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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画家矢泽辰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仔细聆听美术杂志记者森祯治郎讲故事。比矢泽小了约十岁的森,在成为美术杂志记者之前,本来立志要做文学杂志编辑的。矢泽对小说倒是涉猎不多,此时他们正在银座后巷某酒吧的二楼。

森说的故事是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意大利作家路伊吉·皮兰德娄<a id="zw1" href="#zhu1"><sup>[1]</sup></a>写的小说《死了两次的男人》(Il Fu Mattia Pascal)。

矢泽直到日后还记得当时为何会谈起那篇小说。他们本来在聊一个背井离乡、在外打拼多年的东北农民,在得知自己被误当成凶杀案的被害者后,大惊之余慌忙归乡的话题。那个农民“少根筋”,整整三年没给妻子或亲戚写过信。他妻子通过电视报道凑巧发现某遇害无名男子与丈夫的特征相似,遂向警方报案,此消息上报后才促成他的返乡。

报上虽然把这个三年没写过信的男人形容为“少根筋的家伙”,但他真是如此吗?矢泽辰生看了那篇报道以后,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了森。

“那男人脱离家庭束缚整整三年,说不定过得自在逍遥,开心得很呢。这本来就是世间所有丈夫的愿望。如果没发生那段被误认为命案受害者的插曲,想必他还会继续音讯全无吧。”

“你说的应该是那种不缺钱、不愁吃穿的‘蒸发老公’吧。背井离乡、出外打拼的农民,过得好像没有这么轻松。”森说。

“为什么?最近米价上涨,农民不都荷包满满吗?一般家庭都有自用车。再加上农机具和肥料已现代化,不再需要人手。家里的次男、三男陆续迁往都市,造成农村人口骤减。不单因为年轻人憧憬都市生活,而是农业已不像过去那样需要这么多劳动力了。不,不只次男和三男,恐怕连做丈夫的也不需要了吧。就算乡下只剩一群女人,只要会操作机械化农具就行了。尤其遇到农闲期,丈夫在家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干脆离乡打工,这样至少能增加现金收入。政府会以高价收购白米,这样的生活比较有保障,我倒觉得是件好事。以前一说打工仔,就想到被生活奴役的贫农,感觉挺悲惨的,不过这年头打工应该成为增加现金收入的渠道了吧。”

矢泽边喝酒边说。

森对此的答复是:“以前从农村出来的打工仔的确如你所说。但其实实质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有钱的还是靠卖土地致富的暴发户或农庄大户,一般农民的生活可没那么好过。主要是消费方面的两个问题:一个是买农机具和肥料的支出。农机具机械化日新月异,每年都有新开发和改良过的产品上市。过个两三年,之前买的就变成老东西了,新品一定有哪项功能更强,诱使消费者购买,这就跟喜欢换车的心理是一样的。再加上买农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一旦使用农机具,习惯了不需人手,就再也不可能脱离农机具了。另外,就算把米卖给农会,政府还要扣税,农民实际拿到的钱并不多。不过,这当然也可说是生产的必要成本,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麻烦的是生活费有增无减,现在农村的生活水准也和都市差不多。农民能实现多年来的心愿,消除生活上的差异,这一点固然很好。简而言之,就是脚踏车变成摩托车,摩托车变成汽车;收音机变成电视,电视又从黑白变成彩色;留声机也变成音响,还有其他厨房用品的电器化,以及食品革命。原本茅草铺顶的农家已经像都市里的住宅一样翻修改建,都市的消费文化自然也渗透进农村,再加上电视的影响,更是无边无界。这是都市统一文化利用电视这个媒介所做的侵略。乍看之下,农村的确富足了,可是说到经济状况,其实和都市的贫农区没两样。”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啊。”

“打从土地经济败给流通经济的江户时代起,这个法则就从未改变。有一阵子,农村的确赚钱,但还是慢慢被都市夺走了。再加上去年开始施行的田地缩减制度,这个问题变得相当严重。”

“所以不得不离乡打工?”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农民可不喜欢背井离乡去打拼,因为这么做会导致家庭问题。”

“家庭问题?”

“夫妻长期分隔两地总是不自然吧。听说出外打工的丈夫在异乡另结新欢的家庭悲剧时有发生。”

“你说到重点了……听了你的描述,我已经了解了打工仔的实态,但我认为应该还有很多人是为了逃离家庭。也许有部分原因是经营农业太辛苦,跑去都市逃避现实,但另一种逃避现实就是躲开太太吧。这点不分都市或农村,而是世上所有丈夫的共同心声。我总觉得,那个被误当成命案受害者的打工仔,现在一定很恨那个凶手,干吗惹出这种麻烦,要是没发生那桩命案,他本来可以得到更长时间的自由……不,我猜在这世上的丈夫们中一定也有人这么想,如果自己是那个男人,干脆假装遇害,永远都不必回到妻子身边。”

“老实说,”爱好文学的美术杂志记者通红的双眼泛出笑意,说,“我看到那篇报道时,也认为跟你有同感的丈夫应该不在少数。同时,我在那一刻想起了《死了两次的男人》。”

“死了两次……”

“……的男人,报上描述的经过和小说的设定有点类似。不同之处在于,小说里的主角不是被误当成命案的被害人,而是被当成自杀者了。于是主角索性不回到妻子身边,就这么一走了之。你说的那个所有丈夫的愿望,成了小说里的情节。”

森娓娓道出意大利作家路伊吉·皮兰德娄的长篇小说《死了两次的男人》的故事情节。

“马蒂亚·帕斯卡……我记得主角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森灌了一口酒,喘了口气才继续说,“帕斯卡原来生长在富裕的家庭里,但他幼年失去父亲,家产被管家一点一点地窃取,等到他成年时已几乎身无分文。同时,他还被管家的侄女罗蜜妲勾引,犯下大错,因此不得不娶罗蜜妲为妻。”

“帕斯卡在友人的协助下,总算勉强谋得图书馆管理员一职,但他的婚姻生活被困在贫穷、岳母的贪婪与妻子的冷漠之中,每天都过得很悲惨。不过,和世上大多数丈夫的反应一样,他欣然接受了这种处境,过着绝望而郁闷的生活。直到后来,连唯一能慰藉他的幼女和老母亲都相继去世后,他的人生变得更灰暗了。绝望的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人生。有一天,他头脑一热,抛下家庭踏上流浪之路,口袋里只有哥哥寄给他买墓碑用的五百镑。”

“在这种家庭中生活,也难怪主角会离家出走。他一定忍耐很久了吧,八成是个很软弱的丈夫,在贪婪的岳母和无尽唠叨及无情妻子的夹击下,谁能受得了啊!那他踏上流浪之路以后呢?”矢泽打断问道。

“没想到,预期以外的命运正等着他。他跑去蒙地卡罗随便一赌,意想不到的好运竟让他一举赢得八万两千镑巨款。”

“五百镑一下子变成了八万两千镑啊!”

“还不止这样,这段期间,他的家乡有个长相酷似他的男人在他家昔日的领地内自杀了,大家误认为那是他,而他的妻子和岳母也以为死者是他,警方也就这么结了案。”

“这样啊……”

“帕斯卡得知这个消息后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终于摆脱了灰暗的人生,永远摆脱了妻子的束缚。既然这个世上已不存在马蒂亚·帕斯卡这个人,自然也不必担心妻子追来了。得到了金钱和自由的他高兴到了极点。”

“我想也是吧。”

“帕斯卡立刻易容变装,并改名为梅伊斯。我记得全名应该是叫亚得里亚诺·梅伊斯。”

“他一定觉得人生像亚得里亚海一样阳光普照吧。”

“变成梅伊斯的帕斯卡去各地随兴旅游,就这么享受了好一阵子。他尝到了自由人生所带来的无尚幸福,他一度觉得,就算用来抵消过去的灰暗人生,还可以找回好几倍零头。”

“一度觉得?”

“是的,只是一度。后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为什么?”

“因为他逐渐明白什么才是他期盼已久的自由。此时的他还并未得到真正的自由。他先独自旅行了一整年,但孤独的流浪令他身心俱疲。接着,他想买一幢房子安身,却因为用的是假名无法登记。马蒂亚·帕斯卡的户口已因死亡而注销,亚得里亚诺·梅伊斯这个名字当然不在户籍上。”

“嗯……”

“无奈之下,他只好寄宿在罗马某户中产家庭中,还与那户人家的女管家亚得里亚娜坠入情网。”

“哦?那女孩叫亚得里亚娜?”

“不能怪我,小说就是这么写的。于是,帕斯卡伪装成的梅伊斯得到了女孩亚得里亚娜的爱情后,不仅不再感到孤独,也终于可以尽情沉浸在从年轻时代起就渴望的那种全心奉献的爱情中。这个女孩与他的妻子正好相反,她秉性善良,待人温柔。”

“这种幸福能持久吗?”画家露出怀疑的眼神。

“你问对了,平淡的幸福只维持了短短一阵,因为亚得里亚娜亡姐的丈夫回来了。这个姐夫是个地痞流氓,因为不想归还亡妻的陪嫁财产,企图和亚得里亚娜结婚。但亚得里亚娜爱的是梅伊斯,当然抵死不从,后来她姐夫从梅伊斯那里偷走了一万两千镑,可是梅伊斯无法报警,因为一旦报警,自己用假名的事情就会被揭穿。”

森继续说:“梅伊斯发现自己相当于活在所有法律之外。一万两千镑被偷以后,明知是谁偷的却不能报警,不受一切法律的保护。不,不只法律,他甚至被排除在‘生’之外。”

说到这里,森喝了一口酒。

“他深爱亚得里亚娜,而她也深爱着他,这场恋爱的结局照理说应该是结婚。但冒用假名的他要怎么结婚?他很懊恼。不得不得出结论——继续谈这场不可能结婚的恋爱对亚得里亚娜来说是多大的伤害。不仅如此,对方迟早也会发现他用的假名,那将意味着爱情的破灭。因为对方一定会对他的欺瞒感到气愤。不忍面对分手这个残酷结局的梅伊斯,被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他再次成为自杀者。这次是他故意假装自杀,然后离开了罗马,恢复马蒂亚·帕斯卡的身份。”

“恢复本名以后,他做了什么?”

“他回老家去了。”

“回到那个有束缚他的妻子,还有贪婪岳母的家?”

“没办法,帕斯卡已经彻底体会无户籍者的悲哀了。只要他一天没有户籍,就永远被排除在法律和人生之外。他迫切地希望重获法律的保护,并想拥有各项权利,因此明知人生将重回灰色,他还是回到了昔日的家门前,面对正等着他的不幸……然后,你猜怎么着?”

“他妻子冲出来,对他破口大骂?再不然就是看到他活着回来太高兴了,暂时变得比较温柔了吧。”

“都不对,事情的发展很意外。他的妻子已经再婚,对象是以前介绍他去图书馆当管理员的那个男人。他的妻子以为他死了,所以再婚了。”

“帕斯卡还真是个倒霉透顶的男人。”

“倒霉透顶?哪里啊!”

美术杂志记者把杯子举到眼睛的高度。

“这下子,帕斯卡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再没有人比他更幸运了。因为法律赋予的权利和人生的自由,两者他都拥有了。妻子的再婚让他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画家点点头,然后举起自己杯子。

“这倒是个圆满的结局……不过,好像太巧了吧。”

“据说当时好像也出现了这种批评声,文学评论家众口一词地指出,这种情节设定太脱离现实。作者皮兰德娄对此提出抗议,甚至还引用某人被迫替自己扫墓的真实案例感叹那些批评家的想象力太贫乏。”

“这部分是佐藤实枝在《世界文学鉴赏词典》中为这篇小说写的解说中提到的。就我对那篇解说的记忆,皮兰德娄的这种态度应该是‘针对个体的一般性抗议’,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写出那样的作品。帕斯卡若摆脱人生固有的条条框框,就会被放逐在人生之外。作者在此想表达的是‘人生’与‘形式’,以及‘人类的实际存在’和‘抛下人的客观存在’等问题的永恒矛盾。”

“听起来有点艰深,不过还多少可以理解。”

“佐藤认为,作者想要强调的是,世间的所有事物、物体和生命在死灭之前都有这种苦恼,而且除此之外,这种烦恼不会以别种形式出现。”

“嗯……”

“哎,矢泽先生,”美术杂志记者眼中浮现出笑意,看着画家说,“作者皮兰德娄虽在一九三四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过他的私生活好像不太如意啊。同样是来自佐藤的解说,说皮兰德娄的妻子在他三十七岁那年精神异常,此后的整整十五年,他都深受妻子无理的嫉妒所折磨。在这期间,写作创作对他来说成了唯一的希望。”

“……”

“他是个出生于西西里岛的剧作家、小说家,或许没有这样悲惨的人生,他也不可能创作出那样的作品。”

画家的表情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喝酒!”他再次举杯说,“敬意大利的那个皮兰……”

“皮兰德娄。”

“叫什么都行。总之,敬那个深受妻子无理嫉妒折磨,把创作当成唯一希望的男人!”

2

矢泽辰生在玄关处按下门铃前,先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十五分。出租车在他身后折返原路,朝坡下行驶。冷清而狭窄的马路上杳无人影,只有两旁成排的街灯。路上不时出现一圈圈光晕却不见街灯,因为被伸出的树枝挡住了。

他按响门铃等着,从一扇窗户里透出灯光,接着门开了,妻子铃惠现身。矢泽从高挑的妻子身旁闪过,妻子趁他脱鞋时锁上门,脱下拖鞋,径直朝屋里走去。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

矢泽一回家就一眼看出了妻子的心情。就算外出时妻子爽快地送他出门也不能大意,因为妻子在送他出门和迎接他回家的态度往往截然不同,现在的她似乎不太高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从动作也可看出端倪。

矢泽走进客厅,脱下西服,换上夹克和宽松长裤。妻子没跟进来,赶上妻子高兴的时候,会立刻过来收拾他脱下的衣物,不高兴的时候就得等到明天早上了。矢泽早已习惯。

他一边换上长裤,一边思忖铃惠不高兴的原因,想来想去仍毫无头绪。以前,即便是为了正事出门,妻子也会认定他是去和别的女人出去玩了。不过最近已经平静多了,照理说应该没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不过妻子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翻旧账找碴。

铃惠在客厅。矢泽行过走廊时本想直接进入画室,可如果直接去画室,妻子一定会以为他在回避,八成会按照惯例指责他是做了亏心事才回房间躲开的。

一拉开客厅纸门,就看到铃惠正坐在Decola牌日式矮桌前,头也不抬地端坐不动。既已露了脸也不能再缩回去——其实要这么做当然也行,只不过妻子会尖叫开骂。于是矢泽也在桌前坐下。

铃惠转身向后,从餐柜高处取出两个茶杯。这个动作对于高个子女人来说就算不站起来也办得到。就侧脸来看,妻子的心情显然不好。

她默默地往茶壶里注满开水,虽然不甘不愿,还是替他泡了茶。可见得心情还不算太恶劣,矢泽突然抬头,发现餐柜旁放着包有百货公司包装纸的盒子,那花哨的图案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惹眼。

“我不在家时有谁来过吗?”

矢泽找到话头开口问道,这也是为了打探妻子何以心情不好。

“傍晚时天野先生来过。”

铃惠一边把茶壶里的茶水倒入茶杯一边说。

“天野啊……”

天野仙太是个二流画商,大概是来催他交画的。

“他说在百货公司看到不错的火腿,所以买来送我。”

她把茶杯稍微往他那边一推,如此说道。

“是来催二十日的画吗?”

“人家没说,不过显然是为了那个来的……你什么时候能画好?”

铃惠翻起三角眼,首次将视线朝他投来。自从眼皮上的脂肪变少了后,妻子的眼睛就渐渐变成这种形状。

“还要一个月吧。”

矢泽喝着茶。

“还要这么久?都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了。”

收下那笔钱的是你吧——这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但矢泽还是勉强打住了。

“就算已经收了钱,没兴趣的差事我也没办法。”

“打好底色之后就毫无进展了?”

“嗯。”

“既然做得这么不情愿,当初就不该答应人家。”

答应他的是你吧——矢泽恨不得呛她一句。

铃惠负责和画商打交道,现在家里也谈不上有多富裕。矢泽尚未发迹时,画作就靠铃惠四处兜售了。铃惠不但通过人脉关系把画作送给公司或银行主管,还拿去给默默无闻的画商看,但不是被当场退回就是价格被杀到所剩无几。她经历过和保险业务员及推销员没两样的屈辱。当时养成的习惯,使得至今铃惠仍是矢泽和委托人及画商之间的中介窗口。

其他画家由妻子担任经纪人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所以这也不算稀奇。画家在工作时不希望受到这种交易的干扰,因此才会由妻子出面代理。此外,画家也不方便自己讲价。在妻子看来,一手揽下这种杂务,好让丈夫专心创作,也等于是在扮演“贤内助”的角色。

可是,自然,画家最后都免不了要受到妻子这个经纪人的支配。在这种角色下,妻子相当于委托人或画商的代理人。对于渴望拥有画家作品的人来说,当然会去讨好身为经纪人的画家之妻,直接找画家买画的情形少之又少,越过经纪人直接找画家更成为一种禁忌。假使某画商破坏了这个规矩,如果对方是大师级人物,说不定还会断绝来往。不说别的,画家首先就会为了避免触怒妻子而不敢擅自答应买家的要求吧。因此,如果想拥有某位画家的作品,任谁都会先讨好画家的妻子。

﹙我是老婆的奴才。﹚

画家们暗地里常常这样向同行发牢骚或自嘲,数落妻子只为委托人和画商做主。

矢泽觉得自己也可以被纳入这一类。

起先,他也觉得让铃惠出面交涉比较省事。但她答应的交易实在太多,碰到催画的把他逼急了时,他会忍不住发火。但接下的买卖不能退,身为经纪人的妻子说什么也不肯让步,说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借此鞭策起丈夫来,手段可谓毫不留情。

加上矢泽因为无名时代让铃惠四处兜售画作而总觉得欠妻子一份情,所以说起话来无法太强硬。另外,铃惠也总爱强调当时的辛苦。

如果是大画家当然另当别论——她总是这么对矢泽说。

成为大师之后,画家的妻子会尽量不让丈夫画画,因为怕随便创作会令权威和市价下跌。

特定画商也会向大师画家的妻子要求减少创作。“可是,像你这种……”铃惠对矢泽说,“像你这种普通水准的,一定要趁现在努力工作,只有不断创作,你的画才会越来越好,才能从多样化的创作中找到新的方向。你看看人家A先生,再看看B先生,现在虽然被尊为大师,可是人家在你这个年纪时,工作得可勤奋了!”

铃惠举出的那些大师乍看之下确实相似,但其实内在因素大不相同。这些人都有众星捧月般的强力后盾,那些外援不是当红作家的势力集团,就是有影响力的画商,再不然就是对美术有偏执兴趣的财界大佬。而且,时代不同,条件也会有所差异。有时候这样的外援很有效,有时候则完全无效。必须迎合风起云涌的艺术革新,才能站上幸运的潮流浪头。

“就算再怎么推怎么掐,我也没有那种好运气和才华啊!”矢泽曾经这么告诉铃惠。

“所以我才说你不中用嘛。”铃惠说着撅起了嘴。

“我怎么不中用了?”

“因为你没有气魄!看你的画就知道了。”

“你懂什么?!”

“你的画里没有魔鬼,只是画得很有技巧罢了。”

“你少自以为是!”

“你这样吼我也没用,被我说中痛处才会恼羞成怒吧,因为你不肯集中精神好好画,所以才无法产生恶魔,你的心思都用去其他方面了。”

心思都用去其他方面了——这句话令矢泽顿时泄了气。他知道若再继续争辩下去,话题一定又会从艺术跳到他的过去。那时妻子就会如恶魔附身,本已平息的歇斯底里症也会再次复发。

画家之所以会觉得被身为经纪人的妻子“奴役”,不只因为妻子会代替委托人和画商督促作画数量和交画日期。更重要的是妻子不仅负责交涉、决定价格(当然,形式上还是会与画家商量),还会拿走那笔钱。交易完成后妻子会向画家报告钱已入账,而那笔钱依然由妻子管理。既然早已委托由妻子全权负责与买方议价,自然不好再让妻子把钱交出来。按照妻子的说法是“代为保管”,然而,银行的存款提款等事项均由妻子掌管。画家虽然并未赋予妻子这项权利,但由于习惯将烦人的杂务交由妻子处理,日积月累,就会变成这种状态了。

必要开销——作画的材料费不说,就连出去写生的旅费,或去正派经营的茶屋或酒吧花费的酒钱,矢泽也都请店家把账单交给铃惠。零用钱还得向她讨。

说是零用钱,但由于上述必要开销都由铃惠支付或从银行汇款转账,所以理论上矢泽应该不需要那么多钱。因此,矢泽自然不好向铃惠要超乎常理的金额,而且每次开口时都得麻烦地做一番说明。

然而,矢泽既渴望金钱上的自由也渴望行动上的自由。不只矢泽,处于这种立场的所有画家都有同样的心声。

铃惠以“避税”为理由,要求委托人和画商把画款以现金直接送上门。她宣称如果用银行转账或支票,都会惹来“国税局的干涉”,最好尽量避免。在这一点上,不只铃惠,差不多所有画家的妻子想必都有类似的要求吧。

成天被逼着作画,画款却被老婆抢走的画家委实相当绝望。自己没拿到钱,因而毫无价值感,还不能自由使用。金钱上的不自由也限制了行动上的自由。

原则上,职业画家都在画室里创作。做妻子的一天到晚进出画室,丈夫画了什么,一张张全都在她的脑海中记得清清楚楚。她们对于订画的买家也了如指掌。换言之,画家就算想偷偷卖画弄点私房钱,也绝不可能实现。画室里的每一张画都在经纪人的掌控之中。

越是处在这种束缚下,画家越是渴望金钱上的自由。那和行动上的自由成正比,而这种需求使得他们开始动脑筋、找门路。而找到的门路也大凡相同——不过,如果没有画商愿意配合还是很难实现。

矢泽之前也不时使用这一招。

天野在二十日订的画作之所以迟迟未完成,原因不仅是画款进了铃惠手里,矢泽自己一毛都拿不到而产生的空虚感作祟。他也不愿意承认会因为这种理由失去创作意愿,但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真正的原因是天野受某公司社长之托订下的那幅画,客户的喜好要求与矢泽的风格完全不对味,所以他才会意兴阑珊。但铃惠不了解这点,嘴上说什么恶魔云云,其实重点还不是因为她已接受天野之托,有义务按时交货。

如果是他和书商直接交易,对方至少不敢如此颐指气使,他这边也可以找出各种借口。可是通过妻子,每天的进度都被摸得一清二楚。再加上妻子不会对他客气,敦促得极为严厉,甚至还会冷嘲热讽地责备他。“苛敛诛求”这个成语,本是用来形容衙门征收税金毫不留情的,但就画家妻子压榨丈夫的劳力这一点来说,这句成语似乎再贴切不过。

“面对天野先生,我已经无法再继续找借口拖延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画好?”

铃惠把茶杯抵在嘴边,冷眼一瞥矢泽。

“嗯。再有两个星期吧。”

矢泽拿起香烟。

矢泽推论,铃惠之所以不高兴,应该是今天被天野催促的。

天野仙太老奸巨猾的笑脸在眼前浮现,他肯定是一边对铃惠百般奉承,一边步步紧逼吧。这种画商一旦遇到矢泽,就只会卑躬屈膝地赔笑。

“今晚是个什么样的聚会?”

铃惠换了个话题。

“不是聚会,是去跟小森喝酒了。昨天我们在电话中约好的。”

那通电话是铃惠接的,所以她应该知道他今晚要跟森见面。

明明知道,还故意问他是什么聚会,是因为铃惠还在记恨他以前以聚会当借口,偷偷跑去别处的事。

本以为铃惠又要趁机找碴,没想到她就此打住,喝着杯中剩下的茶水说:“泰子说再做一个月就要辞职。”

突然转移话题是她的坏毛病。

“再做一个月就要辞职?可是,她来我们家不是还不到一年吗?”

泰子是个二十一岁的女佣,来自北海道。

“才十个月呢。”

“不是说好要待两年吗?怎么突然要走?”

泰子正在别室睡觉,虽然隔得很远,但矢泽还是稍微压低了嗓门。

“我也不清楚,好像在东京找到好工作了。”

这下子矢泽总算明白铃惠不高兴的理由了,看来是女佣的主动请辞刺激了她。

“挽留也没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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