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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尼从小就看透了人生。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他看起来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他这么沉稳老练?为什么他的眼神那么深邃,仿佛会吞噬光线?那么,他会告诉你,因为他从小就看透了人生。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世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庭院、后院、游乐场,甚至郊区宁静的小路,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没人能够保护你。

童年,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想象。

一个钟头前,他就已经醒了。他在等待那属于夜晚的独特声音尽快消失,等待旭日尽快升起。他在等待早晨快点来临。这天是礼拜一,天还没亮,不过约翰尼整晚根本也没怎么睡。他一醒过来,就跑到漆黑的窗口检查,拉拉窗户的锁,看看有没有锁好,一晚就检查了两次。他看着外头空荡荡的马路和车道。只要天上有月光,那条车道看起来就像木炭一样黑。有时候他也会跑到妈妈房间去看一下。不过,要是肯在家,他就不会去了。肯脾气很坏,而且手上戴着一个很大的金戒指,要是被那东西打到,身上会瘀血肿胀,肿得像鸡蛋一样大。

肯给他上了人生的另一课。

约翰尼穿上一件T恤,一条磨得破破烂烂的牛仔裤,然后走到房间门口,嘎吱一声推开门。房里的灯光立刻照在窄窄的走廊上。走廊的空气很闷,仿佛氧气都被吸光了。他闻到一股香烟味,还有一股酒味。酒洒了满地,那味道闻起来像是波本威士忌。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约翰尼忽然回想起昔日的气味。从前,早上的这个时间,走廊里总是飘散着鸡蛋和咖啡的香味,还有他爸爸刮完胡子后残留的香味。那是昔日的美好回忆,于是,他赶紧挥开那些回忆,粉碎那些回忆。美好的回忆只会把日子搞得更难过。

走廊上的粗毛地毯,踩在脚底下感觉硬邦邦的。妈妈房间的门没关紧,门板悬在门框的铰链上。门板是空心的,没有上漆,而且和门框的尺寸不合。原来的门板已经支离破碎,被丢在后院。一个月前,肯和约翰尼的妈妈吵了好几个钟头之后,那扇门板就被肯一脚踢飞,铰链都被踢掉了。她始终没有告诉约翰尼,那天晚上他们在吵什么,不过约翰尼猜得出来,那应该和他有关。一年前,肯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妈妈这样的女人。当时,约翰尼一见到肯就会强调这句话,想尽办法要让他搞清楚。只可惜,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而过去的这一年,有如一辈子那么漫长。

他们已经认识肯很多年了,或者说,他们自以为认识。约翰尼的爸爸是营造商,而肯则是他的手下大将,他们家这个小区的房子都是他盖的。他们两个合作愉快,因为约翰尼的爸爸头脑灵敏,能力很强,而肯也算聪明,懂得要服从领导。正因为如此,肯一直都表现得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即使后来绑架案发生之后,他的态度还是没变。约翰尼的爸爸伤心欲绝,极度自责,后来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就此逃脱内心痛苦的折磨。没想到,约翰尼的爸爸走了以后,肯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战战兢兢、毕恭毕敬了。他常常到他们家,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他把约翰尼的妈妈孤立起来,让她只能依赖他过日子。他让她染上药瘾,引诱她酗酒。他一天到晚叫她做这个做那个,煮饭洗衣服,像使唤佣人一样。甚至,一到晚上,他会命令她进房间,两个人关在房间里。

约翰尼的一双黑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到夜里,他发现自己常常在厨房徘徊,手摸着砧板上那把大菜刀,眼前浮现出肯柔软的脖子,他陷入沉思。

肯根本就是丛林里的猎食动物,典型的野兽,而约翰尼的妈妈只能任人宰割。她体重不到一百磅,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简直就像长年卧病在床的人。可是,男人看到她的时候,那种眼神,约翰尼都看在眼里。她平常总是深居简出,很难得看到她,不过,约翰尼注意到,每次肯一有机会看到她,整个人就神魂颠倒。她看起来很苍白,可是白晳的皮肤晶莹剔透,仿佛吹弹可破。她有一双大眼睛,眼神深邃,楚楚可怜。她才三十三岁。假如世上真有天使,那么,天使的模样大概就像妈妈,满头乌黑的秀发,纤柔娇弱,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每当她走进一个地方,整间屋子的男人都会马上停下来盯着她,仿佛她全身散发出一团火焰,仿佛她随时都会飘到半空中。

但她自己根本不在乎。事实上,她一直都不在乎自己的外表,并不是因为女儿失踪才变成这样。平常,她永远穿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一件T恤,绑着马尾,偶尔化点淡妆。她活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她爱丈夫爱孩子,平常没事就在花园里莳花弄草,偶尔上教堂去当义工,下雨天就唱歌给自己听。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一个小小的世界。而如今,她的世界已经幻灭了,瓦解了。如今,她的世界是一片死寂,一片空虚,留下来的只有痛苦。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了。不过,不变的是她的美貌。她依然美丽一如往昔。约翰尼每天都看得到漂亮的妈妈,然而,他却诅咒她那近乎完美的容貌。要是她长得丑一点,肯就不会找上她了。要是她的小孩长得丑一点,那么,他的妹妹现在一定就还好端端地睡在他隔壁的房间。只可惜,她美得像一座完美无瑕的雕像,美得不像凡人。看到她,你一定会觉得应该把她收藏在柜子里,加上重重的锁,严密保护。她是约翰尼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然而,他痛恨她的美。

他好恨。

因为,她的美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约翰尼打量了一下妈妈的房门。不知道肯在不在里面。可能在,也可能不在。他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屏住呼吸。本来他很轻易就可以听出肯在不在里面,可是他已经好几天没睡,感觉变迟钝了。今晚,他好不容易睡着了,真的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完全不省人事。可是后来他忽然醒了,而且是被吓醒的,因为他好像听到玻璃碎掉的声音。才凌晨三点。

他往后退了一步,犹豫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沿着走廊走过去,走到浴室,打开电灯开关。灯泡发出一阵嗡嗡声后才亮起来。镜子后面的药柜开着,他看到里面摆着五花八门的药罐:抗焦虑的“赞安诺”,抗忧郁的“氟西汀”,另外还有几罐蓝色和黄色的药片。他随手拿起一罐,看看上面的标签:“维柯丁”。那是一种强力止痛药。从前没看他吃过这种药。赞安诺的药罐是开着的,药片撒在洗脸台上。他忽然感到一股怒气往上冲。赞安诺。某些夜里,每当肯享用过“赛神仙”之后,他都会吃几片赞安诺让自己冷却一下。

那是他发明的字眼。

赛神仙。

约翰尼盖好药罐,走出浴室。

家里乱得像垃圾堆。不过,他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这里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们真正的家很干净,维护得很好。屋顶重新翻修过,而且是他亲手帮忙翻修的。放春假那几天,他每天都爬梯子上屋顶,把木瓦递给爸爸。他腰上围了一条工具皮带,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里面放着铁钉。那是一栋很棒的房子,墙壁是石头砌成的,庭院的草皮修剪得干干净净,看不到半根杂草。那栋房子离这里虽然只有几英里,但感觉仿佛有千里之遥。老家的邻居都很亲切,而且整个小区绿草如茵,环境幽雅。那栋房子还很鲜明地活在他的记忆里,可惜已经被银行扣押了。当时,银行的人拿了几份文件给妈妈签名,然后在院子里插了一块标志牌。

现在住的地方是肯的房子。他大概有一百栋像这样的房子,专门租给别人。而约翰尼认为他们住的这一栋是最烂的一栋,坐落在郊区一条脏兮兮的街上,厨房小得要命,里面到处都是绿色的铁皮,油布毯磨得破破烂烂,墙角的某些地方都翘起来了。屋子里看了就恶心: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空酒瓶、空酒杯,杯碟里堆满了烟蒂,镜子平摆在餐桌上。约翰尼看到镜子上有残留的白粉,在灯光下看起来特别显眼。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忽然感到胸口发冷。地板上掉了一张一百块的钞票,卷成一团。约翰尼把那张钞票捡起来,抓在手上拉平。他已经接连一个礼拜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而肯可以花一百块买可卡因。

他把镜子拿起来,用一条湿抹布擦干净,然后挂回墙上。那面镜子是他爸爸曾经用过的。约翰尼眼前忽然浮现出爸爸当时站在镜子前面的模样。他在打领带,可是他的手指太粗太笨拙,打了半天,领带就是不听使唤。他只有礼拜天上教堂的时候才会穿西装,而且每次发现儿子站在旁边看时,他都会很不好意思。约翰尼感觉得出来,因为爸爸会突然脸红,然后很心虚地笑一笑。“谢天谢地,还好有你妈。”他会这样说,而这时候妈妈就会过来帮他打领带。

他双手搂住她纤细的背。

然后他会吻她一下,而她会皱一下眉头。

约翰尼又把镜子拿下来擦了一次,然后再挂回去,左右调整了一下,把镜子完全挂正。

接着,他用力拉开大门,走到门外。清晨,天色依然昏暗,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湿气,五十码外的路边有一盏路灯闪烁着幽微的光。远远的山上,车灯忽明忽灭。

肯的车不见了。约翰尼暗暗感到惭愧,但也偷偷松了一口气。肯住在城区另一头的一栋大豪宅,漂亮的粉刷,大大的窗户,还有一间巨大无比的车库,足以停得下四辆车。约翰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刹那,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景象,仿佛看到妈妈趴在那面镜子上吸白粉。但接着他立刻告诉自己,她不会沉沦到这种地步。只有肯才会干这种事,她才不会。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放开紧握的拳头。这时候,天色渐渐亮了,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早晨的清新气息。于是,他努力挥开那些恼人的思绪,努力去感受那早晨的清新。他告诉自己,又是新的一天了。今天一定会是美好的一天。只可惜,对他妈妈来说,早晨是最难熬的时刻。因为,每当她张开眼睛的那一剎那,她都会突然想起,她的女儿一直没找到。

约翰尼的妹妹。

他的双胞胎妹妹。

阿莉莎。约翰尼和阿莉莎两人出生的时间只隔了三分钟,而且,两人几乎就像同卵双胞胎一样,简直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头发的颜色一样,甚至连笑声听起来都一样。没错,她是女生,不过,要是你站在二十英尺外,你根本分不清两个人谁是谁。虽然他们睡在不同的房间,可是他们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在同样的时间醒过来。妈妈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属于他们自己的神秘语言,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不过,约翰尼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记得的是,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感到孤单过。他有一种很奇妙的归属感,而那种感觉只有他们两兄妹才懂。然而,阿莉莎走了,昔日美好的一切也随之烟消云散。那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无法否认的事实,只不过,这个简单的事实却把妈妈的心整个掏空了。所以,约翰尼尽他最大的力量想帮妈妈。一到晚上,他会检查家里的门窗,把乱七八糟的家里收拾干净。今天这花了他二十分钟。接着,他开始烧水煮咖啡。这时候,他忽然又想到那张卷成一团的钞票。

一百块。

一百块。那意味着他有东西吃,有衣服穿了。

接着他又转头看看四周,最后再检查一次,看看房子有没有收拾干净。酒瓶都已经拿去丢了,镜子也擦干净了,看不出有人曾经在这里吸毒。接着他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然后再去看看冰箱。他把装牛奶的纸盒拿起来摇一摇,听到里面哗啦啦响了几声。不过盒子里的鸡蛋只剩一个了。他打开妈妈的钱包,发现里面只剩下九块钱和几枚硬币。他把那张一百块的钞票放进去,然后合上钱包。接着,他拿玻璃杯倒了一杯水,再从药罐里倒出两片阿司匹林,然后沿着走廊走到妈妈房间门口。

窗外,黄澄澄的光芒从黝黑的树林间穿透过来,映照在玻璃杯上。那是第一道晨曦。妈妈侧躺在床上,发丝盖住了她的脸。床头柜上堆满了杂志和书。他仔细听着她的呼吸声,听了一会儿,他看到床上有一沓钞票。肯丢的。几张二十块的钞票,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加起来大概有几百块。看起来皱巴巴、脏兮兮的。

那大概是他从一大沓钞票里随手掏出来的几张。

像垃圾一样随手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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