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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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迪莉亚问道:“这么说,他肯定在来求职之前就视察过那个农舍了?”
“视察?哦,这个我不知道。也许他在进门之前就到附近打探过。我这可不是在责备他,换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马克兰德太太插话说:“他对这个农舍很感兴趣,非常感兴趣。我说了那里没有煤气也没有电,他说他不在乎,说他会买一只普里默斯汽化煤油炉,灯的问题也会自己想办法。当然,那里头有水,屋顶总体来说还不错,至少我认为它还不错。你知道,我们自己从来不去那儿。他在那里安顿下来很高兴。我们实际上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没有必要嘛,但是,就我看来,他把自己照顾得相当不错。当然,正如我丈夫说的,他没有什么经验;有一两件事情我们不得不教他,比方说每天早点到厨房确认一天的工作。不过我挺喜欢这个孩子,我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干活一向很卖力。”
科迪莉亚问:“我能不能到那座农舍去看看?”
这个要求使他们很窘迫。马克兰德少校看了看他的妻子,随之是一阵尴尬的沉寂。一时之间,科迪莉亚还担心他们会说不行。这时,马克兰德小姐把毛线针往绒线球上一插,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带你去。”她说。
夏树庄园占地面积很大。首先,这里有一座规整的玫瑰园,像商品花木种植园一样,按照品种和颜色分类密植,连系在植株上的花名标牌离地面的高度都相等。之后是蔬菜园,一条砂砾铺就的小径将园子一分为二。一畦畦锄过草的莴笋和白菜,以及一块块翻过的土地上都留下了马克·卡伦德劳作的痕迹。最后他们穿过一道门,走进一座小果园。果园里种的是没有修枝的老苹果树,疙疙瘩瘩的树干四周堆着用大镰刀割下的、散发出阵阵清香的干草。
果园另一端有一道厚厚的树篱,由于生长太过浓密,因此很难一眼看见通向农舍后园的那扇小门。好在小门附近的草都经过了修剪,马克兰德小姐上前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树篱的另一侧是黑乎乎的一片荆棘,密不透风,显然是多年无人打理的结果。有人从中间砍出一条通道,马克兰德小姐和科迪莉亚从其中走过的时候都不得不弯下腰,以免头发被那些乱蓬蓬的、带刺的枝条勾住。
走过这道障碍之后,科迪莉亚抬起头,在明亮的阳光下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愉悦的感慨。马克·卡伦德在此处生活的短暂时间内,在无人光顾的一片杂乱中,造就了一片有序而美丽的小小绿洲。荒芜的花坛被他发掘,幸存的植物得到照料,石头路面上的杂草和青苔都被铲除,农舍大门右侧一块小草坪被修剪过、除草。小径的另一侧有一块大约十二英尺见方的地,地里的土被挖出了一部分。距离畦端大约两英尺的地方,那把叉子还深深地插在土里。
这间农舍是个砖木结构的低矮建筑,屋顶铺着石板。光秃秃的门上留有雨水冲刷的痕迹,窗框已经腐朽,屋顶上也一眼就能看见的裸露的房梁,但整座房子还未完全腐朽。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它反倒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凄美。农舍的门外有一双沉重的园丁鞋,上面沾满了泥巴,是随手扔在那里的。
“是他的?”科迪莉亚问。
“还能是谁的。”
她们站在那里,看着被翻过的土地,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们走到后门口。马克兰德小姐把钥匙插进锁孔,锁一下就开了,好像最近刚上过油。科迪莉亚跟在她后面走进农舍的客厅。
从炎热的花园里一进入屋内,便感到一阵凉爽,但空气很不新鲜,带有一股腐坏的气味。科迪莉亚注意到农舍的布局很简单,总共有三个门,正门显然是冲着前花园开的,但它关得很严实,还上了闩,铰链上落着蜘蛛网,好像已有几代人没来打开过它了。科迪莉亚猜想右边一扇门是通向厨房的。第三扇门半开着,她向门里瞥了一眼,看见通向二楼的楼梯,但上面没有铺地毯。房间的中间有一张木桌,桌面上划痕累累,桌子两头各有一把餐桌椅。在桌子中央,有一只带蓝边的大杯子,里面插着一束已经枯萎的花,发黑的花茎表皮已腐烂破碎,难以分辨那是什么植物,而落在桌面上的花粉却像金色的粉末。一道道阳光穿过静止的空气,数不清的微粒、尘埃和微生物在光柱中轻曼地飞舞。
右侧是一个老式的铁壁炉,明火两侧各有炉芯。马克曾经在这里燃烧过木柴,还焚烧过文件。壁炉里有一堆白色的灰烬,以及一堆准备第二天晚上用的引火柴和小段木柴。火炉的一侧有一张矮板条椅,上面摆放着一块褪色的坐垫;火炉的另一侧是一张圆背椅,椅子腿被锯短了,也许是为了方便照顾孩子。科迪莉亚心下思忖,在腿没有锯掉之前,这把椅子肯定很漂亮。
头顶上方有两根因年代久远而变黑的巨大横梁,其中一根的中段固定了一只铁钩,过去大概是用来挂火腿的。科迪莉亚和马克兰德小姐看了它一眼,都没有吱声——这时候已没有必要多问多说了。片刻后,她们不约而同地继续往前,走到壁炉两侧的椅子边坐下了。
马克兰德小姐说:“是我先发现他的。他那天没有到厨房来领当天的任务,所以早饭后我就到这里来,看看他是不是睡过了头。当时是九点二十三分。门没有上锁。我敲了敲,里面没有反应,于是我就把门推开。他脖子上勒着皮带,吊在那个钩子上。他穿着一条蓝色布裤子,就是平常干活穿的裤子。他还赤着脚。那把椅子就倒在那边的地上。我摸了摸他的胸口,已经凉了。”
“你把他放下来了?”
“没有。很显然他已经死了,我觉得在警察来之前最好不要去动他的尸体。不过我把椅子扶了起来,垫在他的两只脚下面。我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我就是不忍心看他吊在上面,脖子被这样狠狠勒着。我刚才也说了,这么做毫无意义。”
“我认为你这样做很自然。关于他,关于这间房子,你还注意到什么?”
“桌上的杯子里有半杯东西,好像是咖啡,壁炉里有一大堆灰。看来他烧过一些文件。他的便携式打字机放在你现在看到的旁边那张小桌子上,那份自杀遗言还在打字机上。我看完后就回到那边的大宅,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我的哥哥、嫂子,然后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我把他们带到这间农舍,确认我所看到的情况。后来我再也没有来过,直到现在。”
“马克死的前一天晚上,你、马克兰德少校和夫人有没有看见过他?”
“他六点半左右收工后,我们就没见过他了。那天晚上他收工有点晚,因为他想把前面的草坪全部修剪完。他去放割草机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他了,接着他穿过花园朝果园走去。之后我们就没再见到他。那天晚上我们都不在家,没有人在夏树庄园。我们到特兰平顿赴宴去了,在我哥哥原来上学的那个军校里。午夜过后我们才到家。根据医生的证明,马克当时已经死了大概四个小时。”
科迪莉亚说:“请跟我说说他平时的情况。”
“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到下午六点,包括一个小时的午饭和半小时的下午茶。晚上他就在这个园子里或者农舍四周干干活。有时候,他会利用午饭时间骑车去那个乡村小店。我时不时在那里碰见他。他买的东西不多——全麦面包、奶油、最便宜的培根、茶叶、咖啡等——都是些家常东西。我听他询问过散养鸡的鸡蛋哪里有卖的,摩根太太告诉他说,到格兰奇农场的威尔考克斯那里,他们每次都会卖半打给他。我们碰上的时候一般不说话,但是他会冲我笑笑。晚上天黑后,他一般都在桌边看书或者打字。我可以看见灯光下他的脑袋。”
“我记得,马克兰德少校说你们从不到农舍这边来。”
“他们是不来,他们对这儿有着很不快的回忆。但我会来。”她稍事停顿,看着早已熄灭的壁炉,“战前,我的未婚夫在剑桥大学读书,那时候我和他经常到这里来,一待就是很长时间。一九三七年,他在为西班牙共和国而战时牺牲了。”
“我很抱歉。”科迪莉亚说。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敷衍,缺乏诚意,可是除此而外她还能说什么呢?这都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而她此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一阵悲伤袭来,心一抽紧,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几乎难以察觉。这只不过是为早逝的恋人、为人类难免要经历的伤痛感到短暂的不适罢了。
马克兰德小姐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好像忍无可忍了:“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格雷小姐。我不喜欢你们的傲慢、你们的自私、你们的暴力,还有你们那莫名其妙的同情心。你们不愿为任何东西付出一个子儿,哪怕是对自己的理想。你们诋毁,破坏,就是不愿建设。你们像叛逆的孩子一样自食其果,但受到惩罚时又大喊大叫。我以前认识的、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都不像这样。”
科迪莉亚温和地说:“我认为马克·卡伦德也不是这样的男人。”
“也许不是。至少他把暴力用在了自己身上。”她抬起头,以探寻答案的目光看着科迪莉亚,“你肯定会说,我这是嫉妒年轻人。这是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通病。”
“不应该是这样。我不懂人们为什么要嫉妒。毕竟,年轻并不是一种特权,我们都有年轻的时候。有些人也许出生在好一些的年代,或者比其他人富有一些,或者特权多一些,但这些都与年轻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年轻是很可怕的。你难道不记得它能有多可怕吗?”
“是的,我记得。但是我也记得其他一些事情。”
科迪莉亚静静地坐着,心想这场谈话有点怪,但又似乎不可避免,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她并不感到抗拒。
马克兰德小姐抬起头。“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一次。至少我认为那是他的女朋友,要不然她来干什么呢?那是在他开始上班大约三天之后。”
“她长什么样?”
“漂亮。美人胚子,就像波提切利笔下的天使——皮肤光滑、鹅蛋脸,模样倒是不聪明。是个外国人,我想是法国人。她非常有钱。”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马克兰德小姐?”科迪莉亚饶有兴趣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