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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迪莉亚寸步不让:“就在他死的那天晚上,有人到农舍里去找过他。有人跟他一起喝过咖啡。我想弄清楚这个人是谁。”

难道是她的幻觉?这个消息好像令他们很惊讶。索菲·蒂林似乎有问题要问,但这时她弟弟突然抢着说:“不是我们当中的人。马克死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在艺术大剧院的第二排观看品特的戏剧。我知道我无法证明这一点,售票处的那个工作人员可能没保留那天晚上的售票纪录,不过我是预先订的票,她有可能还记得我。如果你硬要纠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许可以带你去见几位朋友,一个知道我打算带一帮朋友去看戏;另一个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在酒吧里至少看见了我们当中的几个;我后来还和第三个人探讨过这场演出。这些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过我的这些朋友都很乐于提供帮助。这样也更容易让你相信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五月二十六日晚,我们四个人都在艺术大剧院。”

戴维·史蒂文斯轻声说:“你为什么不叫那个傲慢的老混蛋卡伦德下地狱,让他儿子的灵魂安息,然后再给自己找个简单好破的盗窃案呢?”

“或者谋杀案。”雨果·蒂林补充说。

“给自己找一个简单点的谋杀案吧。”

他们好像心有灵犀似的,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把书本堆在一起,然后掸掉黏在衣服上的碎草。科迪莉亚跟在他们身后穿过庭院,来到学院外面。他们依然一声不吭,径直走向一辆停在前院的雷诺。

科迪莉亚走到他们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伊莎贝尔:“你喜欢品特的戏剧吗?当最后一幕怀亚特·吉尔曼被当地人用枪打倒的时候,你有没有被那可怕的场景吓坏了?”

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科迪莉亚几乎为自己脸红。

那双紫色大眼睛显得很迷茫。“没有,没有!我根本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你知道,我当时跟雨果和其他几个人在一起呢。”

科迪莉亚转身对雨果·蒂林说:“你的朋友似乎弄不清品特和奥斯本的区别。”

这时雨果刚在汽车驾驶座上坐定。他转身给索菲和戴维打开后门,然后平静地说:“你口中的这位我的朋友,她住在剑桥,是来学习英语的。我直言不讳地说,她没有得到足够好的照顾,迄今为止并没有取得稳定的进步,在某些方面有些令人失望。我的朋友究竟能听懂多少,我们永远也搞不清楚。”

汽车呼隆隆发动起来,开始向前移动。就在这时,索菲·蒂林把头伸出窗外,冲动地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愿意谈谈马克的情况。这没什么用,但是如果你愿意,今天下午可以来我宿舍,诺维奇大街五十七号。不要迟到了。戴维和我要去划船,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汽车开始加速。科迪莉亚目送它驶出自己的视线。雨果玩世不恭地举起一只手表示告别,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诺维奇大街五十七号”,科迪莉亚默念着这个地址,直到把它准确无误地记在了纸上。这个地址是索菲的住处吗?也许是宿舍,她的家是否住在剑桥呢?不管怎么说,这点很快就会弄清楚了。她应该什么时候到呢?去得太早会有迫不及待之嫌,去晚了他们可能已经去划船了。不论索菲·蒂林这迟来的邀请是出于什么动机,她现在都不能与他们失去联系。

他们在刻意隐瞒些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们为什么对她的到来反应如此激烈呢?他们不希望有人再来翻马克·卡伦德之死的旧账。他们企图用劝说、哄骗甚至羞辱的方式让她放弃这个案子。他们会不会对她进行威胁?可是为什么呢?最有可能的推论是,他们在保护某个人。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谋杀不同于夜晚翻墙入校,后者只是轻微地违反规定,作为朋友会去纵容或者帮忙掩盖。马克·卡伦德一直是他们的朋友,但有一个他认识并信任的人用皮带勒紧了他的脖子,目睹他痛苦地窒息而死,然后把他的身体像动物的尸体一样挂在钩子上。想起戴维·史蒂文斯望向索菲时那似笑非笑、若无其事的眼神,雨果那玩世不恭的冷静,还有索菲那友善而饶有兴致的双眼,她如何能将他们与这骇人听闻的事实联系在一起?如果他们是共谋,那他们都是魔鬼。可那个伊莎贝尔呢?如果他们是在为某个人打掩护,那么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她。但是伊莎贝尔·德拉斯特里不可能杀害马克。科迪莉亚记得她那单薄瘦削的肩膀,那双柔弱无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手,还有那涂成粉红色的优雅的长指甲。如果伊莎贝尔有罪,那也绝不是她一个人做的。只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强壮女子,才能把那具沉重的尸体搬上椅子,再挂到钩子上。

诺维奇大街是一条单向通行的大马路,科迪莉亚来到单行线的另一头才发现弄错了方向。她花了些时间才回到希尔斯路,从那座罗马天主教堂前经过,然后从第四个路口向右拐。这条马路两侧是一排排的小砖房,明显是维多利亚初期的建筑。这是一条上坡路,大多数房屋都维护得当,一扇扇式样完全相同的大门都漆得鲜亮;一楼的单扇窗户上,原先那些带折皱的窗帘已被有内衬的窗帘所取代,墙根处受潮的地方显露出斑驳的痕迹。五十七号的大门是黑色的,白色门牌在大门上方的玻璃框里。科迪莉亚发现还有地方可以停她那辆迷你车,心里轻松了一些。人行道一侧停放的汽车一辆接一辆,还停着不少破旧的自行车,可是她没有看见那辆雷诺。

大门敞开着。科迪莉亚按了一下门铃,然后试探性地走进狭窄的白色门厅。屋内立刻让她感到无比熟悉。从六岁生日那天起,她就和吉布森太太一起在罗姆福德郊区生活了两年,住的就是这种维多利亚式排屋。她认出了前方陡峭狭窄的楼梯,右边通向屋前客厅的那扇门,以及另一扇斜开着通向屋后会客室的门,从那里可以进入厨房和院子。她知道那里有橱柜,在壁炉两侧有弯曲的壁龛,她还知道怎样找到楼梯下面的小门。这份记忆如此真切,仿佛这间干净、阳光充沛的屋子里也像当年罗姆福德的那幢房子一样,充斥着待洗餐巾、白菜和油脂的浓烈气味。她仿佛隐约听见马路对面小学校操场上,孩子们在呼喊她那个有些古怪的名字,用一年四季都穿在脚上、随处可见的威灵顿长筒靴用力跺着柏油地面,同时挥动穿着毛衣的小胳膊大喊:“科尔!科尔!科尔!”

离她最远的那扇门半开着,她可以看见房间里阳光充足,墙壁刷成了亮黄色。接着,索菲探出了头。

“哦,是你呀!进来吧。戴维先到学院里去拿几本书,然后再为野餐买点吃的。想喝茶吗,还是等一会儿?我刚刚把衣服熨好。”

“还是等等吧。谢谢。”

科迪莉亚坐下来,看着索菲把电线绕在熨斗上,然后把衣服叠好。她朝房间里四下看了看,觉得里面舒适宜人,别有风味。家具不拘一格,样式各异,廉价的和贵重的兼而有之,看上去朴实而温馨。靠墙放着一张敦实的橡木桌子,加上四把式样简陋的餐桌椅;一把温莎扶椅上放着一只厚厚的黄色椅垫;窗户下面有一张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沙发,上面盖着棕色的天鹅绒布;在带盖的铸铁壁炉架上方,有三个造型优美的斯塔福德郡陶人雕像。其中一面墙几乎被一块黑软木的通告栏占满,上面贴着招贴画、卡片、备忘录以及从杂志上剪下的图片。科迪莉亚注意到,其中两张精心拍摄的照片上,是个撩人的裸体女郎。

透过悬挂着的黄色窗帘,能看见围墙内小园中一派生机勃勃的绿色。一个破旧的棚架前,有一株硕大的蜀葵繁花累累,阿里巴巴陶罐中种着玫瑰,墙头则摆着一排鲜红的天竺葵盆栽。

科迪莉亚说:“我真喜欢这房子。是你自己的吗?”

“是的,是我的。两年前我们的祖母去世了,给雨果和我留下了一点遗产。我用我那份钱支付了这幢房子的定金,并获得了当地政府的改建费用。雨果则把他所有的钱都用来收藏葡萄酒。他要保证自己到中年后能过得快活,而我却只想着当下的快乐。我想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不同。”

她把放在桌子一头的烫衣布叠好后放进一个橱柜里,接着在科迪莉亚对面坐下,直言不讳地问道:“你喜欢我弟弟吗?”

“不太喜欢。我觉得他对我粗鲁无礼。”

“他不是有意的。”

“那恐怕更糟糕。粗鲁无礼从来都是有意的,不然就是他太迟钝了。”

“只要有伊莎贝尔在的时候,雨果总是比平时别扭。她对他就是有这样的影响。”

“她是不是在和马克·卡伦德恋爱?”

“这你就得去问她了,科迪莉亚,不过我觉得没有。他们相互之间几乎不了解。马克曾经是我的情人,不是她的。所以我想最好请你过来,亲口告诉你。如果你继续在剑桥打听他的情况,早晚还是会有人告诉你的。当然,他没有和我一起住在这儿,他在学院里有宿舍。在过去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是情人。这段恋情到圣诞节才结束,因为我遇上了戴维。”

“那时候你和马克相爱吗?”

“我也说不准。两性关系是一种探索,不是吗?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在通过对方的人格来探索自己,那我认为我们是相爱的,或者自认为是相爱的。马克需要让自己相信他坠入了爱河,而我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知道爱这个词的含义。”

科迪莉亚不由得产生一股同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情人。一个是乔治斯,她和他睡过,因为他很温柔,郁郁寡欢,并总是直接喊她科迪莉亚——这才是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她不叫迪莉亚,不是她父亲口中的小法西斯。还有一个是卡尔,他年纪轻轻,脾气却不小,但她喜欢他,并且不吝用他看重的唯一方式来表达这份喜爱。童贞对她而言,无非是一种暂时的不便状态,是年轻时缺乏安全感、易受伤害的因素之一。在遇到乔治斯和卡尔之前,她一直是个孤独而涉世未深的人。结识他们之后,她仍然感到孤单,但却初通了一些世事。这两次恋情都没有使她得到她所希望的东西,既没有让她更懂得应付她的父亲或房东太太,也没有触及她内心深处的角落。不过,她还是从卡尔那里感受到了温柔。还好卡尔是在他俩的性生活没有太过愉悦以及他对她来说没有太过重要的时候离开罗马的。一想到那些奇怪的体操动作有朝一日可能会成为生活必需,她就觉得无法容忍。她认为,做爱被过高地估计了,不是在痛苦的程度上,而是在给人的惊喜上。思想和行为之间的差异竟会如此之大。她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彼此有好感吗?你们喜欢一起上床的感觉吗?”

“都有。”

“那为什么要分手?你们之间发生争吵了?”

“没有那么夸张。没人会跟马克争吵的,这也是他身上的一个毛病。我跟他说,我不想再和他继续这种关系了,他平静地接受了我的决定,就好像我只是失约没有去艺术剧院看戏似的。他没有企图和我争辩或劝我回心转意。如果你觉得我们分手和他的死有关,那你就错了。我和任何人的关系都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特别是和马克。我喜欢他甚至可能超过了他喜欢我。”

“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我感到自己处于道德压力之下。事实并不是这样,马克也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但我却有这样的感觉,或者假装自己有这样的感觉。我不可能按照他的要求去生活,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就拿加里·韦伯的事来说吧。我最好还是先跟你介绍一下他的情况,这可以解释许多关于马克的事情。这个孩子患有自闭症,很难管,而且很暴力。大概一年前,他的父母带着加里和另外两个孩子去耶稣公园,马克就是在那里见到了他。孩子们在荡秋千,马克和加里搭话,那男孩有了回应。孩子都是这样的。后来他就经常去加里家照看他,每个星期要去待一晚上,这样韦伯夫妇就可以外出看电影。假期的最后两天,他们全家都外出度假了,马克就住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照顾加里。韦伯夫妇不忍心送孩子去医院,他们试过一次,但是他在那里根本不得安宁。不过他们倒是很乐意把他留给马克照顾。有几次晚上我去看他,就见到他们在一起。马克让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晃来晃去,一晃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一种使孩子安静的方法。我们两人对加里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他还是死了的好,而且我也这样说了。我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如果他死了就好了,对他的父母,对他家其他人都有好处,对他自己也好。但是马克不同意。我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好吧,孩子们受着罪,而你却通过帮他们缓解痛苦而得到情感上的喜悦,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合理的……’后来就是一些无聊的形而上学的对话。马克说,‘你和我都不会想要杀死加里。他存在着。他的家也存在着。他们需要帮助,我们可以提供这种帮助。我们怎么感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行动,不是情感。’”

科迪莉亚说:“可是行动是受情感支配的。”

“哦,科迪莉亚,得了吧!这样的对话我以前经历太多了。当然是这样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接着,科迪莉亚还是不得不打破她们之间正产生的一点点信任和友情,开口问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如果真是自杀的话?”

索菲的回答就像一扇关上的门,铿锵有声。“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也许是留了张纸条。但是,正如他父亲所指出的,那不能算是解释。那是一段优美的诗句——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但是用它来解释自杀的原因,还难以令人信服。”

“它令陪审团信服了。”

“但没有令我信服。你想想,索菲!一个人自杀无非出于两种原因,不是为了逃避什么,就是因为向往什么。第一个原因在情理之中。如果一个人遭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绝望或精神折磨,而且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那么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明智的。但是如果一个人自杀,只为了寻找更多存在的价值,或者只想追求死亡体验,那就太不理智了。死亡是无法体验的。我甚至认为濒死之际也是一种无法体会的经历。一个人只能体验如何准备赴死,而这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今后再也用不着这种经验了。如果人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么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如果没有,我们也无处抱怨自己上当受骗。相信死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都是清醒的,唯有他们才能免于终极幻灭。”

“你已经全部想清楚了,是不是?我不敢说这桩自杀是否也经过这样的深思熟虑,它也许是出于冲动或者失去理智。”

“马克是个冲动不理智的人吗?”

“我不了解马克。”

“但你们曾经是情人!你们睡在一张床上!”

索菲看着她,因为愤怒与痛苦大声喊起来:“我不了解他!我原来以为我了解他,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

她们坐了将近两分钟都没有说话。接下来科迪莉亚问道:“你到加福斯庄园去吃过饭,对不对?当时情况如何?”

“那天的食物和酒水都是绝佳的,但这肯定不是你问的意思。但除此之外,那场晚宴乏善可陈。罗纳德勋爵看到我去了,表现得和蔼亲切。利明小姐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班滔滔不绝的天才们,当她把目光转向我的时候,就像个未来婆婆在上下打量儿媳。马克一直很沉默。我想他带我过去只是为了向我或是向他自己证明点儿什么,不过我也说不准是什么。后来他再也没提过那个晚上的事,也没问过我的想法。一个月之后,雨果和我去参加晚宴。就是那一次,我遇见了戴维。他是在那里工作的一位生物学家邀请的朋友。罗纳德·卡伦德想要他去。戴维在读最后一年的时候,利用放假时间在那里工作过。如果你想了解加福斯大宅的内部情况,就应当去问他。”

五分钟之后,雨果、伊莎贝尔和戴维都到了。科迪莉亚正在楼上的洗手间里,她听见停车的声音,还有门厅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楼下的脚步声朝着后面的客厅远去。她打开热水龙头,厨房里的燃气热水器立即发出轰鸣声,好像这座小房子被装上了发电机。科迪莉亚任由热水流出,自己走出洗手间,把门轻轻地带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顶端,不无愧疚地想,这些白白浪费的热水只好算索菲倒霉了。她轻轻地向下走了两三步,侧耳静听,可是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卑劣,简直不择手段。前门已经关上,但是通向后面客厅的门开着。她听见伊莎贝尔漫不经心地高声说道:“如果这个罗纳德勋爵可以出钱让她调查马克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出钱让她停止调查呢?”

接着是雨果愉快又有些不以为然的声音。“亲爱的伊莎贝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可以用钱收买的?”

“反正她是不会的。我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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