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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辛渐、李蒙几人交换一下眼色,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暗道:“原来是淮阳王武延秀到了,难怪这些羽林军在浮桥上如此蛮横猖獗。”

李蒙忙起身陪笑道:“我们都是良家子弟,将军可要看清楚了,这里没有反贼,也没有逃犯。”曹符凤扫了一眼房中,道:“逃犯确实是没有。不过你们几个夜半聚集房中,不准外人进来,神神秘秘,敢说不是密谋反叛?”

辛渐道:“怎么,聚在一起饮酒就是密谋反叛?”曹符凤道:“若不是心中有鬼,如何不放外人进来客栈?”

王翰早看出这些人是存心来挑衅滋事,心道:“莫非是今日在鹳雀楼遇到的那两名女子告了密?”他虽然恼怒,却也知道难以与对方相争讲理,微微侧头,向李蒙使了个眼色。李蒙会意,忙道:“我来为将军介绍,这位是这里的主人王翰王公子……”

曹符凤冷笑道:“原来你就是王翰。听说因为你要来,逍遥楼不准再接纳客人,就连官家人也不行。”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这些羽林飞骑要来找麻烦,一定是武延秀想住逍遥楼被拒后怀恨在心。

王之涣忙道:“王翰喜欢清净,不喜有外人打扰,所以才会命店家不再放客人进来,这可跟密谋反叛没有半点干系。”

李蒙最善察言观色,又善交际,料来这些人难以用钱打发,便指着辛渐道:“这位辛郎是晋阳大风堂辛堂主之子,河东、河北两道的军用兵刃十之二三产自他家。”又指着狄郊道:“这位狄郎是狄仁杰狄相公<a id="ch24-back" href="#ch24"><sup>(24)</sup></a>亲侄。”

曹符凤一听到“狄仁杰”三个字,呆了一呆,立即收敛了倨傲的姿态,惊讶地打量着狄郊——却见他神情严肃冷漠,似乎丝毫不关心眼前之事。

曹符凤是禁军校尉,常年亲近朝廷中枢,自是知道宰相狄仁杰廉洁勤政,在朝野极有声望,魏王武承嗣几次联合酷吏来俊臣要除掉他,均为武则天本人亲自阻止,可见他在女皇心中地位非同一般,甚至武则天从来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尊称为“国老”。狄郊稳坐一旁,沉默寡言,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颇有几分狄仁杰的老成持重。曹符凤心下更是忌惮,踌躇半晌,才讪讪道:“既是狄相公之侄,当无反叛之事。”

狄郊淡淡“嗯”了一声,反问道:“我伯父若不是狄仁杰,是不是我们就该是反叛?”曹符凤道:“这个……多有冒犯。不过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狄公子莫怪。”王之涣道:“嗯,奉命行事……羽林军是天子禁军,该直接受皇帝之命,如何又侍奉起淮阳王了?”

曹符凤颇为难堪,不欲多说,道:“不打扰各位郎君吃酒了。”又一指赵曼,“不过这位小娘子我可是一定要带走。”

王翰脸色一变,道:“她不过是本地歌妓,难道也是反叛不成?”他的豪门公子风度极佳,从来不大嚷大叫,即使生气时也努力保持着克制,但他凌厉的目光比什么都吓人。曹符凤一见之下,心头也是一凛。

原来当真是淮阳王武延秀因住不成逍遥楼而心怀恨意,他听说逍遥楼的主人就是晋阳富家公子王翰后,更是难以气平——王氏虽是高门望族,唐代立国以来却并无高官显宦在朝,尤其因高宗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出自并州王氏,武则天掌权后不但残酷处死王皇后<a id="ch25-back" href="#ch25"><sup>(25)</sup></a>,还对其族人大力打压,并州王氏已呈衰落之势,忝居五姓豹尾,称为与李氏、崔氏、卢氏、郑氏虚相称美的装饰物——恰好又在遥遥听到逍遥楼方向传来燕乐之声,再也忍耐不住,命校尉曹符凤率羽林军士前去逍遥楼捣乱,不令王翰那些人逍遥快活,再借机将歌者带来。若不是他此行河东另有要务,临行前父亲魏王武承嗣特意交代不要惊扰地方官府,要谨慎行事,不便将事情闹大,只怕要立即命蒲州刺史明珪查封逍遥楼,逮捕所有相干人等,冠以谋反罪名,非弄他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不可。

曹符凤本来奉命诬陷王翰等人密谋反叛,捕他们下狱,令他们好好吃些苦头,再将唱歌的歌妓带去驿站侍奉武延秀,可眼下王翰等既不是谋变,歌妓同谋也就无从谈起,如何威逼他们就范?一时答不上话来,迟疑道:“这个……”

曹符凤本来奉命诬陷王翰等人密谋反叛,捕他们下狱,令他们好好吃些苦头,再将唱歌的歌妓带去驿站侍奉武延秀,可眼下王翰等既不是谋变,歌妓同谋也就无从谈起,如何威逼他们就范?一时答不上话来,迟疑道:“这个……”

赵曼忽插口道:“贱妾愿意跟将军走。”轻轻挣脱王翰臂膀,施然起身,上前行了一礼,道,“将军有礼,请将军带路。”

曹符凤见她生得貌美出众,人也聪慧灵秀,深知人往高处走的道理,料来今晚必得淮阳王欢心,不敢轻易得罪,忙堆笑道:“好,娘子这就请随我去驿站吧。”

王翰阴沉着脸,心中十分不快,却也不便发作。赵曼临出门的一刹那,忽然回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他立即读懂了她的心意,她是不欲他招祸才主动表示愿意去驿站。

笑容温情而又苍凉,胭脂香,恨茫茫,那份身不由己的无奈深深震撼了王翰,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女人,再也难以去计算后果,起身叫道:“曼娘,你别去。”脚下刚动,却被辛渐、狄郊一左一右挟持住手臂。

王翰沉下脸,喝道:“快些放手。”二人均知他有心阻拦羽林军士带走赵曼,死活不肯松开。赵曼却恍若未闻,只微微叹了口气,道:“阿爹,大哥,咱们走吧。”

王翰道:“喂……”还想去追,却被辛渐、狄郊使劲拖住,按回长榻中坐下。王翰怒道:“你们做什么?”狄郊道:“他们明显是为赵曼而来,不得到手岂肯罢休?那武延秀是什么人你不是没有听过,强自出头,非但救不了她,还要连累你自己。”

辛渐也低声劝道:“你忘了咱们在洛阳时亲眼见到乔知之冤死么?乔知之在朝中官任右司郎中,却因一婢女为魏王武承嗣陷害,被诬斩首,亲属族人尽被牵连诛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姓武的一家都是好色之徒不说,还生性狠毒,稍不如意,就要弄得对方家破人亡。你家大业大,还是忍耐些好,别再弄一出绿珠惨剧来。”

辛渐所提到的乔知之是本朝有名的大才子,文才俊秀,其所作词文篇章世人争相吟咏,风流一时。偏偏他还是个多情郎君,府中有婢女名窈娘,美丽善歌舞,名动京华。乔知之虽因身份不能娶她为妻<a id="ch26-back" href="#ch26"><sup>(26)</sup></a>,却也海誓山盟,誓言为她终身不娶。魏王武承嗣——也就是淮阳王武延秀之父——听说窈娘美名,假称借她教习诸姬歌舞,趁机据为己有。昔日西晋名臣石崇有宠妓名梁绿珠,姿容绝艳,世所罕见,又善吹笛,权臣孙秀索求不得,便假借诏书搜捕陷害石崇,绿珠由此跳楼自尽。乔知之思古惋叹,又痛又惜,怨恨之下作《绿珠篇》一诗抒怀寄情,托付魏王府阉奴送给窈娘。窈娘得感怀悲泣,读到最后一句“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时,泪下潸然,随即投井自杀。武承嗣命人捞起窈娘尸首,从其衣带中发现了诗笺,这才知道事情经过,勃然大怒,鞭杀了传诗的阉奴,指使酷吏来俊臣诬陷乔知之谋反,以酷刑将其处死,又杀乔氏族人三百人,成为洛阳轰动一时的大案。时人均知乔知之冤死,却畏惧武承嗣是女皇亲侄,权柄熏天,不敢妄议。

王翰曾亲眼见到乔知之全族被捆缚刑场,心中更恨,但却颓然跌靠榻中,半晌无言。李蒙道:“虽则很是扫兴,不过究竟只是个才刚刚认识的歌妓而已,算啦!”王翰怒气稍平,挥手道:“我没事了,散了吧。”

几人自小结识,情若手足,均知他想独自静一静,便道了晚安,留他一人在房中,命两名僮仆留下陪他。

四人出来时正遇到蒋大匆忙上来,道:“佛祖保佑,那些羽林军终于走了。适才他们一声不吭地闯进来,拿刀逼住大家伙儿不让出声,问了阿郎住处就上楼来,我还真怕有什么事。咦,阿郎人呢?”王之涣道:“他在房里。你别去,他心情不好,让他一个人呆着。”蒋大道:“是。”

辛渐见蒋大额头一大块青紫淤痕,已然见血,问道:“是那些羽林军动的手么?”蒋大不欲多生事,支吾道:“这个……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门框。”又道,“后面早备好了上房,准备了热水,几位郎君,请随我来。”

一场歌舞宴席不欢而散,几人悻悻回房,各自洗漱歇息。辛渐心中郁结,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他隔壁的房间是安排给王翰的,一直留神外面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听到王翰回来。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起身,穿好衣裳往前院去寻王翰。到楼上雅间一看,灯烛尚明,宴桌狼藉,横倒着好几个空酒壶,却只有两名僮仆歪倒在一边。

这僮仆两人是孪生兄弟,十五六岁年纪,哥哥名田睿,弟弟叫田智。辛渐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上前随意推醒一人,问道:“王翰人呢?”田睿张开眼睛,茫然道:“阿郎不是让我们陪他饮酒么?他……酒量好大……”

辛渐见他醉得厉害,难以问出名堂,忙匆匆奔来大厅,却见大门虚掩,蒋大正靠在柜台边打盹,上前叫醒他,问道:“蒋翁有没有看见王翰?”蒋大揉了揉双眼,道:“啊,阿郎出门去了,说是要到外面走走。出了什么事?”辛渐道:“没事,是我见他房中没人,特意来问问。我这就出去找他回来。”蒋大道:“要不我陪辛郎一道去?”辛渐道:“不必,我去去就回来。”蒋大道:“是,郎君多加小心。”

辛渐出了逍遥楼,不由自主地往河东驿站方向而来。他有些怀疑王翰饮多了酒,气血冲头,往驿站去找武延秀理论去了。又转念一想:“王翰无意功名利禄,只重朋友和享乐,他该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况且对方可是武延秀!这大唐的江山都被姓武的夺了,酷吏横行,奸佞当道,哪有什么王法、道理可讲呢?我们几个若不是这一趟远行,还真看不到这么多事情。难怪之涣这次断然放弃参加科考,唉,国之不国,实在令人灰心。”

蒲州的夜空澄碧空灵,呈现出一种高古的境界来。月光明朗,长风清凉,古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颇有空旷的寂寥。

辛渐走出一段,望见驿站门前那些地方官员早已散去,院内灯火映天,犹有欢声笑语传出,大约那淮阳王武延秀得了赵曼,还在饮酒作乐,如此,王翰应当无事。正待转身回头,忽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嘈杂声,有人喊声,有人奔跑,就连守在驿站门口的羽林军也拔出兵刃,紧张地朝内里张望,似乎发生了大事。

辛渐满腹疑云,生怕事情跟王翰有关,却又不便过去打探情况。等了一会儿,大批羽林军从驿站潮水般涌出,分作三队,两队飞身上马,各往东、北二街呼啸而去,另一队疾步往逍遥楼方向而来。带队的正是校尉曹符凤,他远远瞥见辛渐站在路边张望,忙走到他面前,狐疑地审视着他,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辛渐道:“酒吃得多了,出来走走,消消积食。将军,驿站发生了什么事?”曹符凤道:“刚刚有刺客行刺淮阳王。”

辛渐闻言大吃一惊,心道:“刺客该不会就是王翰吧?”忙问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曹符凤冷笑道:“难道不是你们这伙子人么?来人,将辛渐拿下了。”几名羽林军士应了一声,拔出兵刃,上前围住辛渐。

辛渐道:“为何要拿我?我们可是跟驿站行刺毫无干系。”曹符凤道:“你不问二大王<a id="ch27-back" href="#ch27"><sup>(27)</sup></a>遇刺情形如何,却先问刺客是谁,可见心中有鬼。深更半夜在驿站附近徘徊,不是接应刺客是什么?还敢强辩说毫无干系。来人,将他绑了。速速围住逍遥楼,一个也不准走脱。”

羽林军大声应命,取出绳索缚了辛渐。曹符凤见他也不抗辩挣扎,神态自若,心中大奇,暗道:“到底是名家之子,有大家风范。”

一行人来到逍遥楼。蒋大闻声出来,不及询问究竟,便已经被军士推攘到一边。曹符凤命羽林军将所有住客、伙计、厨子、帮工等都一股脑儿赶出来,聚集在大厅中。此时正是夜半时分,住客大多已经安寝入睡,这一番喧闹立即招致怨声载道,羽林军也不理睬,只顾持刀强行驱赶。

辛渐被押在大厅一旁,一眼看到傍晚在鹳雀楼见过的一男一女也在住客当中,不禁颇为惊异。那女子正抗声道:“这里是蒲州,不是京都,你们羽林军倒好,作威作福到这里来了!”

众人大多不知道这些黑衣军士的身份,听那女子一嚷,这才知道这些人是天子禁军。那女子又道:“就算真的要追捕刺客,也该由地方官府出面。你们大半夜地把人强行从床上拉起来,是何道理?”一名飞骑自背后狠狠推了她一下,喝道:“快走,那么多废话!”

那女子的男伴勃然大怒,侧头怒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兵营的?你上司是谁?”声色俱厉。

那飞骑本是欺软怕硬之辈,被吓了一跳,半晌才怔怔问道:“郎君是什么人?”那男子道:“我叫胥震。快说,你上司是谁?是李湛,薛思行,还是赵承恩?”

李湛、薛思行、赵承恩均左羽林卫将军,官秩三品,执掌禁军兵权,与宰相同列,极得女皇宠幸。那飞骑听胥震盛气凌人,似是大有来头,不敢再随意答话,只向校尉曹符凤望去,等他示下。

曹符凤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他只是个小小的校尉,连九品官都不是,平日当然不敢去招惹这敢直呼左羽林三大将名字的厉害男子,不过他眼下有淮阳王武延秀做靠山,那可是未来太子武承嗣的爱子,虽说武承嗣目下还没有太子名份,可那还不是早晚之事?

今年正月初一,女皇在万象神宫<a id="ch28-back" href="#ch28"><sup>(28)</sup></a>举行祭天祭祖大典,武则天本人担任初献,第一个捧上祭品,而亚献则是魏王武承嗣,终献是梁王武三思。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按照惯例,只有太子才有资格担任亚献。自武则天登基称帝以来,一直是其四子皇嗣李旦担任亚献,其长子李成器担任终献。这一巨大变动,被朝野视为是女皇将要立侄武承嗣为武周太子的前兆。

说到武则天几番改立太子,那可是长长一篇故事——她与第一任丈夫太宗皇帝李世民无出,与第二任丈夫高宗李治共育有四子一女,分别是李弘、李贤、李显、李旦及太平公主李令月。高宗皇帝即位后不久本已册立宫人刘氏之子李忠为太子,后来武则天当上皇后,李忠被废,改立其长子李弘为太子。李弘为人忠厚,谦虚忍让,高宗晚年因患有风病,目不能视,一度想提前传位给太子,由此引来权力欲极强的武则天的嫉恨。不久,李弘随高宗、武则天游洛阳合璧宫时,暴毙于宫中绮云殿,时年二十四岁。官方说法是太子是患病而死,然而朝野风传是武则天用鸩酒毒杀了亲生儿子。可笑的是,武则天还特意向丈夫提议给太子以“孝敬皇帝”的谥号,高宗完全同意,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父亲为儿子追谥帝号。李弘死后一个多月,武则天次子李贤被立为太子。李贤天份极高,过目不忘,且容止端雅,处事明审,为时论所称。不过当时宫中议论他并非武则天亲子,而是武则天亲姊韩国夫人为高宗宠幸时所生,李贤自己也因为与武则天样貌性格迥异而心怀疑惧。大夫明崇俨猜到武则天不喜欢李贤,不断进言说太子不德。不久,明崇俨在东都洛阳遇刺身亡,武则天怀疑是李贤派刺客所为,于是派人拷打李贤最信任的户奴<a id="ch29-back" href="#ch29"><sup>(29)</sup></a>赵道生,赵道生在酷刑下招认是太子李贤指使他杀了明崇伊,又在太子东宫马坊搜到了数百领皂甲,遂成为李贤谋夺皇位的证据。李贤由此被废为庶人,囚禁巴州<a id="ch30-back" href="#ch30"><sup>(30)</sup></a>。高宗于诸子中最爱李贤,亲自出面说情,武则天声色俱厉地道:“为人子逆谋,天地所不容。陛下正该大义灭亲,何可赦也!”第三子李显被随即立为太子。高宗去世后,李显以太子身份即位,为中宗皇帝,武则天为皇太后,总揽朝政。两个月后,中宗李显想授予韦皇后父亲韦玄贞侍中一职,宰相裴炎认为不妥。中宗怒道:“我甚至可以将天下给韦玄贞,何况一个侍中的官职?”裴炎奔去告知武则天。武则天遂命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率兵入宫,废中宗为庐陵王,贬出长安。又立四子李旦为帝,是为唐睿宗。睿宗终日居于别殿,不管朝政,朝政尽归武则天裁决。武媚废除李显后的第三天,即派左金吾将军丘神勣赶到巴州,将次子李贤杀死,许多人牵连被杀。如此过了几年,武则天以皇太后身份总揽朝政,犹不满足,终于在风烛残年之际登基称帝,正式将李唐天下变为武氏天下。睿宗李旦被废黜幽禁,不过因为是女皇幼子,依旧被立为皇嗣。虽然皇嗣意指皇帝的儿子,并非皇太子——未来的皇帝,可这已经令诸武相当不满,武则天侄辈如武承嗣、武三思等均千方百计想得到储君之位,以求来日登上大宝,多年来,针对皇嗣李旦的阴谋不断,武则天也始终在立儿子还是立侄子之间徘徊不定——论血缘,当然是儿子亲,可儿子姓李,跟自己不是一个姓,自古以来,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她靠肉体、青春侍奉太宗、高宗父子两代皇帝,数十年苦心经营,落下乱伦的千古骂名,才终于夺得李唐江山,改朝换代为武周,一旦传位给儿子,武周岂不又变成李唐?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她希望自己亲手开创的武周王朝千秋万代,一统江山;立侄子吧,大宝之位倒是传给武家人了,可她与武承嗣、武三思有杀父大仇<a id="ch31-back" href="#ch31"><sup>(31)</sup></a>,虽事隔多年,但毕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终究有所顾虑。然而前一阵却突然发生了尚方监裴匪躬、大将军内侍范云仙私下拜谒皇嗣李旦的事,被人告发后逮捕下狱,由洛阳令来俊臣审讯。来俊臣穷尽手段,如愿以偿地取到裴匪躬、范云仙二人意图谋反还位皇嗣的口供。武则天闻报勃然大怒,下令将裴、范二人处以腰斩极刑。武承嗣等人趁机兴风作浪,挑拨离间,武则天遂决意放弃亲生儿子李旦,从武氏中选出一人立为太子,这才有了本年正月初一万象神宫祭天人选的更换。

若不是宰相狄仁杰一再从中进谏阻挠,怕是武则天早已经诏告天下,立武承嗣为太子。可狄仁杰年近七旬,一个白发老翁还能支撑几天?即使老天爷不收他,武承嗣又岂能轻易放过这块绊脚石?

眼下更有一个大好机会,也是校尉曹符凤升官进阶、飞黄腾达的良机,那就是狄仁杰的侄子狄郊近在眼前,这就是为什么驿站一出事他立即率兵赶来逍遥楼的原因。他只须将淮阳王武延秀交代的事尽心尽力办好,即便眼前这名叫胥震的男子是宰相、将军之子,他又有何畏惧?

一念及此,曹符凤上前一步,呵斥道:“吵什么吵?我等是奉淮阳王之命办事。公子若是不服,可以直接去驿站问淮阳王。不过,还等等我们办完事再说。”胥震冷笑道:“原来是淮阳王到了……”他身旁那女子忙道:“胥震,别惹事。”胥震便恨恨住了口。

曹符凤见一搬出淮阳王的名头就令对方哑口无言,有所畏惧,很是得意,叫道:“来人,将他们两个也赶到那边去。”

一旁辛渐听到,心道:“看来武延秀遇刺并没什么事。这校尉一上来就说我跟刺客有关,到了逍遥楼又称捉拿刺客大肆搜捕,分明是有意为之。莫非是武延秀仍然怀恨今日之事,有心要诬陷整治我们几个?”

又等了片刻,羽林军士将王之涣、狄郊、李蒙也带了出来。三人一见辛渐被绳索紧紧捆缚住,大吃一惊,拥上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辛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出门去找王翰……”忽意识到最好不要让羽林军知道王翰不在客栈内,不然事情会更加麻烦。

曹符凤却已然发现王翰不在其中,走过来问道:“王翰人呢?”

王之涣三人虽不知道究竟,也极想知道王翰人去了哪里,但见辛渐有意顿住不提,料到必有缘故,也默不作声。

曹符凤见四人不答,冷笑道:“我早说你们几个有鬼。哼,一定是你们串通密谋行刺淮阳王。”李蒙道:“淮阳王遇刺了么?这可跟我们毫无干系……”

两名羽林军士自后堂奔出来,捧上五把一模一样的长刀,道:“他们五人房中各有一把长刀。”王之涣忙道:“本朝带刀出行可不算犯法。这刀是辛渐亲手打造,我们五个一人一把,有什么错?”

一名军士又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柄匕首,道:“这是在狄公子房中发现的,样子跟适才驿站刺客所用的兵刃差不多。”

曹符凤接过匕首,拔刀出鞘,刀刃上血迹宛然。众人一时呆住,面面相觑。曹符凤冷笑道:“这下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狄公子,抱歉了,谋刺亲王,等同反叛,你虽是现任宰相狄公的亲侄,可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我只能得罪了。来人,将狄郊几人都拿下了,再派人去追捕王翰。”

狄郊忙道:“先等一等!将军,你手下军士说是在我房中搜到这柄带血的凶器,请问他我住在哪一间?”那军士道:“不就是二楼楼上第二间么?”李蒙道:“哈,第二间住的是我。”那军士忙道:“我记错了,是第三间。”辛渐冷笑道:“第三间住的是我。将军,你们这栽赃嫁祸的伎俩,未免太不高明了。”

曹符凤大怒,扬手扇了辛渐一巴掌,喝道:“罪证确凿,还敢强辩?来人,将他们三个也都绑了。”

狄郊道:“等一等!将军说我们几个行刺淮阳王,这柄匕首就是凭证,对么?”曹符凤道:“不错,这匕首就是凶器,铁证如山,无论是在谁房中找到,你们几个串通一气,都难逃干系。”

狄郊道:“我看到刀柄上有很多血迹,将军可否容我仔细看看匕首?”曹符凤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的匕首有什么好看的?有话到蒲州州司再说。来人,将客栈的人通通带走,押去蒲州衙门拷问。”

胥震的女伴忽上前几步,叫道:“将军且慢!”曹符凤依稀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问道:“你又是谁?”那女子道:“鄙姓谢,小字瑶环。淮阳王遇刺一事非同小可,来日必定上达天听,这正是将军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不过狄公子终究是名门子弟,何不让他看看匕首,也好教大家心服口服。”

她一番话不卑不亢,说得娓娓动听。曹符凤见她并无敌意,便点头道:“那好,就依娘子所言。”将匕首递给了狄郊,道:“你可看清楚了。”

狄郊将那匕首翻覆来去看了几遍,道:“这匕首不是我们几个的。各位请看,这木柄上留有五个指印,虽然纹路并不清晰,却大致能看出最上面的指头朝右,下面四个指头朝左……”

那谢瑶环甚是机敏,当即会意,道:“行刺的人是左手持刀。”狄郊道:“诚如娘子所言。可是我们五个都习惯用右手。将军不信的话,请立即查验我们五人的佩刀,从刀柄丝绦上的握痕就可以看出来。”曹符凤浑然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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