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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正赶过来道:“是朱胜被杀了么?唉,唉,唉。”一连说了三个“唉”字。他管辖的里坊发生了命案,凶手在他眼皮底下公然进出,他有不察之责,必然要受到惩处,难怪要唉声叹气。

东方朔道:“里正今日可见过什么陌生人进出北焕里?”里正道:“没有,小臣敢打保票绝对没有。本里有五十三户,人口百七十,小臣每个人都认得。陌生人进来里门,都要盘问,登记在名册上。小臣任里正八年,从未出过差错。”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凶手就是北焕里的住户了?”里正吓了一跳,忙道:“那更是没有的事。本里居民一向友爱和睦,连争吵都少有,哪会持刀相向?况且朱胜是老好人,又是吃官府禄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谁会杀他呀?”

夷安公主道:“可是我看他那个孩子顽劣狡诈,多半惹了不少祸吧?”里正一呆,不得不道:“安世是比较顽皮,不过他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要赶车养家,常常住在车主的官宅中,他一个小孩子在家里没事做,只能去外面游荡,饿了渴了的时候,难保没有点小偷小摸的习惯……”夷安公主道:“呀,这么说,那块玉佩是朱安世偷的。师傅……”

东方朔道:“先别扯远了,朱胜被杀跟他儿子没有关系。里正,朱胜回来后,可有车子出过北焕里?”里正道:“有,就是那辆载朱胜回来的车子。”

原来朱胜进来北焕里时乘坐的是一辆车子。长安城中有专门的车肆,既卖车也租车,八大主街边上常常停有空置的车马,供不愿意走路的行人花钱乘坐。乘车归家本是常见之事,但因为朱胜本人就是车夫,平日都舍不得花钱喝酒吃肉,哪里又会花钱坐车呢?所以里正还特意问了一句,朱胜只说家里有急事,里正也就没有再问便放车子进去了。不久后,那车子又折返回来,出里门往南去了。

东方朔道:“你肯定车上只有朱胜一人吗?”里正道:“肯定。”东方朔道:“那么那赶车的车夫一定就是凶手了。”

想来有人来到北阙甲第於单住处,谎称朱安世受伤,诓骗得朱胜急忙赶回家。因为心急,一出门就雇了一辆车子。那车夫定是早有预谋,故意将车子停在附近,引朱胜上车。驰回北焕里家中后,朱胜心急,推门去看儿子,车夫则从车座下取出弩机,从背后射出涂毒的小弩箭,正中朱胜后腰,将他杀死后再收好凶器,从容赶车出门,不露丝毫破绽。

凶手既然利用朱安世引朱胜回家,说明对朱家的状况很是了解。这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凶手的真正目标是匈奴太子於单,一定早早对於单周围的人进行过详细调查。朱胜担任於单车夫已有几月,更是整座宅邸中的唯一汉人,应该是凶手重点的关注对象。

事情奇就奇在朱胜推荐淳于光为於单治伤一事上——大前天后半夜,於单在自己的宅邸中遇刺,虽然未死,却也受了重伤。他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放走了刺客,命手下人不可张扬。那么匈奴太子遇刺受伤一事就只有刺客及背后主使知道,於单中毒也必然是这伙人所安排。只是从后半夜到天亮后赵不虞去请大夫,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大汉又禁止夜行,那刺客如何能在逃脱后告知同伙又及时作出周密安排的后招呢?除非是刺客同伙本身就住在甲第,这样才能避开巡城的中尉卒,才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可甲第有一百多户人家,不是诸侯就是显贵,根本没有追查下去的可能。

照目前的情形看来,行刺事件发生后不久,就有刺客同伙找上了车夫朱胜,或是金钱收买,或是以他儿子性命为要挟,逼迫他就范。于是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后,赵不虞来向他这个长安本地人打听最好的大夫时,他就说出了东市淳于光的名字。淳于光确是长安名气最大的大夫,问题就出在朱胜身上,他身为车夫,熟知长安大街小巷,肯定知道淳于医铺的位置,但他却没有领着赵不虞来到真的医铺中,而是按照刺客同伙的嘱咐,到东市的一个什么地方请到了假的大夫,也就是刺客的同伙。那假大夫冒充淳于光来到甲第,为於单治伤,涂抹了最好的外伤药,却又将浸满雄黄的药布裹在他伤口上。毒性渗入身体虽然缓慢,但却是日渐积累,最后毒发时就无可挽救。整个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又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当真非常人所能为。这一伙人一定在严密监视於单的住处,今日东方朔刚到甲第,前脚离开,后脚朱胜就被诱回家杀人灭口,线索就此中断。

夷安公主见师傅眉头紧锁,深有忧色,良久不发一言,与平日判若两人,问道:“师傅也没有头绪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整个事情经过只有於单、刺客和朱胜知情,於单、朱胜被杀,刺客又不会主动来告诉我们案情,这件案子难以追查下去了。”叹息几声,交代了里正几句,登车出来北焕里。

夷安公主道:“适才有里正在场,我没敢说出来,江都王的嫌疑不是很大么?他也住在甲第,江都邸就在於单住处的斜对面。而且真的淳于光恰好在同一时候被他请去江都邸,说不定就是为假的淳于光作铺垫。”

东方朔道:“如果是江都王谋划的这一切,他绝不会那么傻,该想到事情一旦败露,早晚要追查到淳于光身上,到时候我们就知道给於单治伤的是假大夫,他正好将真淳于光请去江都邸,不是故意惹人起疑么?”

夷安公主想了一想,道:“师傅说得不错。没有别的线索了么?”东方朔道:“没有了,只能期待长安令根据里正的描述画出杀朱胜凶手的样貌逐捕,不过我看希望不大,凶手一定早逃出长安了。”

夷安公主闻言甚是沮丧,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东方朔道:“我们去办另一件案子,正好我需要公主的帮忙。”

忽听见前面嘈杂无比,人人争相往宣平门大道方向涌去,似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夷安公主也顾不得矜持,伸头出车,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路人匆匆道:“听说捕到了关东大侠郭解。”夷安公主“啊”了一声。东方朔忙吩咐车夫道:“快,快跟过去看看。”

车子到路口便再也走不动了,围观的人群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东方朔站在车上,还是能越过众多人头,清楚地看见道路上的情形——数十名全副武装的中尉骑卒簇拥着一辆简陋肮脏的厨车,车子中间箕坐着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郭解。他的模样甚是狼狈,双手反缚在背后,一道极粗的绑索圈住他的腰,拴死在厨车两边的栏杆上。最难堪的是,他就像一头南越国进献的珍禽异兽,被锁在车上游街,一路供长安人品头论足。虽然人群中超过一半以上的人对他充满敬仰之情,但如此模样出现在众目睽睽下,还是一件令人很不好受的事。

厨车后还捆缚着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也许是郭解的亲人、仆从、门客之类,也许是因为收留郭解而受牵连的长安居民,身上犹自穿着斩衰<a id="ch14-back" href="#ch14"><sup>[14]</sup></a>孝服,头垂得老低,发髻散开,遮住了半边面孔。但人群中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叫道:“这不是黄棘里李翁的大儿子李延年吗?”又有人道:“李翁才刚刚去世,大儿子又卷入了官司,这李家可真是祸不单行呀!”

犯人和押解的中尉卒陷入了人山人海的围观中,寸步难行。越来越多的中尉卒飞骑赶来,甚至连中尉李息本人也亲自赶到压阵。中尉卒不停地驱赶人群,疏通道路。经过一番坚持不懈的努力,厨车终于又开始移动,人流也跟着朝前涌动。

车夫问道:“主君还要跟上去看吗?”东方朔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可看的,去长乐宫吧。”

夷安公主大是不解,道:“师傅不是说要去破另一件案子么?为什么要回长乐宫?是不是跟高帝斩白蛇剑有关?高帝斩白蛇剑呢?”东方朔道:“公主放心,今早我已经将高帝斩白蛇剑还回去了。去长乐宫正是为了另一件案子,不过要破这件案子,非要请公主帮忙不可。”

夷安公主道:“我不是一直在帮师傅吗?”东方朔道:“但这件事有点难办,需要公主小小地撒一个谎。”夷安公主道:“撒谎?骗的是谁?”东方朔道:“不是骗谁,就是撒个谎,公主看我眼色,等我说侯媪昨日去过永宁殿时,你就立即出面作证。”

夷安公主道:“大乳母?为什么要这么说?”东方朔道:“这是师傅的妙计,只有如此,才能逼出真凶。”夷安公主还想问个明白,东方朔却无论如何不肯多说了。

到长乐宫西门阕时,正遇上郎官苏武,见二人下车,忙赶过来道:“公主,东方大夫,臣正到处找你们二位,皇上有旨,命你们不用再追查涉安侯一案。”

夷安公主道:“这是为什么?”苏武道:“皇上只说此案他已心中有数。话已传到,臣还要回未央宫当值,不便久留。”欠身行礼,这才去了。

夷安公主道:“真奇怪,难道父皇知道谁是凶手了?”东方朔道:“不是正好省心么?反正也查不下去了。不过下面这出戏,公主还得陪师傅演下去。”

进来长乐宫,径直来到侯媪居住的长秋殿。侯媪听说夷安公主和东方朔到来,忙迎出来,道:“两位来老身这里做什么?”东方朔道:“找一件东西。”不顾侯媪不快,闯进殿去。在侯媪寝室转了一圈,忽直奔到床边,掀起枕头,从下面取出一件东西,嚷道:“总算找到了!”伸出手来,却是夷安公主的那根金簪。

夷安公主道:“这……这不是我的金簪么?”东方朔道:“不错,这正是公主丢失的金簪。大乳母,昨日只有你去过永宁殿,是你偷了公主金簪,又在昨晚用它杀死了涉安侯。这是从你寝室枕头下搜出的凶器,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侯媪先是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连声嚷道:“大夫君可别胡乱冤枉人。老身从来没有去过夷安公主寝殿,如何能偷到公主金簪?更不要说杀人了。”

东方朔道:“公主!”连使眼色,要她出面作证说侯媪去过永宁殿。

夷安这才知道师傅是要将杀人罪名加到侯媪身上,完全不明所以,结结巴巴地道:“大乳母可是在第一巡酒后就告退了呀。”东方朔道:“不错,但她并没有立即离开大夏殿,而是去了茅房,在第二轮宴会即将开始前才离开,多名宫女、内侍可以作证。”

侯媪道:“老身是在茅房中坐了很久,可是出来后就直接回了住处。况且老身抚育当今皇上长大,夷安公主也等于是我的孙女,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未婚夫?”东方朔道:“皇上将你全家迁徙边郡,令你骨肉分离,你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凡是皇上钟爱的你就要设法除掉,涉安侯只是碰巧成为你第一个下手加害的对象罢了。公主,你昨日是不是在永宁殿见过大乳母!”

夷安公主见侯媪白发苍苍,气得面色一阵白一陈红,眼泪都掉下来了,心中觉得不妥,微一迟疑,即说了实话,道:“我……我没有见到大乳母去过我那里。”

东方朔大为意外,狠狠瞪了公主一眼,道:“但公主的金簪却是从大乳母枕头下找到的。公主没有看见大乳母进去永宁殿也很正常,因为你是通过秘道进去的。”

侯媪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东方朔道:“昔日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行迹务求诡秘,所修建的宫室、离宫、别馆中均有复杂的秘道和甬道。长乐宫是秦始皇旧宫,只是在原来兴乐宫上加以扩展,并没有破坏主体结构,原先那些秘道一直还存在。你夫家姓阳,是梧侯阳成延后人,梧侯主持修建了长乐宫、未央宫和长安城,对京师所有的秘密通道一清二楚,你知道长乐宫中的几条秘道又有什么稀奇?大乳母,无论如何,金簪是在你枕头下找到的,不容你抵赖,这就跟我去见皇上吧。不过,事情也不一定非要到这个地步……”忽然上前几步,附到侯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侯媪瞪大眼睛,愣了好半晌,才问道:“大夫君为什么要这么做?”东方朔道:“有人因为我错断案子而死,这是我生平恨事,我发过重誓,要为她复仇。”

侯媪怔怔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道:“好,等老身换身衣服,就带大夫君去见他。”走到衣柜前,拉开柜子,取出一个陶瓶,飞快地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下去。

东方朔和夷安公主本已走到门边,好让侯媪更衣,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时,她已经捂住腹部倒在地上。东方朔忙赶过来扶起侯媪,道:“公主,快派人去叫义主傅来。”

侯媪断断续续地道:“没有用的,这是鸩毒<a id="ch15-back" href="#ch15"><sup>[15]</sup></a>。东方朔……怕是你难以如愿了……我……我也是被你逼死……你要如何……如何……”紧紧扯住东方朔衣角的双手蓦然松开,就此歪头死去。

夷安公主骇异无比,道:“这……这要怎么办?她可是父皇的乳母。师傅,你……你逼死了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知道父皇对包括诸侯王在内的“自己人”未必看重,但“自己人”一旦因为别的原因死亡,又往往会激怒他。主父偃得宠数年,曾在一年中升迁四次,在朝臣中风头无二,却因去年告发齐王刘次昌与其姐淫乱导致齐王自杀而被皇帝族诛,连早已经断绝关系的父兄也受他牵连被杀。侯媪哺育刘彻长大,感情上与皇帝更近一层。而今东方朔非指她为杀死於单的凶手,致使她愤而服毒,其后果如何,真不敢想象。东方朔也似乎为侯媪自杀一事而震撼,只是木然不语。

忽有宫人在门外叫道:“太后派了人四处在找公主,请公主立即去长信殿,皇上也在那里。”

夷安公主道:“师傅,怎么办啊?”东方朔站起身来,走到门边,道:“你速去长信殿禀告皇上,大乳母殁了。”

那宫人犹自不信,探头望见侯媪躺在地上,脸色乌黑,这才“啊”了一声,忙掩着嘴唇,张皇奔出。

长信殿距离长秋殿不远,过了一刻工夫,皇帝刘彻便率大批侍从赶到,脸色比想象中要和悦些,可还是相当不快,问道:“出了什么事?”东方朔候在殿门外,连称:“臣逼得大乳母服毒自杀,死罪。”

刘彻道:“到底怎么回事?夷安,你说。”夷安公主道:“这个……臣女虽然在场,可也完全不明白。师傅说昨晚在大夏殿中行刺於单的人是大乳母,然后大乳母就自杀了。”

刘彻皱眉道:“朕不是派人告诉你们不要再查这件案子了么?况且大乳母怎么可能行刺於单?”东方朔一改往日巧舌如簧的秉性,丝毫不辩,只颓然应道:“是,臣有罪。”

刘彻一时不明所以,但料来以东方朔之智谋,不至于胡乱害人,见天色已晚,便命身边的羽林丞霍去病将他逮捕,押解到廷尉,交给廷尉张汤审讯。

到殿门前,正见郎官徐乐急匆匆赶来,道:“东方卿,我到处找你。”见他被羽林郎左右押解着,不禁一愣,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东方朔叹了口气,问道:“徐卿找我什么事?”徐乐道:“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阳安还活着,那在平刚城南客栈中死的无头尸首并不是阳安。”见东方朔并不意外,自己反倒吃了一惊,道:“原来卿早就知道了。”

夷安公主正陪着刘彻出来,刚好听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奔过来问道:“谁还活着?”徐乐道:“阳安,就是管媚的丈夫,管敢的姊夫。”徐乐上前见过皇帝,才说了经过。

原来管敢自来了京师后,一直住在徐乐家中,今日一早带着一名仆人到西市闲逛,想照着自己以前那把金剑的样子重新打一把宝剑,以此来纪念父亲。当他慕名到一家作坊附近时,意外发现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那人对市集极为熟悉,东一转、西一转就将管敢主仆二人引到僻静之处甩开。正失望时,那人又重新出现,并叫出了二人的名字,居然就是早已死去的阳安。正当二人震骇不已时,阳安忽然挺出短剑,刺死了仆人,刺伤了管敢,还欲补上一剑时,正好郎中令李广来作坊取定做的大弓,听到动静,远远望见,便大喝了一声,阳安慌忙掉头跑掉,管敢这才意外捡了一条性命。

夷安公主这才明白过来,道:“原来师傅刚才那样做,是要逼迫大乳母交出她的儿子阳安!师傅既然早猜到阳安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东方朔叹道:“我也是最近收到暴长史的回信才能肯定。”

之前夷安公主一行人在平刚偶逢城南客栈无头双尸案,由东方朔领头调查,一番曲折后,终于断定是关东大侠郭解杀了女死者管媚,平原郡商人随奢杀了男死者阳安,郭解曾亲口向徐乐承认杀死管媚,随奢一直未能捕获,所以并无口供。这案子审结后,由郡府上报到廷尉,均无任何人起疑。直到太史令司马谈之子司马迁护送随奢之女随清娱来到茂陵,东方朔听她为父鸣冤辗转万里,几乎死在半路,深为震动,认为有女如此,其父必定有冤。他苦苦思索案情中的疑点,当初之所以认为是随奢杀人夺剑,是因为客栈中再无他人,店主又亲眼看到他半夜离开,以他嫌疑最大。而且之后官府一直未能将他捕获,如果他没有杀人,为何不如期返回平原郡家乡呢?假定随奢跟凶案毫无干系,那么他一定出了状况。再联想到死者被割去首级,终于恍然大悟,那半夜离开的人也许并不是随奢,被割去首级的男死者才是。

但这些只是推测,仍需要证人来证实,所以东方朔写信到右北平郡,请长史暴胜之重新派人去城南客栈向店主栾翁核验证词。栾翁记起当晚随奢戴着一顶毡帽,压得老低,加上灯光昏暗,根本就没有看清面孔,他只是凭外袍、行囊和马匹断定那是随奢。东方朔又将抄录的验尸爰书给随清娱看。随清娱读到男尸脚底有红痣时,立即大哭起来,道:“这正是家父。”案情这才真正水落石出。那冒充随奢离开的正是一直被当成死者的阳安!

原来当日东方朔揭破金剑之谜,又力证管敢是管线亲子,阳安、管媚夫妇只能狼狈离开郡府。二人回来客栈,阳安默默收拾行囊,预备动身返乡。管媚却越想越是不服,恶狠狠道:“如果他死了,财产不还是我们的么?不如杀了他。”这个“他”,自然是指同父异母的弟弟管敢了。阳安当即吓了一跳,道:“万万不可,他可是你弟弟。”管媚声色俱厉,喝道:“你拿他当弟弟,他可有拿你我当姊姊、姊夫?你没有看见他得到全部财产后喜气洋洋的样子么?”阳安素来畏惧妻子,但人命关天,还是硬着脖子道:“就算能杀了他,他一死,官府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我们夫妻。你……你也见识东方朔的厉害了,那可是世上第一聪明人,有他在,咱们就逃得掉么?”管媚一想也对,沉吟片刻,道:“我有个主意,隔壁的那个商贩不是一直想得到那柄金剑么?我们先杀了他,将尸首埋在床下,再杀了管敢,拿走金剑,假装是商贩贪剑杀人,你我照旧留在客栈,这样再无人怀疑到我们身上。”她是个果断强硬的人,想到了就要做到。阳安虽不愿意,可耐不住妻子厉声呵斥,只得勉强答应。当晚二人正打算动手时,小厮阿土忽然来拍门,请管媚出去。管媚听到阿土传递的暗语,知道是故人徐乐,遂谎称上茅房,来了徐乐房中。阳安心中起疑,跟到徐乐房外,偷听妻子与那男子叙旧,细声软语,嘤嘤哭泣,竟是自己从未所见的温柔和娇弱,忍不住怒气大生。但他终究没有闯进去当场捉奸的勇气,只得强忍怒气,缩在一旁暗处,好不容易等到妻子回房,遂跟了那奸夫徐乐出来,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追上去将他打晕,不过是一时意气行为,至于后果如何也未多想。回来客栈后,管媚问丈夫去了哪里,阳安称到外面走了走,管媚也未多问,只干坐那里发呆。阳安不知怎的心中恶意忽生,反而催促妻子快些动手。遂由他上门找平原商人随奢,称妻子改变主意,愿意将那金剑出售,但价钱还要商量。随奢不知是计,披上外袍,喜滋滋地跟来房中。阳安早拔出匕首,等随奢跨进房中,预备从后面一刀刺死他,但临到头不知怎的又心生胆怯,不敢下手。随奢不见金剑,大感愕然时,管媚抢过来夺过阳安手中匕首,连刺两刀,杀死了他,又骂丈夫道:“不中用的东西。”阳安双腿发抖,站也站不直。管媚见丈夫如此,知他不能成事,道:“那好,你留在房间里,快些将尸首埋在床下,我去杀管敢。”正要出门,蓦然一阵风起,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不知道如何进来站在门边。管媚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那男子道:“我叫郭解。你父亲管翁临终前托人带给我重金和书信,请我在你弟弟十五岁时来右北平,若是官府不能为管敢做主,就让我杀了你,永绝后患。而今金剑之谜虽然解开,可你这妇人贪婪狠毒,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你既心起歹意,等于是你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我了。”管媚道:“啊,你是那个关东……”不及说完,便被郭解一刀刺中心口。阳安早吓得瘫软在地,想出声呼救,却是嗓子发干,一个字也叫不出来。郭解道:“之前你们夫妻的对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念你对管敢尚有一丝怜爱之心,我不亲手杀你。不过你从旁协助你妻子预谋杀人,也难逃官府制裁,是自首还是逃命,全在你自己。”说完扬长而去。阳安坐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呆呆望着两具尸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用匕首将妻子和随奢的首级割下来,预备深埋入床下。哪知道床下土质坚硬,又只能伏着动手,难以使劲,挖了几下便放弃了。爬出来后先脱下外衣与随奢对换,再将他和管媚的尸首并排摆到床上,装成是夫妻二人同时被杀的样子,随即将首级扔进了茅厕的粪池中。正要离开时,忽又想到那柄金剑。他母亲侯媪是皇帝乳母,他在京师时交结王侯,也是个识货之人,知道那柄金剑既然能令郡太守李广动容,一定非同小可,不如弄到手,正好可以装做是随奢为剑杀人。于是溜入管敢房中,趁其熟睡,用自己的匕首从枕边换走了金剑,不带自己衣服,只卷了商人随奢的行囊、马匹,连夜逃出客栈,找了个僻静地方混到天亮,便用随奢关传出城,一路逃亡。后来东方朔调查凶案,虽然一度将怀疑重点放在凶手为何要特意割走首级上,但因阳安性情怯弱,畏妻如虎,人人都想不到是他自己做了手脚。

然而,就算东方朔确认了阳安才是真正的凶手,也知道他一定来了长安,设法联系上了母亲侯媪,可皇帝不久之前才宣布大赦天下,阳安杀人的罪状一笔勾销。他迟迟不露面,是因为就算他去官府登籍,撤销罪名后还是要被送回右北平郡。

当初东方朔判定随奢杀人,右北平郡发出了公文,平原郡逐捕随奢不到,逮捕他妻子审讯,随妻之后不堪侮辱而自杀,这才有了随清娱万里申冤的故事。真相大白之日,东方朔心中很不好受,随妻可以说是因为他的误断而死。随清娱倒也不怪他,只怪阳安太狡诈。东方朔愧疚难安,于是答应她一定诛杀阳安,为她父母报仇。他本有意利用高帝斩白蛇剑引出阳安,但谋划那件事需要时间和机缘,正好昨晚匈奴太子於单死在大夏殿中,遂决意栽赃侯媪,逼她交代出儿子的下落。哪知道侯媪假意屈服,转身就服鸩毒自杀,性情之刚烈坚忍,实在出人意料。

阳安杀人有罪,其母却是无辜,侯媪之死震撼了东方朔,令他再次想到随奢妻子因他误断而自杀的事,战栗,惊惧,悔痛,怅恨,百般滋味莫名涌上心头,以致连替自己辩解的力气也没有了。然而世事当真纷纭迷离,正当困厄之时,徐乐赶来告知了阳安于西市杀人的消息。

刘彻详细问了事情究竟,命霍去病释放东方朔,道:“卿所言长乐宫秘道真有其事么?”东方朔道:“臣不知道,臣只是信口一说。”神色甚是沮丧,再无昔日口若悬河的飒爽英姿。

徐乐忙道:“皇上不久前才大赦天下,阳安之前在平刚的杀人罪名已经撤除,他今日在西市杀人发生不久,消息还未传入宫中,大乳母并不知情,就算将儿子交出来也无所谓,但她却果断自杀,说不定是真有其事,所以才被东方大夫唬住了。”刘彻道:“朕也是这般想。”转头命道:“去病,你去追查这件事。”霍去病道:“臣遵旨。”自带了羽林郎去拷问侯媪的车夫。

夷安公主又将於单的真正死因告诉了父皇,道:“这件案子的主谋一定是住在北阙甲第的某位重臣或是诸侯王,请父皇准许臣女和师傅继续追查。”

刘彻一听即道:“於单明明是被太后身边的女官王寄慌乱中杀死的,哪里是什么雄黄之事?”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此案到此为止,不准再查下去,这是太后和朕的意思,违者以废格沮事论罪,腰斩。”

夷安公主不敢再说,心道:“父皇一向精明,今日怎么忽然变得糊涂了?”她却是不知道刘彻即将对匈奴用兵,不欲在某些事上追逼重臣或诸侯王过急,以免当真出现内外交困的情况,所以一力要压下来。

刘彻又叫道:“夷安,你跟朕去长信殿,太后要商议你的婚事。”夷安公主愕然而惊,道:“婚事?什么婚事?”刘彻道:“前皇后刚刚病逝,你三姑母隆虑公主又忽而生了重病,太后身体也有所不适,巫师说是皇宫中有怨气作怪,需要一桩大喜事来压制,所以朕将你重新许给了昭平君陈耳。”

夷安公主一时呆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经不住宫人反复催促,只得随父皇去了。

东方朔和徐乐一起出宫,一路均不发一言。到西阙正遇上进宫当值的郎中令李广。徐乐忙上前为他今日在西市救下故人之子管敢道谢。

李广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迟疑了下,道:“东方大夫可是要去廷尉?”见东方朔愕然不解,忙解释道:“之前东方大夫在右北平郡破的无头双尸案,不是郭解杀了那妇人管媚么?今日郭解被捕,关押在廷尉狱,老夫以为东方大夫会去狱中向他求证供词。”

东方朔沉默半晌,才道:“不错,凡事还是要确认才好,不能仅凭推测行事,这件案子不能再错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廷尉狱见郭解,顺便会代李将军为当日在城南酒肆之事致谢。”李广道:“甚好,多谢。”

天色已暗,长安城门已经关闭,东方朔来不及回去茂陵家中,只能暂时来徐乐家中借住。

徐乐家在宣平门附近的大昌里。到里门之时,许多人聚集在对面的黄棘里里门处,交头接耳,甚是诡秘。徐乐命骑从过去打听,才知道究竟。原来郭解之前就藏身在黄棘里的李翁家中。李翁半月前才过世下葬,只留下三子一女,长子就是今日与郭解同时被中尉卒捕走的李延年,次子名李广利,三女名李妍,幼子名李季,年纪都还小。那李翁一家人都是乐人,平日靠给官民家弹弹唱唱办红白喜事为生,地位低贱,素来被旁人看不起,谁也没想到他们会跟大名鼎鼎的关东大侠郭解扯上关系,及至郭解被从李家搜出来,黄棘里的里正和居民尽惊得呆住。事后人们不免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既好奇李家为何要冒险收留郭解,又想知道郭解是如何暴露了行踪。不少人都认为是李家次子李广利惹出了风波,因为他最游手好闲,最爱惹事。

东方朔忽道:“兴许是那块文王八卦玉佩也说不准。”徐乐问道:“什么文王八卦玉佩?”东方朔却不肯多说。

进来家中,先去厢房探视管敢,他左腰中了一剑,伤得不轻,怕是要卧床好一阵子。东方朔问道:“你看清阳安是用那柄金剑伤你的么?”管敢点点头,道:“正是家父留下来的那柄剑。本来我还以为是平刚城南客栈的店主栾翁一家人拿了金剑,想不到居然是阳安诈死。”

东方朔心念一动,问道:“你怎么会认为栾翁一家人有嫌疑?”管敢道:“当日我初到平刚,投宿在城南客栈,姊姊、姊夫他们也跟进来。那店主妻子王媪看到我姊姊腰间的金剑时,很是惊异,借过去反复来去看了半天呢,还说什么‘像’的。这可是发生在我去郡府告状前。后来飞将军看到金剑后也露出了那样的神色,我猜到这柄剑有些来历,回客栈后特意问过王媪,她却支支吾吾说不知道。但我瞧她的神色,分明是知情的。后来我姊姊、姊夫被杀,案子告一段落,我回到无终,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店主妻子可疑,所以又去了趟平刚,正好遇到郡府长史重新派人到客栈取口供,我这才知道案情有新的发现,特意赶来京师。”顿了顿,管敢又道:“东方大夫,你一定能帮我夺回家父的遗物,对么?”

东方朔道:“我也不知道。”神情间大有黯然之色。徐乐猜他为随奢妻子自杀一事自责,也不便多劝,命仆人安排了晚饭。二人闷闷对饮一番,醺醉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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