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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生这次明美事件后,铃惠的态度就变了。说态度改变,还不如说她因此露出了本性。矢泽觉得,铃惠原本就有这种异常的性格。

一般人应该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吧。就算一时怒火中烧,忘乎所以地撒泼,一个月以后按理说也应该恢复平静了。可是铃惠直到半年多以后仍对那件事怀恨在心,只要一有不顺心,即便和明美毫无关系,也会立刻迁怒到明美那件事,跟他大吵大闹。

矢泽知道对妻子以暴制暴有多么愚蠢。那样做,到头来只会伤到自己。铃惠既没有那么敏感纤细,也没有那种智慧。虽然在别人面前说话温柔贤淑,一旦面对丈夫却会变成疯婆子。演变到这种地步两人已经无法沟通,矢泽顶多只能努力躲避她那无理取闹的攻击。平静的家庭环境被她打乱,矢泽再也无法安心作画,最后反倒是他开始心浮气躁,神经绷得特别紧。他觉得如果让自己的这股怒火爆发出来就真的完了,所以总是极力忍耐,煎熬得满头大汗,还要不断按捺自己去讨好铃惠。久而久之,他已经可以判断出铃惠即将发飙的前兆了。一般人生气通常先是眉宇之间挤出皱纹,然后太阳穴才渐渐浮起青筋,铃惠却是立刻暴出青筋。这种时候,矢泽会慌忙把话题转向她喜欢的方向,可是这么一来,矢泽就不得不变得特别饶舌,虽然讲的都是废话,但一边讲话还得一边频频窥探她的情绪有无好转,所以特别伤神。不过,事情可没单纯到只靠这一招就能讨好对方,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反而会造成反效果,令对方暴跳如雷。所以就连说话方式都得看着对方的脸色行事,可说令他心力交瘁。

幸好铃惠自以为卖画得来的钱全数捏在自己手里,矢泽想金屋藏娇必须有钱才办得到,因此铃惠未对那方面做深入探究。就这点而言,说她单纯的确很单纯,同时也有一种偏执到死脑筋的呆板。不过也不能全怪铃惠,就算其他人,恐怕也猜不到矢泽竟然会与画商串通一气。这让矢泽总算能喘口气,铃惠以为丈夫身上没有私房钱的状态最好能永远维持下去。

明美的事过了一年半以后,矢泽又勾搭上了画廊的女店员。他们偷偷来往了半年左右,最后因为电话线路上的阴错阳差才让铃惠对女店员打来的电话起了疑心。接到电话的那天铃惠没有发作,似乎偷偷观察了他一个星期。一晚矢泽外出归来,铃惠若无其事地把他的西服拿去挂,倒霉的是,从西服口袋掉出某饭店咖啡厅的收据,是两人份的餐饮费。饭店做事向来一板一眼,吃什么喝什么都会一一列出,而收到这种收据后往往一不留神就会随手塞进口袋,即便心里想着事后要撕掉也多半会忘记。

明知那名画廊女店员另有年轻男友的铃惠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她暴跳如雷,还说“既然我这么碍眼那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说着把腰带往自己脖子上一缠,身体朝矢泽凑过来,不停嚷着“来呀,你勒死我呀,快勒死我呀”。

6

某次,矢泽看了有关研究“歇斯底里症”的书籍。

如果要向各位描述歇斯底里症患者在精神状态上的所有表现,不知得花多少个小时。因此在此仅举出少数几个实例。最常见的,请各位想想歇斯底里症患者的敏感心情。即便只是在言行举止上稍有轻蔑之意,对他们来说也等同于致命的侮辱,会对此做出敏感的反应。可是,如果各位看到两个健康正常的人——比方说夫妻之间吧——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同样表现出激烈易怒的反应时,各位会怎么想呢?对于目击到的夫妻争吵,想必不只会归因于刚才那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会做出“长年以来积蓄了大量火药,只不过通过刚才那一声,使得火药全数爆炸”的结论吧。

如果有人这么想,请你千万不要把这种想法直接套用在歇斯底里症患者身上。他们会浑身痉挛号啕大哭、或是突如其来地陷入绝望,甚至试图自杀,并非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这么想相当于本末倒置。其实是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体验,往往令他们想起许多更严重的旧伤痕,才会让他们使出浑身力气反击。这些痛苦体验的背后,其实都隐藏着虽然重大、却从未被察觉的儿时痛苦体验。(摘自佛洛依德《歇斯底里研究》)

“儿时的痛苦体验”是佛洛依德学派从性欲层面解剖精神的基本论点,不过不能套用在铃惠身上,矢泽想。

矢泽并非从小就认识铃惠,认识铃惠那年她已二十二岁,后来他们很快就结婚了。说穿了,他等于只认识为人妻的她。不过就算单凭婚后的认识,他也不认为她在儿时会有佛洛依德所谓的既往病癖。

比起那么久以前的往事,造成铃惠歇斯底里症的原因其实就发生在不久前,也很清楚明白——那就是对矢泽出轨的嫉妒,除此之外别无他因。只不过她的妒火远比普通人强烈,而且那妒火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烧越旺。如果借用佛洛依德的说法,他们夫妻争吵的原因来自“累积了二十几年的火药”,那火药无疑是妻子单方面的嫉妒炼制而成的。

不过,浑身痉挛号啕大哭,或是突如其来地陷入绝望,甚至试图自杀——佛洛依德指出的这些病症,几乎可以一字不差地套用在铃惠身上。这些异常表现究竟从何而来?矢泽决定继续研读一下这本书。

对于精神刺激反应异常且有过度歇斯底里表现的现象,也能做出其他合理的解释。歇斯底里症患者的反应,乍看之下只不过是过于夸张。我们只知道其中一部分原因,但会出现这种呈现方式其实是有其目的的。

实际上,这种反应和造成亢奋的刺激成正比,因此会过于夸张也是正常的,能从心理学角度理解。这一点可通过分析患者意识到的显像因素,但还有患者本身并未察觉的因素,一旦出现其他动机,患者又无法向我们传达时,他们的行动就会立刻发生变化。

文章有点艰涩难懂,总之大意应该是:歇斯底里症患者的异常反应,是源于患者本身无法察觉的“体验”。以此为基础,进而逐步影响到当事人潜意识的动机。从外表看来好像出现了夸张的反应,但其实是正常的。

矢泽忽然想到,不知能不能拿来作为绘画题材。同时感慨被妻子的歇斯底里症折磨得苦不堪言,希冀通过书本寻求对症疗法之际居然还能产生这种念头,看来画家果然是画家。人性潜在的“体验”意识,会在机缘巧合下对行为产生影响——不如试着把这层心理上的脉络画出来吧。

然而,这只是“灵光一闪”,并非已确定的明确主题,就好像在沙漠中痛苦徘徊时幻想着的绿洲森林。

矢泽又看了另一本书,是一位日本医学家写的。

像这种否定自己的缺点,无法承认欲求,将问题全部归咎于外界,认为错在别人的心理机制被称为“投射”。而妄想反应的背后除了这种“投射”,还有替不当欲求寻找借口的因素,这种机制在重复的过程中,会针对特定的人、事、物分别产生被害妄想、控诉妄想、嫉妒妄想、色情妄想等形式。就妄想的内容看来,大致可分为认为自己遭人迫害的被害倾向,以及自我满足型对自身能力或价值过度肯定的夸大倾向。不过如果仔细观察,患者通常都同时具有被害倾向和夸大倾向这两种特征。(摘自加藤正明《精神分裂》﹚

“将问题全部归咎于外界,认为错在别人”中的这个“别人”,在铃惠的例子中,就是她的丈夫矢泽。根据此书的观点,这属于某种心理机制,而随着这种机制的再三重复,似乎形成了铃惠的“被害妄想与嫉妒妄想”。

“浑身痉挛号啕大哭,或是突如其来地陷入绝望,甚至试图自杀”——矢泽曾在铃惠身上看到过真实表现。

当时他正与模特儿澄子秘密交往——直到现在,每逢请不到佣人,她还会对他大吼:“去把澄子叫来,我要把她当佣人使唤!”可见铃惠对那件事的印象有多深——那是铃惠第一次企图自杀。

那天矢泽去参加一场画家同好会,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两点。那天在席上遇到一位爱喝酒的前辈,散会后一行人又续了两摊。矢泽心知不妙,但前辈们带头起哄,大家也都很配合,所以他不好意思先离开。

矢泽在玄关按响门铃后等了半天仍不见铃惠来开门。他心想,铃惠一定是装睡,以为他晚归是跑去找澄子了。

矢泽与当时来画室当模特儿的澄子私通被铃惠发现以后,澄子就再也没来过画室,可铃惠近来又闹得很凶。矢泽在妻子面前佯装已与澄子断绝关系,其实私底下两人仍暗通款曲,矢泽不时还会去公寓找她。但鉴于妻子看得紧,矢泽当然小心翼翼。

然而还是被妻子发现了。她号啕大哭,疯狂地发泄,对矢泽拳打脚踢。对矢泽来说,又不能因此而不负责任地把澄子一脚踢开,最终他决定以慢慢疏远的方式与澄子分手。这当然得瞒着妻子铃惠,在她面前,矢泽还是装出早已与那女人断绝来往的样子。

矢泽也知道铃惠不可能真的相信,她本来就是一个猜疑心很重的女人。所以,矢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防止随时有事情发生。而他会继续冒险与澄子见面,毕竟还是因为舍不得。虽然要活在迟早会被妻子拆穿的阴影中,矢泽却仍无法痛下决心与澄子一刀两断。无论出门或回家,他都随时观察着铃惠的表情,即便不是去私会情妇,而是为了其他事情出门,他也怀着同样的畏惧,忍不住去看妻子的脸色。因为他怕累积的火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虽说之前与前辈及各位同行流连酒吧之际就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喝起酒来心不在焉,但当矢泽发现怎么按玄关的门铃都毫无反应时,才真的慌了。不,打从出租车逐渐接近家门他就开始慌了。而当他发现妻子久久不来开门时,突然豁出去了,或许可以算狗急跳墙吧。总之,他怀着踹破后门回家的打算绕到后门,却意外地发现后门竟然轻轻一推就开了,原来里面根本没上锁。

屋里的灯光早已熄灭,黑暗中只听得见响亮的鼾声。矢泽霎时甚至产生错觉,怀疑是否有强盗闯入对铃惠不轨,之后累得呼呼大睡。家中只有铃惠一个人,而她向来不打鼾。

矢泽拉开卧室的纸门,开灯一看,铃惠只铺了自己的被子,正在熟睡。换言之,没有替矢泽铺床,那块榻榻米兀自空着。矢泽从没注意到卧室竟然这么宽敞,也从没意识到一人的被铺看起来是如此的凄凉。

那鼾声来自于铃惠。其实对被褥的感慨只有一瞬间,下一秒他已被枕边看似安眠药的瓶子吓得手足无措。那个瓶子好端端地立在离枕头约三厘米远的地方,里面空空如也,仿佛是特意为了让他看清楚似的。

医生接到电话、带着护士赶来大约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起先,矢泽也想过叫救护车,但他怕事情曝光后会在社会上酿成丑闻,遂把平日常去看病的医师请来。就连平时话多的医生这时也一脸凝重,替铃惠洗胃、打针做急救时始终不发一语。三十分钟后,铃惠清醒了,睁开眼睛眼珠滴溜溜乱转。先是好像很惊愕地看着医生那张凑近的脸,等到眼眸一转看到矢泽后,似乎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她猛地把脸别开。医生只简短地吩咐了几句后续要如何看护照料,然后就板着脸催促护士离开了。丑闻没有外泄。

矢泽事后想想,铃惠是否真的打算服药自杀还有待进一步确定。如果真的想死,应该不会把后门虚掩着不上锁吧。素来对门户安全紧张到神经质的铃惠,不可能半夜不锁门。她事先把后门开着,就是为了让返家的丈夫能及早发现。换句话说,她是为了向丈夫抗议才假装自杀的。

可是,这种事当着铃惠的面矢泽连一个字也不敢提,万一说出来就麻烦了。她自杀未遂之后的癫狂发作,本已让矢泽双手抱头了——面对妻子的发飙行为,除了低声下气地任凭摆布,他别无选择。

照铃惠的个性,不把一切过错都推到矢泽头上她绝不会甘心。她从不承认自己有错,就算明摆着是她的错的事,也会一概归咎于矢泽。

她不会用什么巧妙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也不会指鹿为马、胡言乱语,她的态度非常直接,也很单纯。

“我会变成这样,归根究底还是你的错。”

她就用这套说辞把一切责任转嫁到矢泽头上。她坚称自己绝对正常,之所以会不慎犯错都是被丈夫造的孽连累。这句话本来是铃惠从亢奋状态恢复理智后反省得出的结论,没想到从此就成了她的口头禅。

另外,虽然事后铃惠会记得一些亢奋时的狂暴状态,但还有些事似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令矢泽不得不怀疑她是否在说谎。如果矢泽多说些细节,她有时候也会想起一些,于是又反过来指责矢泽——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是你造成的,你要负责任!

这应该是与嫉妒妄想共存的被害妄想吧。在这种心理的最底层,有“自己绝对正确”这个坚固的精神基础。具体到铃惠的案例,就是从嫉妒妄想与被害妄想转移到攻击妄想。

嫉妒妄想也好,被害妄想也罢,从中衍生出的都是幻觉。一般人也会有幻觉,不过一般人就算产生幻觉也不会告诉其他人。可铃惠不仅认为经常出现的幻觉都是事实,还在行为上表现出来。

矢泽记得是与画廊女店员出轨的那一次吧,看到铃惠把腰带缠在脖子上逼矢泽勒死她之后,矢泽就立刻与女店员分手了。当然也是因为矢泽发现女店员还有一个立志成为画家的年轻男友。不过对于矢泽来说,更多的原因是初次见识到铃惠的可怕。事后很久铃惠还说什么都不相信丈夫已经和那个女人分手。

某晚,矢泽出席友人的美术评论集出版庆祝酒会,一回到家就突然遭到铃惠的攻击。她咄咄逼人地质问他是不是去和女人幽会了。这时候的铃惠,太阳穴青筋暴起、脸色惨白、两眼发直,不用她开口就已可预见将有一场风暴。

就算矢泽把酒会举办的场地、时间,乃至在场名人一一举出,她依旧不肯相信,还一口咬定曾亲眼看到他和女人从宾馆一起走出来,甚至连那家宾馆的名子和位于新宿哪里都说得很具体。

“你今晚根本就没去新宿那里吧。”矢泽反问。

铃惠却信誓旦旦地坚称的确去过那里。事后矢泽才知道,他一出门参加酒会,铃惠就搭出租车去代代木了。她是去遭逢不幸的友人家里拜访,路上产生了与其说错觉毋宁说妄想的臆测。新宿和代代木相距不远,但毕竟是两个不同的地方。而且无论代代木当地还是沿路上,都没有铃惠所说的那家宾馆。她不是坐在出租车上看错了人,就是压根全是幻觉。

矢泽再次翻阅佛洛依德的著作译本,不禁想到更多符合的地方。

某仆人在主人的虐待下变得歇斯底里,一发作起来,就会倒地不起、失控发狂,但他既不开口怒骂,亦非受幻觉控制。没想到,在接受催眠之后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他是再次经历了在街上被主人怒骂、用拐杖殴打的情景。这名病人两三天后又来看诊,抱怨说症状又发作了。通过催眠发现,他这次又经历了与病状突发有关的另一情景,那是法庭上的情景,当时他没能成功索得被虐待的损害赔偿。

这名病人的例子是无法获得损害赔偿金,这项“虐待”在心理上永远无法消除,所以才会持续爆发歇斯底里症吧。而铃惠则是因为矢泽拿不出证据证明他已与女人分手,因此就算再三声明她也不相信。只要一天得不到证明,她的嫉妒妄想和被害妄想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不过,铃惠也不是天天都发飙,是间歇性的,平时倒是表现得很平静。矢泽的解释是,因为她掌管着所有金钱,自认为是经纪人,所以多少还能保持心平气和。同时,矢泽也认为这是防止她发作的栅栏。

然而,这对矢泽来说实在难以忍受。

7

如果说结婚是偶然,那恋爱就是偶然,相亲也是偶然。

能否因为一场邂逅就共度一生,彼此双方都不可能知道。只不过是日本全国几千万人当中的两个凑巧相遇,和在街角撞上没两样。或许还有很多更合适的对象。

会从这个偶然发展成非得共度一生的必然,只能说很奇怪。必然多半是由外在条件制造的,比方说为了亲人,或顾及面子,或有了小孩。当今社会仍把离婚视为一种罪恶,这虽然是儒家思想、封建制度的残余,但在当时的观念中,家庭的瓦解就等于体制的崩溃,所以才会不停强调“亲子是一世缘,夫妻是二世缘”。丈夫和妻子是家庭的奴仆,这是以家庭为单位打造出的封建制度下的主从关系。对家庭的“贞”相当于对东家的“忠”,夫妻离异就意味着撕裂了封建君主制和主仆的联系。

即便到了战后,这种观念依然残存在保守的社会中,无法完全消除。顾虑这一点不敢鼓起勇气断然离婚的人,拖久了会失去时机,徒任年华老去。女人趁年轻时离婚,还会有再度恋爱结婚的机会,也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可一旦年纪大了就失去那种可能性了。经济上的不稳定使得她们只能指望家庭,索性厚起脸皮掌控丈夫。与其站在消极立场向丈夫摇尾乞怜,掌控丈夫才是更积极的防御。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年头的年轻人动不动就闹离婚其实非常合理,也令人艳羡。据某杂志统计,据说每五分钟就有一对夫妻离婚。报上也提过婚后一年内的离婚率有多高。年轻人能够鼓起勇气爽快离婚是件好事,直到最近,年轻人才总算不再在乎所谓的“社会眼光”。

即便如此,只要稍微耽误离婚的时机,依旧会被家庭中的夫妻关系和令人憎恶的社会锁链捆绑住,难以脱身。双方的憎恨日积月累、益发浓稠,最后不是在惰性下妥协,就是抗争后死心,最终索性放弃一切缩进自己的壳里。如果为了顾及社会眼光而假装家庭美满,为了不想让别人发现而强颜欢笑,这股憎恨便只能在内心闷烧。在凄凉荒芜的气氛中结束仅有一次的人生。

只为了当初一段微不足道的邂逅就虚掷一生,说来再没有比这更不合理的事了。就算想率性而为,往往也会顾虑秉承儒家思想的传统社会舆论,时时瞻前顾后,反复迟疑。担心这么做世人会投以何种眼光,说出什么闲话。在家里则每时每刻都要小心翼翼地窥伺憎恶之妻的表情度日。这些都是来自中年人无论对外或对内都不希望招惹麻烦,因循姑息的毛病所致——矢泽如是想。

犹记十几年以前,矢泽某次与铃惠争吵时,也曾脱口怒吼出:“咱们俩就此恩断义绝,你给我滚!”当时铃惠当然也反抗得很激烈,但那时她的个性还没恶化到异常的地步。她把换洗衣物之类的东西塞进皮箱后便冲出家门,当时已是半夜,她在东京又举目无亲,最后反而是矢泽开始担心,甚至开始出现不祥的幻想,怕她在外面游荡,一个人胡思乱想跑去卧轨自杀或投河自尽。这让他想起以前在奥入濑溪谷服药自杀的道子,不觉有些担心,于是出门朝车站方向走去,边走边东张西望,走着走着就发现铃惠拎着皮箱,伫立在黑漆漆的空地上。“喂,笨蛋,回家吧。”他这么一说,她就乖乖地跟了回来。

经过那次的教训,铃惠是否变得安分了点儿?当然没有。夫妻口角依旧不断。某天矢泽又说:“我要离婚!你走吧。”这次她也愤然离家出走,同样也是在三更半夜。有了一次的经验,矢泽心想:随便你,最好就这样一刀两断,那才真是意外之福呢。于是,他下定决心独自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觉身畔有人,并随之惊醒。屋里虽然没开灯,但隐约可以看见铃惠,她坐在他的被脚旁,不知是几时回来的,连和服也没换下,就这么蜷缩着。

矢泽问她杵在那儿干什么,铃惠不发一语,背对着他低头弓身,缩在脚边上。矢泽直起上半身,说了三言两语,但她就像耳背似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依旧一语不发。大概是离家出走又偷偷跑回来,面子有点挂不住吧。她主动回来表明想让步求和,却又为了面子开不了口,所以才僵坐着独自生闷气。

矢泽懒得理她,索性又躺下,后来就这么睡着了。过了几个小时后醒来一看,铃惠依旧弓腰缩在被窝边。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过于倔犟,但那副模样多少还是令人怜惜。

现在回想起来,那两次其实都是铃惠的策略。她之所以整晚站在空地、像祈祷巫女般蜷缩着不动,完全是吃定了矢泽会心软的弱点。当时如果他的态度再强硬一点,彻底拒绝铃惠,就早就离婚了。那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当时彼此都还年轻,还有可能离婚。矢泽觉得是当时的妇人之仁造成了今日的炼狱。

他的再三妥协与容忍只换来铃惠的暴力相向。女人的无知把男人心情慈悲的妥协视为软弱,从而踩在脚底。路伊吉·皮兰德娄的传记中提及“妻子是个热爱力量、轻蔑软弱的女人”。这里所谓的力量是妻子自身拥有的力量,软弱则来自于丈夫。矢泽拿来与自己的处境对照,并如此解释——皮兰德娄虽然尽力秉持慈悲采取行动,却用错了方法。矢泽认为自己亦然。

每当他稍微渴望透透气,铃惠的疯狂举动就会袭来。妻子早已不正常了,矢泽在阅读了歇斯底里症的相关书籍后更加确定妻子完全符合这种病症,从她身上可以一一找到被害妄想、嫉妒妄想、偏执妄想和自尊妄想的症状。

就算铃惠自知有这些缺点,也只会骂丈夫说:“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都是你的错。”——像这种否定自己的缺点,无法承认欲求,将问题全部归咎于外界,认为错在别人的心理机制被称为“投射”。

可是,单有歇斯底里症无法把妻子关进精神病院。顶多只能叫她去综合医院的精神科挂号,接受治疗,但铃惠是绝对不会去的。光是提出这种建议都会让她勃然大怒,难保她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况且,她也不是从早到晚都处于亢奋状态,正常时与常人无异,只要没刺激到她,一切就相安无事。不,“刺激到她”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应该说是她硬将之视为“刺激”的,这也同样来自于被害妄想的幻觉。

这些年来,矢泽不知有多少次想离家,如果真能这样不知有多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就技术层面而言,他得另起一间画室,这样太麻烦。此外,还得对相关人士一一解释说明,对方一定会基于好奇追问究竟,肯定还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他很清楚,一定会引发流言飞语,他的画家朋友将把他当成笑话,那些画家的太太则会将离婚视为“犯罪”,竞相指责他吧。皮兰德娄为了逃离妻子而在市区另外租了一套房子。可是画家与剧作家不同,得在工作场所准备一大堆工具。对皮兰德娄的妻子而言,丈夫在市区另租房子逃离自己,只不过是他主动承认失败的表现。而最终那个“失败者”又再次向妻子投降,颓然返家。

铃惠不可能允许他再另租个房间,身为丈夫工作上的经纪人,她掌握着所有收入,丈夫的逃亡,就等于把她一手打造的经济大厦从基础瓦解。

就算他提议把这些年来的所有积蓄、房子和土地产权统统送给铃惠,当做离婚的条件,铃惠也肯定不答应。他的确听过有艺术家为了摆脱妻子,以此为条件,分文不留地主动离家。但这种方法对铃惠绝对不管用。她在物质上极度贪婪,一心只想获得更多。

啊,要是能和铃惠离婚该有多好,矢泽想。收入将完全归他一人所有,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要花在女人身上或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是他的自由,到时候还能找个自己真正中意的女人。一个单身画家,只要收入还过得去,绝对有女人主动送上门。反正天底下不可能有打从心底感到满足的女人,所以用签约的方式就行了,最好随时都能解约。到时候要画什么也完全自己做主,用不着再被妻子当作奴才使唤。只挑选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交画期限也自行决定。适当地工作、适当地游玩。他一定会吸取教训,再也不让女人当经纪人,把自己变成奴才。那样就可以摆脱出门野游还得看妻子脸色、回家前得站在玄关口想借口的窝囊处境。光这样想想就有了活下去的兴致,应该可以长命百岁。

可是再怎么浮想联翩,毕竟都只是空想,现实生活中终究不可能实现。而且要是这种心愿让妻子发现,不知她又会怎样发狂。

妻子日益疯癫,家庭生活益发不幸。皮兰德娄虽然尽可能慈悲对待,却用错了方法。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忽而精神分裂歇斯底里,下一瞬间又突然道歉反省,并从中感受到了女人的不可思议。

然而,他仍不忍抛弃疯妻。而一味软弱逃避的皮兰德娄那种充满人性的情感世界,却意外促成了他未来文学作品的萌芽,进而将皮兰德娄带入到种种不同主题的巨大器皿中。

他的艺术正是从那伟大的孤独中诞生的。他只能选择逃亡这个懦弱的方法。

画家选择了和小说家不同的表现形式。小说家可以在软弱的逃避中获得“丰富的真知灼见”,画家却不然。小说家需要解剖人性心理并加以描述,或许可以冷眼观察;画家却得把对象的美,即便是精神上的美攫取出来,立足点上就不同。画家需要的不是一间狂乱的画室,而是静谧的画室。

不过,唯一和剧作家相似的是——只能选择逃亡这个懦弱的方法。

他不可能逃离铃惠,除非他死,或者她死。死亡当然是永远的逃离。不过那样就无法享受活着的解放感和愉悦了。要死的人应该是妻子吧。

不幸的是——可以这么说——铃惠生来健康,矢泽倒是经常罹患各种疾病。撇开妻子的精神状态不谈,她的身体真是非常健壮。长年为矢泽看病的医生每次见到铃惠都会夸一句“夫人的身体真好”。铃惠一天不死,矢泽的心愿就只能是幻想,永远在现实生活中饱受折磨,直到死亡为止。

不过,偶然出现了一个夫妻可能一起死的机会。

这次矢泽迷上了一个开餐厅的女人。

这个女人可说是拍着蓝色的翅膀、翩然飞入矢泽空虚的心中的。是从矢泽在银座租下某间画廊开办个展时开始的。

那场为期一个星期的个展,矢泽天天报到,不是坐在会场接待席,就是悄悄跟在观赏者身后偷听人们的私语,再不就是窥探人们观赏时的表情和反应。如果有熟人出现,便相邀去喝咖啡闲聊,有时也会邀请负责执行的画廊女店员去咖啡厅。

矢泽觉得那段日子实在过得太愉快了,摆脱妻子以后的自由想必就是这样。既不用画铃惠“命令”的画作,又可以尽情游玩。个展期间铃惠也拿他没办法,只能默不吭声。只要矢泽说与会场的前辈、同行或美术杂志社的编辑喝酒,就算混到半夜她也不会唠叨。早知如此,个展真该连续办两三个星期。

个展的风评也不错,比三年前那次的反响好太多。当初把皮兰德娄的故事说给他听的那位美术杂志记者森祯治郎也来了,在会场绕了一圈后,走到矢泽身边说:“挺不错的嘛。”

这话似乎不单是奉承,对方说明天还要带画评家A过来,并在下一期的杂志上写篇评论,明天的报上应该也会刊出另一位画评家的意见。矢泽满心洋溢着幸福。

“对了,皮兰德娄的传记对您有帮助吗?”森说得一脸认真。

看到森的表情,矢泽不禁怀疑铃惠的恶妻嘴脸是否已传遍画坛了,自己反倒先多心起来,心想要是换个不客气的损友,必然会嬉皮笑脸地问他可有参考价值吧。估计业界对铃惠没什么好评。

“艺术家的妻子如果太贤惠,反而会让丈夫不幸啊。”森如此表示。

“会吗?”

“毁掉丈夫艺术直觉的,通常都是这一类型的贤妻。妻子服务得太周到,会让丈夫变得懒散。说句不好听的,外头都在传说,U先生在画坛停滞不前,就是被夫人宠过了头呢。我也有同感。记得有一次我去U先生家,眼看着U先生在夫人的伺候下威士忌喝了一杯又一杯。我看他是彻底酒精中毒了,可他夫人毫无制止之意,居然还跟我说什么‘艺术优先,所以不想让丈夫为了琐碎事情奔忙,他现在正在构思巨作’云云,U先生听了高兴得很呢。至今已过了三年,别说巨作了,U先生连个鬼影子都没画出来,那都是夫人惯出来的。U先生搞不好再也画不出东西了。至少与当初与他一起步入画坛的H先生和K先生比起来,已经落后一大段距离了。”

“世上做丈夫的都希望有个顺从的妻子,可是画家却不能有这种老婆?”

“绝对不行。这与上班族的老婆可不一样,画家不比常人,这样反而会夺走丈夫的叛逆精神,就连对绘画的执著和反抗精神也会一并被铲除。”

这时,穿着蓝色洋装的女人翩然走进会场。

8

其实不管怎么看,羽田志津子和矢泽之间都不像有那种能够激起铃惠异常妒火的暧昧关系,他们纯粹是画家与一般顾客的关系。只不过这名女客人是个美丽的单身中年女子,并在东京都内开了三家餐厅,财力雄厚,这一点刺激了铃惠。况且铃惠知道矢泽对羽田志津子抱有超乎寻常的兴趣。

矢泽的灾难就在羽田志津子一时兴起走入个展会场的那一刻起埋下了种子。

当时正和森交谈的矢泽渐渐把注意力转向这个身穿蓝色洋装、气质出色的女人身上,除非是人气画家借用百货公司的场地办个展,否则现场观众都不多,能有三四个人站在画前观赏就已经算不错了,羽田志津子也因此显得格外抢眼。中年妇人穿的洋服通常都不怎么时髦,但她的装扮却极为洗练,尤其对服饰的配色更是一丝不苟,看在画家眼里自然分外醒目。

矢泽与森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她伫立良久、仔细观赏的画作都是矢泽自认为最成功的作品,可说是内行人才能看懂门道的画。这一点也勾起了矢泽对她的兴趣。

矢泽画的是具象画,主题多半是裸女。但并非只是让一团肉块在画布上或立或卧,还添加了颇具宗教意味的故事性。他自认为如果能形成成熟的画风,应该会被画评家冠上“新古典派”的称号。当然并不是十八世纪基督教会那种画,天使和使徒都未明确地出现在画中,而是以抽象手法把这些隐藏在模糊的里层。大多以朱红为主色,再巧妙地晕染成古画褪色后的深棕色。

有段时间矢泽也曾立志画抽象画,但旋即预感这种画风已经过了全盛期,迟早会走入死胡同,为自己后知后觉的愚昧而羞愧。他本来就擅长画具象画,而且画技好得曾被恶意评论家批评是“工匠技巧”。

岸田刘生<a id="zw3" href="#zhu3"><sup>[3]</sup></a>为了对抗巴黎画派<a id="zw4" href="#zhu4"><sup>[4]</sup></a>全盛期在日本洋画坛所掀起的风潮,始终坚持写生主义,最后功败垂成,英年早逝。不过,刘生的价值现在已经获得肯定。

就连这样的刘生,也曾经从早期手工浮世绘寻求突破。简而言之,应是为了摄取“韵味”吧。现代风格的主题终究有其局限,放在现代生活这种真实世界反而妨碍到纯粹的美感。美必须从与现代生活隔绝的世界里寻求,各种艺术至上主义不断地抗拒现代,进而超脱现代,神游于幽玄的桃源。艺术至上主义本来就是靠着逃避现代生活为基础,在大正时期引进欧洲式生活中的,不管是野兽派还是立体主义(Cubisme),当时法国的新浪潮绘画到头来不过是现代生活的延长。那不是断层,而是持续。不过这种流行一时的画风很快就销声匿迹。刘生说不定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吧,艺术至上主义的精髓在于切断现实。矢泽如此解释刘生的生活方式。

刘生被早期手工浮世绘,也就是所谓的“质朴的韵味”吸引,从中发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就算再厉害的天才,如果光凭自创一意孤行,最后终究会走进死胡同。刘生之后又从近代初期的风俗画中为自己寻求艺术支援。如果光靠风景画——例如他的早期代表作《穿山道路写生》,或把水果摆在中央、将背景分成上下两半、涂上不同色调的静物画,想必都难以维持下去吧。他的少女肖像画带有早期手工浮世绘那种毛骨悚然、颓废的美感,且具有恶魔般的超自然故事性。这不就是一种宗教(就连那种淫词邪教也具有可怕魅力的神秘性)吗?

矢泽早已预见抽象画会逐渐没落,继之而起的将是所谓的新具象画。当然,这并非意味着抽象画的反命题会回归到以前的具象画。受到抽象画洗礼的新一代具象画,尚无法判定将会如何发展。当今新具象画派的混乱就是最好的证据。画家们彷徨踌躇,不只在日本,这似乎也是巴黎画坛和美国画坛等举世共通的现象。

矢泽认为,解决这种混乱的对策之一就是开创崭新的宗教画。这种画具有故事性,把对象的形态分解到“体无完肤”的地步,再重组人类的潜意识。抽象艺术早已落入窠臼,变得“图案化”、“奇形化”,和艺术至上主义的美早已扯不上关系。对于自己将来的方向,矢泽不想特别效仿刘生,但他认为十八世纪西欧宗教画那种妖异迷幻的氛围,和被刘生借用的十七世纪日本本土绘画的妖美的确有相似之处。

“您的大作我都欣赏了。”

羽田志津子走到个展画家身边致意,她似乎一进门就认出站在会场角落和森说话的矢泽了。

“不敢当,谢谢。”

矢泽有点僵硬地欠身行礼。

羽田志津子展唇一笑,露出亮白的贝齿,略带迟疑地询问展出的画作能不能出售。

“请说、请说。”矢泽感激地说,“不知您看中的是哪一幅?”

羽田志津子返顾会场——说是会场其实只是个小地方——指出其中两幅。

那两幅画正是矢泽偷偷尝试的“实验”,被选中令他格外开心,同时也对这位女客人眼力之高明,能挑出不走市场路线的画作深感佩服。

“谢谢您。当然,我很乐意卖给您。”

这两幅画的标价不低,不过这是画商天野仙太定的价格,也包含了他的佣金。但女客人听了价钱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当场就说要买下来。

“那么,等这次个展结束,我会请画商把画送去给您。”

女客人留下一张名片,矢泽这才得知她的姓名,她指定把画送去位于赤坂的餐厅。非得通过画商打交道,令矢泽感到有点不便。

“看来她的鉴赏力相当不错嘛。”

森祯治郎摆出杂志记者的姿态,目送羽田志津子离去后说道。当时她对画作未置一词,但事后发现她是出于谦虚,更增添矢泽对她的好感。

个展结束后,画商天野把羽田志津子订的画送去,回程时特地向矢泽报告。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看来她不是临阵磨枪,而是真的很了解美术。她那家位于赤坂的餐厅也是,虽然在地下一楼,不过气派得很。装潢走的是巴黎风格,看起来很时髦,设计也很豪华。听说是她亲自设计的,品味相当高级。”

天野对她赞不绝口。

“而且是那样的大美人,竟然还是单身。听说另外在青山和银座还有两家分店,出手很阔绰。有钱又有事业,人长得漂亮又是单身,加上美术造诣深厚,简直是魅力无法挡。”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想她背后应该有个资本雄厚的金主吧。八成是那个金主喜爱美术,再把那些美学素养传授给她,所以她才会跟着爱上绘画,并下工夫钻研的吧。我是这么判断的。”

“不知她打算把那两幅画挂在哪里,会挂在赤坂的那家餐厅吗?”

“听说她住在青山那边,不过好像不打算挂在那里,而是挂在银座的分店,据说就开在R大楼的地下层。”

“关于我的画,她有说什么吗?”

“我倒是听过一些。不过与其由我转达,我看老师还是当面问她比较好吧。”

天野鬼头鬼脑地笑了。

“就算人家买了我的画,我立刻就去找她还是不太好吧。”

“没事,这点您不用担心,是对方说想跟老师边吃饭边聊聊的。就在她的餐厅。”

“是吗,她真的这么说?”

矢泽两眼一亮。

“我怎敢骗您。她的美术涵养,就外行人的标准来说已经相当厉害了。”

“是吗?那我改天去她店里看看吧,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还是算了,你们俩好好聊聊吧。不过,老师主动约她或许不方便,我倒是可以在中间帮您联络一下。”

“那就拜托了。既然知道对方背后有金主,那就等于是名花有主了。就算跟她见面我也不会打歪主意的,只是很单纯地想跟她边吃饭边聊聊艺术罢了。”

如果从艺术的话题直接跑到结论,那就是羽田志津子表示对他的画风极感兴趣,还问他今后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当时他们正在她的店里吃法国菜。

矢泽自己也不确定,不过倒是有个模糊的想法,而且正在暗中摸索。他告诉志津子她买的画就是其中两幅实验之作,接着矢泽把那个累积多时的“模糊想法”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说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太激动了。而对方竟很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因为不好意思让对方请客,所以之后矢泽又在常去的日本料理店回请了她一顿。双方就这样礼尚往来了好几次。

“我想如果能具体画出人类的意识,一定很有趣。”

羽田志津子在这样的饭局上表示。

“具体画出意识?”

“好像变成抽象派和以前的立体主义了。我想具象派也不是做不到。”

“那可不容易啊。如果要用写实手法描绘,可以用象征意识的小道具来处理,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倒退回您提的立体主义了。如果纯粹用写实手法恐怕还有困难。”

“我想应该还有什么处理手法。比方说您想到的十八世纪宗教画,不能运用那个吗?不过,这只是我这个外行人随便想到的啦。”

“用宗教画的手法来表现意识啊……”

矢泽望着羽田志津子美丽的脸庞,陷入沉思。

矢泽和羽田志津子的交往是以什么方式进行的,这一点没必要特别讨论。除了矢泽内心旺盛的兴趣,以及羽田志津子若有似无的好奇心,两人其实来往得非常客气。他们只要拘谨地话家常,而且次数少之又少。如果是有某种倾向的小说家,或许会为这种单调的关系加上心理纠葛和情感上的起伏,不过,我们在此只静观他们表现在行动上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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