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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逼着自己走下楼,但越是接近书房,恐惧就越厉害。她仿佛看到了他生气的眼神、憋红的脸还有凸起的眼球,太恐怖了。她试图让自己狂飙的心跳安稳下来,对自己说,有什么好怕的。他已经不能通过拿走她的泰迪熊让她伤心了。但内心深处的她还是知道,他总是有法子让她巴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正当她伫立在书房门外不住地颤抖的时候,女管家穿着条黑色真丝裙,踩着窸窣的脚步,穿过了门厅。艾伦太太管教家中女佣素来严格,但对孩子们却十分溺爱。她喜欢这一家的人,他们的离去让她特别伤心、这是她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她噙着眼泪,对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看着她,玛格丽特的心中画了一记休止符。

整个出走计划已经在她脑海里布置完毕。她要从艾伦夫人那儿借钱,现在就离开大宅,赶上四点五十五分的那趟去伦敦的火车,到凯瑟琳表姐的公寓去过夜,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陆妇队。父亲抓到她的时候就木已成舟了。

计划是如此简单如此大胆,以至于她很难相信该计划的可行性。但她没来得及多想,脱口而出问道:“啊,艾伦太太,借我点儿钱好不好?”

艾伦太太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了,小姐。你需要多少?”

玛格丽特不知道去伦敦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她从来没为自己买过票。于是就瞎猜了个数:“哦,一镑应该就够了。”她心想:我真的是要做这件事吗?

艾伦太太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十先令<a id="z3" href="#z3"><sup>【3】</sup></a>的纸币。要是问她要她全部的家底儿,她也会全都交出来的。

玛格丽特用手颤巍巍地接过钱,心想:这可能就是我通往自由的门票了。她虽害怕,但胸中还是燃起了一小股快乐的希望之火。

艾伦太太看到她紧紧攥起的手,还以为她在为搬家的事担忧。“今天是悲伤的一天,玛格丽特小姐。”她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说时还哀伤地摇了摇那满是灰发的头。

玛格丽特激动地四下看了看。视线之内没人。她的心扑扑跳着,像只掉入陷阱的小鸟,呼吸又浅又急促。她明白,她要是稍有犹豫,那点胆子估计就会跑掉。她连穿外衣的时间都等不了,直接从前门走了出去。

车站在下个村子,两英里外。玛格丽特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会传来父亲那辆劳斯莱斯渐强的嘟嘟声。

但他怎么能知道她做了什么呢?至少晚饭前都不太可能会有人注意到她不在家。就算有人注意到,也会像她跟艾伦太太交代的那样以为她去购物了。然而她还是持续地紧张着。

到了车站,时间还很充足。她买了车票——她带的钱完完全全足够——到女候车室坐下,看着墙上大钟的指针走啊走。

火车晚点了。

四点五十五分过了,五点过了,五点零五分也过了。这个时候玛格丽特着实害怕极了,她甚至为了能让这紧张感消失,愿意就这么放弃而返回家去。

五点十四分,火车终于到站了。父亲依然没有出现。

玛格丽特上了车,心蹦到了嗓子眼。

她站在窗边盯着检票口,以为能看到他在最后一分钟赶到,来把她抓回去。

火车终于开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真的要离开了。

火车慢慢加速。一阵微弱的喜悦在心中荡漾开来。几秒钟后,火车出了站。玛格丽特看着村子越来越小,心中的成就感涨得满满的。她做到了——她逃出来了!

她两腿发软,想找位置坐下,这才发现火车是满的。每个座位上都有人,连包厢也一样,还有士兵席地而坐。她索性就一直站着。

虽说按正常的标准看这趟旅途算是场噩梦,但是她的欢喜劲儿丝毫未减。火车每停一站,就有更多的人蜂拥而上。列车还在瑞丁城外耽搁了三个小时。因为灯火管制<a id="z4" href="#z4"><sup>【4】</sup></a>,所有的灯泡都被拆除,夜幕降临后车厢内漆黑一片。偶有乘务员巡视,手电筒会照来几束微光。他得不停地在满地横躺竖卧的乘客间挑出下脚的地方,才能走得过去。玛格丽特站不动的时候也一样会往地上一坐。她跟自己说,这种小节从今往后就无关紧要了。裙子会脏,但明天她就会穿上制服。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战斗已经打响。

玛格丽特在想,父亲是不是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发现她上火车了,是不是正火速驾车开向伦敦准备在派丁顿站把她截下。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但绝非完全没有。火车减速进站时,她的心里满是恐惧。

但当她终于下车时,没见到父亲半点影子。她又一次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说到底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设法在空洞又昏暗的车站叫了辆出租车。车子把她带到贝司沃特,一路上只有侧灯是亮的。司机打着手电把她引到了公寓楼下。凯瑟琳家就在里面。

整幢楼里的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楼道里有一丝光亮。门房已经下班——现在差不多午夜了——不过玛格丽特知道怎么找凯瑟琳家的门。她上了楼,按响了门铃。

没人回答。

她的心沉了。

她又按了一次,但她知道这没有用:她的房子不大,门铃很响。凯瑟琳不在家。

她这才意识到,这种事不算意外。凯瑟琳跟父母住在肯特郡,这套小房子不过是个备用公寓。伦敦的社交生活显然已经停了,那么凯瑟琳也就没有任何理由来这里住。玛格丽特没考虑到这一点。

她没感觉挫败,但是有些失望。她原本指望能和凯瑟琳一起坐下,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分享她此次冒险的种种。可现在所有这些都要再等等了。她想了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在伦敦还有几个亲戚,但要是去找他们,他们肯定会打电话给父亲的。凯瑟琳能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同党,其他的亲戚她却不敢相信。

这时她想起了玛莎姑姑,她家没安电话。

她是一位年近七十的性情乖僻的老处女,都能算她的姑奶奶了。她家离这里还不到一英里。当然,现在这会儿她肯定睡得真香,要是被弄醒了肯定会发飙。可是没有办法。重点是她没办法跟父亲通风报信。

玛格丽特往回走下楼梯,来到街上——然后发现自己身边是漆黑一片。

灯火管制真是有些恐怖。她站在门外,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狠狠地盯着前方,什么都看不到。这让她肚子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像是要晕倒一样。

她合上眼睛,想象着街道应该什么样。她身后是凯瑟琳住的奥文顿公寓,左边路口是座小型的列恩式教堂,教堂的柱廊上灯光闪耀。人行道上是一排路灯,每个灯都投下一小圈光晕;马路被来往的公交、出租车和汽车照得亮堂堂的。

她再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真叫人沮丧。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周围什么都没有:街道消失了,她身在地狱边缘,从一个空隙掉了下去。她忽然感觉要晕船。之后,她让自己振作起来,开始想象玛莎姑姑家的路线。

“我要从这里向东边走,”她想,“然后在第二个路口往左拐。玛莎姑姑家就在那条街的尽头。就算摸着黑走,这条路也应该够简单了。

她渴望能来个让她松口气的东西:一个开着灯的出租车,一轮满月,或者一位热心的警察先生。过了一会儿她的愿望实现了:有辆车慢悠悠地开了过来,它的侧灯光微弱得像是黑暗之中的一对猫眼。于是她看到了街角之前所有的路牙线。

她开始走了。

汽车开了过去,红色的尾灯渐渐隐入到了远方的黑暗中。玛格丽特认为,她走下路牙的地方离街角还有三四步。她穿过马路找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且没有被路牙绊倒。这让她更有勇气,且更有信心走下去了。

突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痛痛地打在了她脸上。

伴随着疼痛与突如其来的恐惧,她大叫了一声,一瞬间变得惊慌失措,想要转身逃跑。她努力地让自己安静了下来,然后把手拿到了脸颊,揉了揉疼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和脸一样高,能在人行道中间打到她呢?她把双手探出来摸索,立马摸到了什么东西,吓得她赶紧缩回了手。然后她又咬了咬牙,第二次把手伸了出去。她摸到了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像是一个飘在空中的超大号馅饼盘。她继续摸索,然后摸到了一个圆柱子,上面有矩形的孔,盖子是凸起的。当意识到此为何物的时候,她忘记了脸上的疼痛,噗地笑了出来。敢情袭击她的是个邮筒。

她摸清了邮筒边的路,然后把双手伸到了身前。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另一个路牙上跌了一跤。找回平衡之后,她松了口气:她到了玛莎姑姑家的那条街了。

她这才想到,玛莎姑姑可能听不到门铃。她一个人住:没有别的人去应门。要是真没人开门,玛格丽特就得回凯瑟琳家那幢楼,然后上走廊里去睡。她能接受睡在地板上,但是一想到要在这一片漆黑中再走一遭,她就发怵得要命。

或许她会干脆在玛莎姑姑家门口的台阶上缩一晚,直到天亮。

玛莎姑姑的小房子位于一条长街的最里头。玛格丽特慢慢地走着。这座黑暗的城市并不安静。她间或能听到远处汽车的声音。之前有几只狗在她路过它们家门前时冲她吠叫,这会还有对儿并没注意到她存在的猫嚎叫着。她还听到午夜派对传出的丁铃铃的音乐声。更远处,黑漆漆的窗帘后面,还有沉闷的家庭争吵声。她真希望自己现在能在一个有灯、有壁炉还有茶壶的屋子里。这条街比玛格丽特记忆中要长。但是,她是不可能走错的——她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往左拐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她的时间感糊弄了她:她到底在这条街上走了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一整夜呢?突然间,她甚至怀疑起旁边到底有没有房子了。说不定她其实是在海德公园,刚刚走瞎运正好逛进了公园大门也不一定。她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在黑暗中被动物包围住了,它们正凭着猫一样的夜视能力,等着她跌到自己嘴边儿,然后再把她叼走。

她逼自己思考。她是在哪走错了?她知道自己在过某个路口的时候从马路牙上跌了一下。不过她现在又记起,在街道的主路口之前,应该还有几个小巷和马厩。可能她提前在某个巷子口拐弯了。说不定她已经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一英里了。

她试图去回顾当时在火车上的那股激动和自豪,但是那些情绪已经没了。现在她能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和害怕。

她决定停下,站着不动。这样就不会有东西会伤害她了。

她静静地站了许久——过了一会儿,她就不知道到底是多久了。她现在一下都不敢动,恐惧已经让她瘫痪。她认为自己可以一直就这么笔直地站着,直到没力气晕倒为止,或者直到明天早晨。

接着出现了一辆车。

那辆车昏暗的侧灯没照亮什么地方,但和之前的伸手不见五指相比,这简直就是太阳光。她真真切切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央。她快步跑上了人行道给汽车让道。她正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广场上。汽车从她身边开过,然后转弯。她赶紧追上去,期望能看见个路标让她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她到了路口,只见车开进了一条又窄又短的街道。街边都是小商铺,其中一个是母亲常常光顾的女帽店。她明白了,这里离著名的大理石拱门就几步远。

她如释重负,差点没哭出来。

她站到下个路口等着另一辆车把前面的路照亮,然后走进了梅菲尔高档住宅区。

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克拉里奇酒店楼前。当然这幢楼的灯也全关了,但是她找得着门。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

她不觉得自己的钱够开一个房间,但是她的回忆告诉她,人们在离店之前是不需要给钱的。她可以开两天的房,早晨装作还要回来的样子出门,加入陆妇队,然后给酒店电话让他们把账单寄给父亲的律师。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大门。

正如许多夜里开门的公共建筑一样,这家酒店备有类似密封过渡舱的双层大门,这样人们进进出出的同时就不会把里面的光透到外面。玛格丽特把身后的外门关上,走进第二扇门,沐浴在酒店大堂慈悲的光线中。这种状态是正常的:噩梦结束了。

一个年轻的夜间门卫正在柜台上打盹儿。玛格丽特咳了一下。他吓醒了,迷迷糊糊的样子。玛格丽特说:“我要一个房间。”

“在半夜这个时候?”男人脱口而出。

“我被困住了。”玛格丽特解释,“现在我没办法儿回家。”

男人调动脑筋。“没行李?”

“没有。”玛格丽特惭愧地说。她又灵光一闪,加了句,“当然没有,被困到这儿又不是我计划好的。”

他奇怪地打量着她。玛格丽特想:他总不能不让我入住吧。他咽了下口水,挠挠脸,装作查询登记本的样子。这男的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下了下决心,把书合上说:“我们客满了。”

“噢,拜托,你们肯定有——”

“你跟你家老爷子吵架了,是不是?”他挤了下眼说。

玛格丽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回不了家。”她重复道。很显然她第一次说的时候这男的没理解。

“爱莫能助。”他说。然后又灵机一动加了一句:“都怪希特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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