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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得低声自语。

“饶了我吧。”

于是,记忆静悄悄地出现,头猛地一痛,使我稍感郁闷。我点上一根烟,打算让这郁闷的心情随着吐出的烟圈一起吹散,随后接着读起原稿。

* * *

当我朗读完题目篇,十二名参加者之间开始热烈讨论——不料,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没有一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

有人抱着双臂闭目养神,也有人托腮研究“出场人物一览表”和“现场示意图”,还有人握着钢笔、铅笔,在眼前的资料或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新入会的会员初次执笔写下的“题目”,不必与人相商,凭一己之力就能解决。这种行为也可以称之为某种——慈悲心吧。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无地自容,为大家分发解题用的报告用纸后,说道:

“解答时间限制在二十分钟内。”

说罢,我暂时离开了教室。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毕竟是一场残酷的试炼。如果就此离开再不现身……不知不觉陷入这样的诱惑之中。

基本上即便因“初体验”而横下一条心,也会后悔被人轻易猜出真相。可是,这么简单的“题目”应该难不住在座的各位。说不定多数人已经猜到答案。虽然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心里还是……

接连吸了几根烟,在焦躁中度过了二十分钟。直到抽烟抽得呛嗓子,我才揉着喉咙返回教室。此时,所有人的答案都已经在讲台上放好了。

我打算随后再看,于是,坐回到刚才那张椅子上。

“那么——”大家的目光一同注视着我,我来不及观察他们的表情,环视一圈后,朗读起解决篇的原稿。

14

时值深夜,我决定拜访他的住处。

出租房一如既往急剧减少,但大和大学一带却逐年增加。他也住在这种所谓学生公寓内。对于独居的单身男子而言,这间一居室的公寓被收拾得相当干净。

“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他似乎还没睡,诧异地眨了眨充血的眼睛。

“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我竭尽全力挺直了腰,不容分说进了屋。他不高兴地嘟囔着“干吗呀”,但还是准备拿些喝的东西,我制止了他。

“不用费心了。你已经知道女用洗手间发现了血迹,以及窗子上写着‘D’字了吧。”

我冷不防进入正题。

“你知道‘D’字的含义吧。不仅如此,也许你还知道杀害西小姐的凶手是谁。”

“真、真的吗?”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地重新审视我的表情。我默不作声,重重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所谓‘D’字,是某个单词的开头——即第一个字母。不是日语的单词,是英语。对于我们这帮搞摇滚乐的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

“你的意思是?”

他——Manitou高松,即高松翔太的脸色迅速变得毫无血色。

“难道是‘Drums’吗?”

“没错。”

“怎么会……”

“我当然不十分确定。有可能是Diabolica关谷的D,也可能是我猛大吾的D。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无所谓。但是,如果是‘Drums’的D,才是最能解释得通的。”

“我说你能不能别瞎猜呀。”

“你别这么说,听我解释。我还没说完呢。”

房间里开着暖气,精致的椭圆形矮桌摆在正中。我和高松对桌而坐。他点了一根烟,眼神闪烁慌乱。我继续说道:

“女用洗手间的窗子和其他的洗手间构造相同,都是老式的推拉窗。向外斜推后,用一根折叠叉杆撑住窗户。可是,它老化得厉害,很多零件都不好用了……”

“二层的男用洗手间也是这样呀。”

“没错。说起来这可是案子里关键点之一。你明白吗?”

“不明白……”

高松觉得奇怪,失望地吐了口烟。我继续说道。

“可是,在三天前——也就是案件发生的那一晚,我被西小姐甩了,在‘Phantom’里自暴自弃地借酒消愁,为了醒酒出去散步的途中,遇到了高松君和笑子小姐……之后,我在校内的长椅上略作休息,又回到‘Phantom’。晚上十一点半,我决定回‘Phantom’,实际回去的时间要比这晚几分钟——大概是十一点四十吧。

“这个时候,我刚回到学部的建筑前,偶然看到了。是我亲眼所见,而且直到刚才我才意识到那样东西——它所表示的深意。”

“你说你看见了……看见什么了。你该不会想说其实在那个时候看见凶手了吧?”

“我看见窗子了。”我回答道。

“那个时候,我看到正对着建筑物的正面入口,右手边的一排窗子全部开着,以为室内演奏场所开窗换气才忘了关。不过,说起‘正对面右手边一排的所有窗子’,自然应该也包括女用洗手间的窗子在内,没错吧?也就是说,在十一点四十分女用洗手间的窗子是打开的。

“根据警方的排查,西小姐遇害的时间在十一点至十一点半之间。十一点四十分时,她应该已经遇害身亡了。遇害时,洗手间的窗子肯定也是打开的——到底怎样才能在打开的推拉窗的玻璃上,写下死亡讯息呢?”

高松低着头,默默思考。

“正确的答案应该是这样的。”我说道。

“西小姐无法在女用洗手间窗子上写下‘D’字。那不是她留下的死亡讯息,而是除了她以外的某个人——即凶手亲手留下的伪造的信息。为了让那个洗手间看上去好像是‘第一案发现场’,为了让尸体看上去好像是在死后被移动到隔壁房间,凶手在行凶后,在关闭的窗子上写下了那个字……”

“是吗……”

“在写下假的死亡讯息时,凶手应该仔细注意不要留下自己的指纹。字里检测出西小姐的少量血液,肯定也是凶手干的。比如,用掉在现场的手帕蘸上一点血,轻轻蹭在字上面……那么,凶手为什么非要特地做这些伪造现场的工作呢?”

我问道,然后立即亲自作答。

“为了让所有人确信发现尸体的室内演奏现场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

“那是……”

“也可以说,为了让西小姐在室内演奏现场传递的信息被当成伪造的。反过来说,西小姐抓住我那把吉他的五弦和六弦,才是指出真凶的死亡讯息……”

“我猛,你停一停。”

高松插嘴道。

“在洗手间发现的血迹呢?的确是西小姐的血吧?那也是凶手伪造的吗?”

“不,当然不是。”

我静静地摇摇头,把事先组织好的想法娓娓道来。

“说起来,这个案子的凶手的行动模式属于事后弥补型的。一开始,他(她)压根儿没有任何杀人计划,所有这一切都是混淆视听——是充满恶意的偶然所致。

“西小姐的头部有两处伤痕。一处伤痕在面部的鼻子上面,血迹里似乎还混着鼻血。另一处伤痕位于头部右侧,似乎是致命伤——从尸体的伤痕推测,就存在以下的可能性。也就是说——

“那一晚,西小姐在‘Phantom’喝多了,胃里变得不舒服,于是,她去了一层的洗手间。在那儿不幸发生了某件事故。在里面的洗脸台前,步履蹒跚的她也许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向前倒下去了。这个时候,她的脸撞上了洗脸台给水栓的五金件。尸体的其中一处伤痕就是因为这个。而那时她流了血,五金件上才沾上了血。恐怕手帕也是那个时候丢了。这些都说得通吧。

“她因突如其来的事故惊慌失措,按压着脸上的伤,踉踉跄跄地走出洗手间。然后,偶然遇到了对她怀有杀意的某个人。”

“怎么会……”高松说罢,叹了口气不再开口。看来他肯接受这件“说得通的事情”了。

“我们重新回到洗手间窗子的问题上吧。”

我继续说道。

“刚才,经过讨论我们已经清楚地知道窗子上写下的‘D’字是伪造的。但还有一点不可思议。为什么凶手在书写伪造的死亡讯息时,关上了那扇窗子呢?凶手当然不会自己把窗子关上,若是其他什么人关上那扇窗子,自然就会发现西小姐的血迹,进而吵嚷起来——于是,这一点变得很奇怪。没有人关上那扇窗。”

“嗯……”

“我想了想,立刻得出了结论。窗子不是被人关上的,而是自己合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不是确认过那扇推拉窗老化得厉害,很多零件都不好用了吗,也说过这是案子里关键点之一。”

“我想起来了。被你这么一说……”

“所以,我觉得窗子向外斜推后,即便用一根折叠叉杆撑住它,多少也会有些不稳。偏巧那一晚,偶然发生了——”

高松“啊”地喊了一声。我点点头,说道:

“没错,那场地震。晃松了叉杆,自动让窗子合上了。没错,正好就是高松君接受警方盘问的那个时间。我记得是凌晨一点半。”

15

“高松君。”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YZ的鼓手,看着他把空烟盒捏扁。

“你应该清楚我为什么半夜造访,和你说这些吧。”

高松默不作声。

“当然是希望可以劝凶手自首啊。”

“我……”

“让高松君亲自劝其自首。你应该背负起这个责任。”

高松君依旧沉默不语,我盯着他的脸,突然提高了嗓门。

“西小姐的交往对象就是你吧。事到如今你可别装不知道。”

“唉……”高松轻轻呻吟了一声,低下了头。看来他不打算否认。

“那晚地震后——说起来那时已经有不少警察在现场附近徘徊。应该无法躲开他们的耳目进入那个洗手间……如此一来,只有一个人可以潜入因地震震动关上窗子的洗手间,并在窗子上留下‘D’字。”

“你说得没错。”

“还有就是那个重要的真正的死亡讯息的意思——西小姐凭借残存的意识,寻找身边可以代表凶手真正身份的东西。可是,那时舞台上只有鼓、键盘乐器、扩功放和我随手放置的吉他。她把手伸向了吉他,然后,怀着某种信念,把才刚刚扯断的五弦和六弦紧紧抓在手里断了气。

“我原以为她不应该扯断这两根弦。它们各自拥有的音阶毫无意义。但是,从六根吉他弦中拿走两根,却是有意义的。说起六根弦去掉两根,只有四根弦的吉他是什么——没错,就是贝斯。

“讽刺的是,看到现场的情况后立刻正确读取其中信息的人,就是凶手本人。这个人就是YZ的贝斯手Sentinel笑子,即河田笑子。只能是她……”

16

三天前的晚上,西小姐对我说过的“正在交往的人”指的就是高松翔太。高松告白后,两个人从九月中旬开始交往。他们瞒着之前和高松交往的笑子,一直暗通款曲。

笑子自然不知道西小姐怀孕了。就连高松和西小姐本人都不知道。所以,那晚高松并非以此为由,对笑子提出分手。被问及分手理由时,他和盘托出。

就这样,笑子得知自己被男友和闺密双双背叛了……唉,真是麻烦,之后的事情也无须一本正经地解释了吧。

总之,笑子遭受到强烈的打击,对抢走恋人的闺密怀有强烈的嫉妒与憎恶。

于是那晚,当我返回到学部的建筑物前面的时候,笑子偶然遇到了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西小姐。看到情敌烂醉如泥、满面鲜血、步履踉跄的瞬间,笑子瞬间失去了理性。她藏起从立伞架里抽出的金属棒,引导西小姐走进空无一人的室内演奏现场,然后……

关谷发现了尸体,导致案件出乎意料地过早曝光,当她察觉出西小姐瞒着自己留下的死亡讯息的含义时,想必也大吃一惊,进而惊慌失措了吧。警方到达后开始取证,就在她想对策想得快要被烦死时,发生了那场地震……之后,无意中在洗手间发现了那个血迹。于是,她想到一个好点子。立刻在窗子上写下了“第一条死亡讯息”,让洗手间看上去像是“第一案发现场”。当她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就通知警方发现了血迹。

笑子在窗子上写下的“D”意味着什么呢?

讽刺背叛了自己的高松的“Drums”吗,仔细想想多少都能解释得通,但也未必一定就是正确答案。有可能是Diabolica关谷的D,也可能是我猛大吾的D……无论如何,原定计划没有改变,都是为了从真正的死亡讯息转移视线。总有一天笑子会亲口告诉我们“D”字的真正含义。

我独居的房间约有六块榻榻米大小,凌乱不堪,被窝摊在地上没有收拾。我一到家便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被窝上。

心里难受得要命。

高松打电话给笑子,她这才下定决心,准备明日一早就去警局自首。

YZ自然迟早要解散,这也无可奈何。不仅仅是笑子的问题,倘若找到了替代笑子的贝斯手,我也没有自信可以像以前一样,和高松继续来往……

仅仅半年,乐队生命犹如朝露溘至。

我“啊”地叹息一声,拿起放在枕边的笔记本。这是一本大学笔记本,用于写作歌词。我哗啦啦翻着本子,视线最后停留在新曲的题目上——《本格僵尸的华丽逆袭》。

我再度“啊”地叹息一声,撕下这一页,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终

那一晚——

我独居的房间约有六块榻榻米大小,凌乱不堪,被窝摊在地上没有收拾。我一到家便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被窝上。

我“啊”地叹息一声,拿起放在枕边的笔记本。这是一本大学笔记本,用于在完成今日“猜凶手”那篇的时候,记下一些素材或情节。我哗啦啦翻着本子,再度“啊”地叹息一声,将它丢了出去。

一台小型电暖器紧挨着被窝。我用它当桌子,用被窝当坐垫,千辛万苦地写下了这篇《YZ的悲剧》——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抽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是已经完成任务的原稿,以及十二名参加者的所有答案。原稿和笔记本丢在了一起,然后,我从信封里抽出写有答案的报告用纸。

电暖器上放着满是烟屁股的烟灰缸、尚未清洗的咖啡杯、钢笔、修正液以及稿纸……我把这些东西推到一边,把十二份答案摞在一起,放在眼前。

“我服了——”

我边嘟囔着,边叼了根烟。

“真是……服了他们了。”

这十二人份的答案,都准确地切中要点,继而得出正确答案。比如,从“打开的窗子”的叙述推理出女用洗手间的窗子上的“D”字是凶手所做的伪造工作,并因地震才合上了窗,能写下“D”字的仅有一人,真正的死亡讯息指的是贝斯……正解率百分之百。

我已经做好一些心理准备,可是——

发表解决篇后,实际上看完这十二份完美的答案,我受到的冲击更是前所未有。我目瞪口呆,随后才感到后悔和无能。

“全员正解——大家辛苦了。”

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说这句话,战战兢兢地窥探全员的反应。“鬼”们看着我的表情都十分和蔼可亲。

“处女作都是这种水平啦。”

“我也是,刚入会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能猜出我的题目。”

“不过全员答对的情况不常见呀。”

“一般来说既然大家都给出了相同答案,就算闯过第一关了。”

“还是很有天分的。”

“努力写好下一篇呀。”

散会后,会员们各自用诚挚的话语鼓励着我——随后,当我们去了咖啡店,大家却话锋一转,纷纷指责我那里不合逻辑、这里掉以轻心了、误导得不够高明、某个部分的构成不合情理,总而言之诡计太过简单……最后演变为一场教育性的指导。

我逐一点头称是,心情渐渐沮丧,早一步出了咖啡店。熬夜写出的作品,不仅被大家百分之百地答对,还被吹毛求疵,让我不要太失落才是强人所难。

充其量就是“猜凶手”,有什么可笑的——唉,算了,这的确“充其量就是‘猜凶手’”了,愿意笑就笑吧。

无论如何——

就这样,让我终生难忘的苦难日结束了。

当晚,我明明睡眠不足,却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进入浅眠。YZ的曲目明明只是有个曲名而已,却在脑子里轰鸣作响——“浴血僵尸暗中祈祷”和“笑吧!Michael·Myers's”混入实际存在的“PROFONDO ROSSO”和“Rosemary baby”的主旋律内,其中还莫名其妙地交织着参加例会的十二个人恶魔般的哄笑声……

我再也不想……

我在半梦半醒之中,苦恼得辗转反侧——

我再也不想……写什么见鬼的推理小说了。这辈子都不写了。有什么可写的。

——我坚定地暗自发誓。

——终

* * *

第二天——即八月四日下午,我接到原K谈社U山先生急逝的电话通知。

三日晚间,他死于家中的起居室。他的太太K子因故外出,次日回家时,才发现U山先生倒在塞满心爱的歌剧碟的CD架前断了气。死因尚且不明。

突然而至的讣报吓坏了我,使我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

U君的U是U山先生的U……吗?

事到如今,这个想法犹如一道新符咒,在我这个濒死的独角仙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愕然失色,从桌子上拿起昨晚送来、刚刚又被我随手丢开的《洗礼》的原稿。

——恰逢此时,恐怕它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随稿同封的信中,是略觉矫揉造作的文章。我见过这个歪歪扭扭的笔迹,即便是恭维也算不上好看。

——所谓世间的偶然,大抵如此。

U山先生与世长辞了,我仍然无法真切感受到这个悲伤的现实。翻开原稿的第一页——

我从笔托中挑选一根笔尖中细的红笔,拿在手里。

然后——

被钢笔水洇得无法辨认的作者名字“■■■■”——我在其上认认真真写下四个字,“绫辻行人”。

注释:

<a id="zhu1" href="#zw1">[1]</a>乔治·A.罗梅罗,美国恐怖电影大师。

<a id="zhu2" href="#zw2">[2]</a>Goblin乐队活跃于二十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为众多意大利恐怖片配乐。

<a id="zhu3" href="#zw3">[3]</a>汤姆·萨维尼,美国演员,出演过多部乔治·A.罗梅罗的恐怖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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