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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莉迪娅已远离萨克斯的思绪了。她看向时钟,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手术随时都将开始进行。
他努力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负责手术准备工作的护士向他说明了一堆事,林肯·莱姆虽点着头,但他已经服下镇静剂,一直无法集中精神。
他很想叫那女人闭嘴,尽管去做她的事。但他又想,在这些准备切开你脖子的人面前,态度最好还是恭敬谦卑些。
“真的吗?”当护士的话暂停之时,他开口说,“真有趣。”他完全不知道刚才护士对他说了什么。
接着,一名医院助理进来了,把他从准备室推到手术室。
两位护士一起将他从推床搬移到手术台。其中一名走到手术房中的另一边,从高压灭菌锅中拿出一套手术器材。
这间手术房比他所想的还要正式。老旧的瓷砖,不锈钢设备,各种器械,长长短短的管子。但这里面仍堆了一些纸箱,还有一个音箱,他想问他们听的是什么音乐,但他又想到他马上就会昏睡过去,何必去管音乐的事。
“真好玩。”他昏昏沉沉地对一名站在他身旁的护士说。她转过身,脸上戴了口罩,他只能看见她的双眼。
“什么好玩?”她问。
“他们要在我需要麻醉的地方动手术。如果这次要完成的手术割的是盲肠,他们可以不用麻醉就把它割了。”
“很好笑,莱姆先生。”
他笑了两声,心想:她认识我。
他瞪着天花板,茫然陷入深思。林肯·莱姆把人分成两类:喜欢过程的人和喜欢结果的人。有些人喜欢过程胜于结果,但就他而言,基本上,他是那种喜欢结果的人——他的目标一向锁定在找出一些刑事鉴定难题的答案,而且得到答案时的快感绝对超过寻找的过程。但现在,他躺在手术台上,盯着手术灯的铬合金罩,他的感觉却完全变得相反。他喜欢一直待在期望的状态中,享受这种等待好事出现的快乐感觉。
麻醉师走进手术房,在他手臂上扎进一针,将针筒连接至点滴瓶的管子,准备将麻醉剂注入。她是一名印第安妇女,有双技术娴熟的手。
“你准备好睡上一觉了吗?”她问,说话的声音细小而轻快。
“早就准备好了。”他喃喃地说。
“当我把这瓶药注入后,就请你从一百开始倒数,你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这里的纪录是多少?”
“倒数吗?我记得有个男人,身材比你魁梧得多,他在不省人事前倒数到七十九。”
“那我一定要数到七十五。”
“如果你能办到,这间手术室会以你的名字命名。”
他看着她将一剂透明的液体注入他的点滴瓶中。她转身离开去检视屏幕,莱姆便开始倒数:“一百、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
刚才喊出他名字的那位护士走到他身旁蹲下,以很低的声音说:“喂,听着。”
她的口气有点怪。
他看了她一眼。
她继续说:“我是莉迪娅·约翰逊,记得我吗?”他来不及回答说当然记得,她便接着低声说:“吉姆·贝尔要我来向你说再见。”
“不!”他嘟囔说。
麻醉师仍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说:“没问题,放轻松,不会有事的。”
莉迪娅的嘴离莱姆耳边只有几英寸,以便轻声说:“你从没怀疑过吉姆和史蒂夫是怎么找出那些癌症患者的吗?”
“不!住手!”
“我把他们的名字交给吉姆,所以卡尔波才能让他们一一出事。吉姆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交往好几年了。在玛丽·贝斯被绑走后,是他叫我去黑水码头的。那天早上我带花过去,顺便在那边乱逛,打算如果能遇到加勒特的话,就和他说话拖住他,好让杰西和艾德·舍弗尔有机会逮住他——艾德也是我们的人。这样他们才能强迫他告诉我们玛丽·贝斯的下落。没想到,他居然连我也绑走了。”
哦,是的,这个小镇确实有一些黄蜂。
“停止!”莱姆喊道。但发出的声音只是一阵微弱的呢喃。
麻醉师说:“十五秒了,也许你就快打破纪录了。你还在倒数吗?我没听见你在倒数。”
“我会一直待在这儿,”莉迪娅说,伸手抚摸莱姆的额头,“你也知道,手术过程很有可能发生一堆意外状况。氧气管缠住,施药错误,谁会知道呢?也许这意外会杀了你,也许让你变成植物人。无论如何,我肯定你再也不能出庭作证了。”
“等等,”莱姆张嘴喊道,“等等!”
“哈,”麻醉师说,笑了目光还是停留在荧幕上,“二十秒了。我想你快赢了,莱姆先生。”
“不,我认为你不会。”莉迪娅轻轻说,站了起来。莱姆看见手术室渐渐变暗,终至全黑。
46
这里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阿米莉亚·萨克斯心想。
就一座墓园而言。
田纳斯康纳纪念公墓坐落在一处小山顶上,在这里可以俯瞰帕奎诺克河,眺望好几英里远。亲身走进这座墓园,比起他们第一次从艾维利开车进镇在路边看见这座墓园的感觉,还要好得多。
眯眼逆着阳光,她看见金光闪耀的黑水河流入帕奎诺克河。从这里,那条黝黑、污染、已把太多悲伤带给太多人们的河水,看起来优美如画。
她和一群人围绕在一个墓穴前。殡仪馆的人已将骨灰坛放入墓穴中。阿米莉亚·萨克斯站在露西·凯尔旁边,加勒特·汉隆也和她们一起。在墓穴对面的是梅森·杰曼和托马斯。托马斯拄着拐杖,穿着一袭洁白的衬衫和长裤,打着显眼的大红领带,若不论这个庄严的场合,他这种搭配还算十分恰当。
穿黑西装的是弗雷德·戴瑞,他也来了。独自一人站在一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想起他喜爱的哲学书中的某一段章节。如果他现在穿的是全白衬衫,而不是底色淡绿上面有黄色圆点花样的上衣的话,看起来就很像某个伊斯兰国家的教士。
尽管这是个笃信宗教的地方,至少有十几位神职人员在等候召唤,随时能出席葬礼,但今天却没有牧师主持。殡仪馆老板看了围在墓穴旁的众人一眼,问有没有有话想对大家说。所有人彼此望了几眼,正以为没有人愿意开口时,加勒特却从宽松的裤子里掏出也那本破旧不堪的《微小的世界》。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但仍开始念起来:“有许多人认为神力并不存在,但当我们观察昆虫世界时,却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论点。因为昆虫定是蒙受了造物主的恩典,才拥有如此繁多令人惊叹的特性:薄到几乎不可能用任何现存物质构成的翅膀,轻到不足一毫克的身体,风速侦察器精细到时速几分之一英里,跨出的步伐效率高得让制造模型机械的工程师都要来向它们学习。而且,更重要的是,昆虫在面对人类、掠捕者和恶劣环境的极度迫害时,展现出惊人的生存能力。当我们在绝望的时刻,可以向这些精巧又百折不挠的神奇生物看齐,以求得慰藉并寻回失落的信仰。”
加勒特抬起头,合上书,紧张地弹打了几下指甲。他看向萨克斯问:“呃,你想说什么吗?”
她摇摇头。
没人再开口说话。几分钟后,围在墓穴的人转身,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山坡走。他们还没抵达通往举行小野餐地点的山脊,殡仪馆的人便已开始用机械手把土填入墓穴。萨克斯气喘吁吁,他们已走上林阴密布的山丘,这里离停车场不远。
她想起林肯·莱姆说过的话:
这个墓园挺漂亮的,能葬在这种地方也不错……
她停下脚步,擦去脸上的汗水,把呼吸调匀——北卡罗来纳的热气仍毫不留情。不过,加勒特似乎毫不在意这种高温。他跑过她,冲到露西的汽车那里,帮着她把购物袋从车后门搬下来。
虽然这个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合野餐,不过,萨克斯心想,鸡肉沙拉和西瓜倒也是一种让人忘却逝者的好方法。
当然,苏格兰威士忌也有同样效果。萨克斯翻寻了好几个购物袋,才终于找到那瓶十八年的麦卡伦。她打开软木塞,轻轻地发出“啵”一声。
“啊,我最喜欢的声音。”林肯·莱姆说。
他驾着轮椅跟在她身旁,小心行驶在不平坦的草地上。从山顶到墓园的这段路太陡,“暴风箭”轮椅下不去,他只好在停车场等。他远远地站在草地上。看着他们埋葬玛丽·贝斯在黑水码头发现的那些遗骨——已火化成骨灰的加勒特一家人的骸骨。
萨克斯把苏格兰威士忌倒入莱姆的杯子,插上一根吸管,再为自己倒了一些。其他人则全部都喝啤酒。
莱姆说:“月光酒实在很糟糕,萨克斯,千万别喝。这种酒要好多了。”
萨克斯环顾四周。“医院派来的那个女人呢?那位看护?”
“卢易兹太太吗?”莱姆嘟囔说,“她看我没希望复原,辞职了,丢下我一个人了。”
“辞职?”托马斯说,“是你让她快发疯了吧。说不定是你炒了她。”
“我是个好人。”莱姆回他。
“你的体温如何?”托马斯问。
“很好,”他粗声说,“你呢?”
“可能有点高,但至少我的血压没问题。”
“是吗,但你身上有个弹孔。”
托马斯坚持说:“你应该——”
“我说过我没问题。”
“——再移过去一些到树荫底下。”
莱姆连声抱怨地面不平,轮椅不好移动,但最后还是移到树荫更浓密的地方。
加勒特正细心地将食物、饮料和餐巾摆在树下的一张长台上。
“你身体没事吧?”萨克斯低声问莱姆,“先别对我抱怨,我可没提天气热的事。”
他耸耸——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意思是:我很好。
但实际上他的状况并不太好。他必须靠一台横膈膜神经刺激器不断把电流送进他体内,才能让肺部正常吸气和吐气。他讨厌这种机器,在他发生意外时曾经用过,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毫无疑问,他又需要这种机器了。两天前,在手术台上,莉迪娅·约翰逊差点就让他永远停止呼吸了。
那天在医院的等待室里,在莉迪娅和萨克斯、露西说再见后,萨克斯发现她推门进入的那扇门上写着“神经外科”。于是萨克斯问:“你不是说她在肿瘤科工作?”
“她是啊。”
“那她为什么走进那里?”
“也许想和林肯打声招呼。”露西猜测。
但萨克斯不认为她会在手术即将开始的前一刻,去对病人做社交性拜访。
接着她想到:只要田纳斯康纳镇的人得癌症来此就医,莉迪娅都可能知道。她又想起,那三个得癌症的患者,是因为有人把消息告诉贝尔,所以他们才会在黑水河码头被卡尔波和他同党杀害。要传达癌症病房的消息,谁会比一名护士更理想呢?虽然这种联想有点远,但萨克斯还是对露西说了,而露西也立刻拿出手机,紧急联络电话公司的安全部门。他们马上搜寻吉姆·贝尔的通话记录,结果查出数百个和莉迪娅有关的电话。
“她要去杀他!”萨克斯叫道。两个女人同时站了起来,冲向手术室,露西还掏出手枪。一切就像一场急诊室的通俗闹剧,在当韦弗医生正准备划下第一刀时,她们及时赶到。
莉迪娅惊慌失措,她不知是想逃跑,还是想完成贝尔派给她的工作,在那两个女人制伏她之前,她还是扯断了接至莱姆喉咙的氧气管。由于外伤和麻醉的关系,莱姆的肺功能已受到严重损害。虽然韦弗医生救醒了他,但从这时起,他的呼吸就变得不再顺畅,必须再度挂上横膈膜刺激器。
这样已经够糟了,但更惨的是,韦弗医生拒绝在半年内再动手术,至少要等到他的呼吸功能完全恢复正常之后。这点最让莱姆愤怒和无法忍受,他想坚持,但韦弗医生用行动证明她和他一样顽固。
萨克斯又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
“你告诉罗兰·贝尔关于他堂弟的事吗?”莱姆问。
她点点头。“他很难接受。他说他知道吉姆是害群之马,但没想到会做出这种事。这个消息给他的打击很大。”她看向东北方。“看,”她说,“你看那边,知道那是什么吗?”
莱姆跟着她的目光望去,问:“你在看什么?地平线?云?飞机?告诉我,萨克斯。”
“德雷德大沼泽。那里是德拉蒙湖所在的地方。”
“真是魅力迷人。”他讽刺说。
“那里充满了鬼魂。”她又说,像一位旅游向导。
露西走过来,拿纸杯倒了一些苏格兰威士忌。她喝了一口,立刻装出鬼脸。“好难喝,味道像肥皂。”她打开一罐汉尼肯啤酒。
莱姆说:“这一瓶要八十美金。”
“是吗?好贵的肥皂。”
加勒特用手抓起一把玉米饼塞进嘴里,然后向草地跑去。萨克斯看着他,问露西说:“郡政府那边有答复了吗?”
“你指收养他的事吗?”露西问,然后摇摇头,“被拒绝了。不是因为我独居,而是因为我的职业,警察。值勤时间太长了。”
“他们怎么知道?”莱姆皱眉说。
“他们怎么知道并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他们为他做了什么。加勒特会被送到赫伯斯的一户人家。那对夫妻真的是很好的人,我已经仔细查过了。”
萨克斯不怀疑她说的话。
“不过,我们下星期还是会一起去远足。”
在不远的地方,加勒特正慢慢走在草地上,跟踪一只昆虫。
萨克斯转身,发现她刚才望着那男孩的时候,莱姆一直在偷看她。
“怎么了?”她问。他脸上腼腆的表情使她皱起眉头。
“如果要你对着一张空椅说话,萨克斯,这个人会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我想,目前我不会说,莱姆。”
突然,加勒特发出一声大笑,开始在草地上狂奔。他正在追逐一只昆虫,这只虫没感觉到有追捕者,飞入灰尘弥漫的空中,男孩赶上去,张开双臂,扑过去一把抓住猎物,然后跌倒在地。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捧成杯状的手,慢慢向野餐台走来。
“猜猜看我抓到了什么。”他喊道。
“快过来给我们看,”阿米莉亚·萨克斯说,“我很想知道。”
<a id="zhu1" href="#zw1">[1]</a>约翰·格雷森姆(John Grisham,1955— ),美国著名畅销小说作家。
<a id="zhu2" href="#zw2">[2]</a>一九二七年诞生于美国的全球便利连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