停留那么久,肯定是找到好吃的了……其实所有的悬案等真相大白的时候,你都会发现,它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怎么,你是不是对我的分析很震惊?”

余罪掩饰不住几分得意,周文涓腼腆地笑了笑,不过嘴里却说着:“其实我是很震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样?”余罪奇怪地问。

“很敬业的样子呗。”周文涓不好意思地笑笑。

余罪一下子脸有点羞红,想起以前狗屁倒灶的警校岁月。他想了想,有点无奈地说着:“还记得咱们老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说的吗,穿上警服,就意味着一种责任……以前我真不理解这词,甚至来这儿的时候啊,我就想着破罐破摔,摔得声响大点,可你昨天也见着了,丢牛户那境况都快逼出人命来了,都穷成这样了还遭贼,真叫没天理了……老乡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别说还是警察,就不是警察,能帮一把也不能闲着呀。”

余罪说着,看着天放亮了,起身了。周文涓笑了笑,对于这个答案没有发表意见,接下来她又发现余罪的与众不同之处了,准确地说是余所长的官威出来了,伸着脖子朝着东厢房吼道:“狗少、呆头……起床干活!再不起来老子掀被子泼凉水了啊。”

连吼几嗓子,把那干懒散的乡警终于吼得早起了。余罪回头时,发现周文涓掩着嘴在笑,他也贱贱地笑了……

等余罪把马秋林和周文涓送走回来,一干乡警还没有收拾利索。李呆正使着吃奶的劲儿蹬摩托的启动杆,冬天太冷,他那辆破摩托不蹬上个三五十下,就发动不着。张关平充当着临时大师傅的角色,还在煮方便面,但那味道让乡警也有点反胃。李拴羊想回家,不过见所长在,又不敢回去。至于狗少兄弟,刚提着裤子、揉着眼睛从厕所出来,边走边嘚瑟说着:“我睡着的时候,梦见牛自己回来咧,我推理呀,肯定是公牛勾搭了俩母牛,出去风流了。”

“吧唧”挨了一巴掌,李逸风一惊醒,所长正瞪着他,他嘿嘿一笑,余罪指着叫嚣着:“真把自己当牲口啊?”

“那当然,咱们过的这生活,牲口都不如啊。”李逸风逆反了句。

可不料有人接茬了,“嗨”了声,从墙上露出脑袋来了,是张猛,诧异地问着:“谁叫我呢?”

余罪和李逸风一愣,顿时哈哈大笑,惹得在外头晨练的张猛咧嘴骂了句,不理会他们了。

收拾利索,几位乡警坐在四辆摩托车上准备上路了。这地方除了摩托车,还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有这种机动性,余罪给每车发了一个望远镜,千叮万嘱就一句:“找到目标马上汇报啊,千万别惊动。”

什么目标呢?余罪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青草。就在通往二级路的乡路上找。

“这大冬天的,能长草?”乡警李拴羊傻眼了。

“秃子脑袋还长毛呢,冬天怎么不能有草?”余罪不容分说,顶回去了。

“哎,所长,好几十里山路呢,摩托车加油算谁的?不能公事还得我私人花钱吧?”张关平问着关键的问题。

“呸!以前公家给你发钱,你办过点事吗?滚蛋。”余罪直接吼着拒绝了。

“那伙食补助总有吧?”李呆怀着期待问。

“给你补助,山上能有饭店呀?”余罪叼着烟,一点,挥手打发着人。

哇,此时众人才领教了所长的抠门,敢情一毛钱不给,净让你干活去。乡警们心里可不舒坦了,不料余罪点着烟喷了句:“只要照片给我拍回来,这个月增加奖金……不过谁要偷懒不干活,小心我倒扣啊。”

终于有针强心剂了,乡警们的右脚一蹬,突突突发动摩托车,乐滋滋地走了,连李逸风也觉得所里待得老无聊了,坐到了李呆的摩托车后,要跟上办案去。毕竟当警察这么多年,还没办过案呢,何况这又关系到自己赔钱的问题,小觑不得。

群车出动,那声势端的也是不小,余罪叹了口气,还是觉得这些乡警不像在市里反扒队那群天天接触案子的队员,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这番出门寻找,要到四五个村,最近十七公里,最远三十多公里,其中哪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放过隐藏着的嫌疑人……对了,他也准备走了,不过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留了一个很大的疏漏,没车了。

自己那辆派给马秋林了,所长这辆小长安他不好意思要,这穷乡可不比其他地方,花钱也未必能雇上车。一看董韶军提着东西出来,他傻眼了,董韶军奇怪地问:“怎么了,不是说咱们到二级路一带吗?”

“没车啦。”余罪喃喃了一句。

“没车啦?那怎么去?”董韶军没理解乡警的苦处。

“等等,你先等会儿,我再想想办法。”余罪拍着脑袋,想着到乡政府借辆,可又有点不好意思,几辆私车总不能借去办案吧?正想着,听到了一阵车声的怒吼,董韶军耳朵尖,一皱眉头:“咦?乡里还有这么大排量的车?老式212?不像啊……”

他放下东西,几步到了院门口,惊讶地一句道:“我靠,路虎……呀呀呀,怎么拦咱们的车了?”

“坏啦……”余罪吓了一跳,肯定是虎妞报复来了,紧张地刚跑几步,就听得李逸风杀猪般地大喊着:“所长……救命啊!”

等余罪到了门口,看到了李逸风发疯似的往回奔来,路虎停在路边,车门开着,一只白色的牧羊犬汪汪吼着在他背后追着,连滚带爬的李逸风吓得哀号不断,而驾驶位置上的厉佳媛村长则笑得花枝乱颤。

“咋回事?”董韶军郁闷了。

“妈的,这妞这么野。”余罪顺手操了一把锹,奔出去了。

“所长,救命啊……”李逸风奔着就往余罪这儿跑,余罪抄着锹,嘴里吼着,吓唬着奔上来的狗,手里的锹乱挥乱舞。那狗骤然而停,朝着余罪汪汪吼着,背后厉佳媛清脆地叫了声:“大白,咬他。”

一个冷不防,那狗长腿一蹬,一下子扑起来一人多高。余罪吓得大叫一声“哎哟妈呀”,扔了锹就跑。他和李逸风两人两个方向,那狗却又追着李逸风去了,李逸风奔得狼狈不堪了,围着所院转了半圈,拾了几个砖头石块吓唬,可一转身,那狗又追上来了。跑了一圈,李逸风恰好看到了在院外蹬着杨树练臂力腿力的张猛,又是慌不择路地大喊着:“猛哥,救命啊……”

张猛见状,猛地从树干上翻身跳下来,一个箭步奔了上去,几步助跑,飞身挡在李逸风面前。那狗奔得也急,猝然天降一人,它吓得赶紧朝这人一吼,不料张猛停也不停,飞起一脚,把狗儿踹出几米远去。那狗吃痛哀鸣了几声,一龇牙又回扑上去了。特警队出来的猛哥可不是吃素的,在它堪堪扑上来的一刹那,电光石火地一伸手,提住了狗的项圈,一下子把狗儿勒住了。那狗朝着主人的方向哀鸣了几声。

“我靠,牲口有两下子啊。”余罪躲在门洞里赞了句。

“放开,放开我家大白。”厉佳媛生气地嚷着奔上来了。

李逸风见势不对,脚底抹油,绕了个圈溜了,看来今天的事难了了。张猛睥睨一眼,拎着狗一用力,又扔出几米远。那输了胆的狗儿,耷拉着脑袋朝主人奔回去了,厉佳媛心疼地抚着狗脑袋,直斥着张猛:“你怎么打我家狗狗……”

话后半截似乎软下来了,她的眼中,一位高个、剽悍、刚毅的后生,正不屑地笑着,那英勇的神情像有某种魔力一般,压制住了她想发飙的冲动。于是她有点狐疑、有点期待地问着:“你……谁呀?没见过你。”

“警察,放狗咬人可不对啊,伤了人怎么办?”张猛道。他也在奇怪,就在市区都不易见到的白富美,居然在穷乡僻壤里出现了。抚着白狗的美女,一身淡蓝色的冬装,齐膝的小马靴,像某个让他心动的画面一样,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很奇怪,习惯性的粗口也没有爆出来。

“那狗少和你们那所长能算人吗?”厉佳媛还是有点委屈,不忿地道。

“哦,确实不算人,他们怎么了?告诉我,我回头抽他们去。”张猛同情心大起,把美女气成这样,他严重怀疑狗少和余贱做了天怒人怨的事。可不料这事厉佳媛可没脸说出来了。她转移着话题,问着张猛道:“算了,算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呀?”

“市局刑侦二队的。”

“怎么来羊头崖了?”

“查偷牛案。”

“哇,我听说了,观音庄和后沟村丢了几头牛,都惊动市里了?”

“没惊动,顺路过来看看……”

“你们来了就好了,靠那帮乡警,根本不抵用。”

“他们在我们眼中,基本不算警察……”

两人说得越来越近乎了,后来直接站在一块儿倚着树干聊天。这可把门洞里的董韶军看傻了,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董韶军异样地看着余罪,余罪也贱笑着看着他。董韶军小声问:“这谁呀?好像和张猛一见钟情了?”

“大学生村官,一土豪家闺女……哦,我明白了,这个白富美有恶僻,喜欢人形牲口……”余罪道。

“我怎么听你这话有点酸啊。”董韶军取笑道。

“什么耳朵,一点都不酸。”余罪笑着补充道,“就是有点嫉妒……哎,好像车有着落了。”

董韶军一瞅那辆车身剽悍的路虎,愕然地盯了余罪一眼,那意思是,连那车你都敢想?可不料余罪早跑出去了,直奔到还在腻歪的两人跟前。厉佳媛怒目而视,不过脸皮厚的余罪自动过滤,觍着脸道:“张猛,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中心村村官,厉佳媛村长,给乡里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厉村长,这是我同学张猛,二队刑警,屡破奇案,屡立大功……这次一听说咱们乡里有事,专程帮咱们解决问题来了。”

张猛已经习惯余罪的天花乱坠了,说得这么好听,反倒让他觉得很刺耳。厉佳媛却是很赞赏地看了张猛一眼,甜甜地说了句:“猛哥,我的宿舍就在乡政府里面,有时间来玩啊。”

“哎,好。”余罪替张猛回答了。

张猛一个不悦,不料被余罪挡住了,问着厉村长道:“厉村长,您看市局刑警都来办案来了……咱派出所也没啥招待的,出行连车都没有……对了,那辆小长安倒是在,就是不太方便,怕惊走贼……您看……”

不用说,余罪正在看着村长那辆路虎流口水呢。厉佳媛却是又看了张猛一眼,随手把钥匙扔给张猛了。不料余罪手更快,手一伸就接住了,回身一踢张猛催着:“快谢谢村长。”

“哎,对,谢谢你啊。”张猛机械地道。

“用吧,没事,车上有油卡……别忘了来玩啊,我待几天才走。”厉佳媛嫣然一笑,似乎还有点羞意,带着大白狗回乡政府了,不时地回头瞅着张猛。那眼神,似乎和余罪瞅那辆路虎一个德性。

“妈呀,有这段邂逅,牲口你不虚此行了。”董韶军奔上来了,羡慕地道了句。

“这卖相,对寂寞少女以及饥渴少妇,绝对是杀器。”余罪回手捏捏张猛鼓鼓的胸肌和腹肌,回头看着,张猛却不悦地盯着余罪。余罪吓了一跳,异样地问:“兄弟,难道你不高兴?”

“别拿我开这种玩笑啊,在感情上我是很认真的。”张猛嘚瑟了句,把车钥匙抢走去开那辆车了。董韶军给了个睁大眼的表情轻声道:“难道还真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有可能,这孩子还纯着呢,我估计是初恋。”余罪贱贱地道。两人掩嘴而笑,董韶军回身提着东西,余罪大咧咧坐到了副驾上,这辆车怒吼着,飙回了乡中心村。

乡派出所几乎是倾巢而出了,指导员王镔就在乡政府刚和代乡长商量出来,他看新所长这架势,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因为不管怎么看,所长都像在胡闹,没人比他更清楚所里这干乡警的素质,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这个绵延几百里的山区,想抓到一个偷牛贼有多大的难度。

而在乡政府二层临窗的一间,厉佳媛托着腮,看着驾车出行的张猛……那车呀,为什么就觉得开得那么帅呢?她凝眸着,却是一种旖旎的目光……

1月18日,在羊头崖乡,偷牛案正式拉开了侦破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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