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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事后回想,应该是画商天野把羽田志津子买画的那笔钱交到铃惠手里的那一刻出问题的。那两幅画当然是矢泽在画室里画出来的,所以脱离不了妻子的“管理”。那与瞒着她偷画的小品(通常是速写)及签名、短句之类的不一样,铃惠的“账簿”上清楚记录了那两幅画,所以画商只好把钱交给她。
当时铃惠并未问起羽田志津子的事,不过一看到顾客的名字是女的,已勾起了她的关心。她开始私下调查,画商当然不敢不把顾客的住址和营业内容都据实以告。
某日矢泽正待在画室里,铃惠忽然横眉竖眼地闯进来,把日本料理店的两张收据和一张另一家饭店的收据用力往矢泽面前一扔。
“这可是两人份晚餐的收据。你到底跟谁见面了。给我老实说!”
在日本料理店用餐,通常会被解读为彼此关系亲密。再加上还有另一张饭店的收据,更加坏了事。就算只看到在饭店餐厅里的消费凭据,铃惠的妄想症就会自动把接下来的行动联系到床铺上。
“你别想装糊涂,我早就一清二楚了!对方是那个开餐厅的女人羽田志津子吧?”
“我既没有刻意瞒你,也没有装糊涂。我和她根本没什么嘛,我们只是吃个饭而已。”
矢泽面露狼狈,对一脸惨白、柳眉倒竖的铃惠说道。她一旦发作起来,讲任何道理都没用。看来她早就开始暗中翻口袋找收据了,打从一开始就是存心找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那个女人的事?”
“我根本没有故意瞒你,无关紧要的人,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铃惠就是听到这句话后开始抓狂的。她展开了攻击,用又长又尖的指甲刮他的脸颊和手腕。
“浑蛋!你干什么?”
矢泽的椅子翻倒了,整个人跳起来。铃惠冲向门口,砰地关上门,似乎想让他无路可逃,不过还不至于上锁。她披头散发,两眼发直。
“我再也没办法跟你过下去了。这些年来,你一次又一次地骗我,到现在居然还是改不了好色的毛病!”
“你误会了,就跟你说,事情不是那样的。”
“那好,我去找那个女人,把画要回来,只要把钱还给她就没话说了吧。”
铃惠又犯了爱激动的老毛病,她开始剧烈地耸动肩膀,用力呼吸,从鼻子和嘴巴里发出苦闷而粗重的喘息声。
“喂,你别到处丢人好不好!”
铃惠真有可能冲进羽田志津子的店里大闹。单是想象那副丑态,已让矢泽深感羞耻,热血直冲脑门,哪怕要使出浑身力气,也得制止住妻子。
而他这种抗拒的态度让铃惠变得更加狂暴。
“你不惜欺负我,也要包庇那个女人吗?”
说着,她用杀气腾腾的眼神朝他一瞪,“我要杀了你!跟你同归于尽!你认命吧!”
说完铃惠顺手抓起画架旁台子上的大瓶挥发油,往矢泽头上泼去。由于事出突然,矢泽完全来不及闪躲,一头长发像淋了水一般全被浇湿,挥发油的气味直冲鼻腔。
矢泽吓得魂飞魄散,拔脚就往门边跑,但铃惠已抢先跑了过去,用背部抵住门堵在那里。同时倒转手中的瓶子,将剩下的挥发油全部浇到自己头上。很不巧,按照矢泽的习惯,放在画室里用来处理画布的挥发油都是大瓶装的。
铃惠似乎早就计划好了,只见她立刻从怀里掏出火柴,矢泽吓得几乎全身僵硬,泼在身上的挥发油尚未完全挥发。
这时有人在外面拼命敲门,是之前通过家政公司请来的女佣。似乎是画室里非比寻常的骚动引起了她的注意而急忙跑来的。
“近藤小姐!”矢泽喊着女佣的名字,同时发出哀叫,“快点,你快进来!”
“出了什么事?”
女佣在门外扯着嗓子喊。
“不好了,快把门推开。”
矢泽稍微走近门边,堵在门口的铃惠就会马上点燃火柴,所以他只得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等待女佣进来。铃惠一手抓着火柴盒,另一手捏着火柴,对准盒子侧边的红磷片,摆出随时可以点火的架势。此时她的眼神宛如疯子,那双眼眸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悲哀,令矢泽为之战栗。
9
如果是比较懦弱的人,恐怕不是自杀就是逃之夭夭了,总之巴不得就此人间蒸发吧。一想到这种饱受压抑的生活至死方休,心头就仿佛挂了一把锁,一走动便可听见钝重的声音。这简直像是遭到天谴,必须永无止境地推着空石臼在原地打转。
他羡慕能够蒸发的男人,逃离妻子很简单,难在接下来的生活方式。矢泽不可能抛下调色盘,画家和普通上班族或商人不同。首先,除了画画以外他无一技之长。如果是上班族,还可以暂时拉拉保险;如果是工匠,起码还有技术在身;商人也可以靠人脉找门路。可是,一个老大不小的画家能干什么?除了画画以外,什么都一窍不通,也没那个力气干粗活。
如果想靠画画糊口,就不能切断与画坛及画商的关系,这样一来,即使逃走,也会被妻子循线找到。此外还得保住多年来累积的地位和面子,还有心中的那一丝虚荣,矢泽不愿意受到异样眼光看待。
碰上这种事情,反倒是那种习惯赚一天过一天的粗人比较幸福。至少他们一旦失踪就真的自由了。绘画成为矢泽的重担,让他无法展翅翱翔。
这次被铃惠浇了一头挥发油,虽说侥幸逃过一劫,没有真的与她同归于尽,但难保今后什么时候又会发生这种事。铃惠抓狂时会陷入丧失心神的状态,矢泽等于在和一个间歇性发作的疯子日日相伴。如果要尽量顺着妻子,避免惹她生气,他自己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想避免生命危险,就得做个既无个人意志,也无自由的囚犯。只能天天讨好妻子,看她的脸色过日子。
某日,矢泽趁上街办事顺路造访了神田的旧书店,在那里花一百二十圆买下一本薄薄的《自杀的基础考察》。
这本书中提到所谓的“自杀的心理学观察”。列举出:①厌世观;②对生活的倦怠;③自卑感;④无力感;⑤宿命主义;⑥宗教的憧憬;⑦自我否定等项目。矢泽觉得除了第⑥项以外,其他都可以套用在自己身上。
不过,关于内容的说明却与他的情况略有不同。书中有这样的论述:
谈到对生活的倦怠,有人会认为许多人日子过得很平顺,乍看之下明明是上天的宠儿,纯粹只是对活着感到疲累才选择自杀。而自杀者留下的遗书能不能全盘相信也是个疑问。因为即便在即将自杀的异常心理状态下,还是有可能保持超过乎常人的冷静。因此自杀的原因绝对不只是对生活感到厌倦。
上述所提的自杀原因之中也包括了悲观主义(P e ss imi sm)。那和对生活的倦怠不同,多少还伴随着自我缩小感或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当事人自己多少有所意识,在某些情况下也会为他人所知。
至于无力感,不单只是觉得自己是人生的失败者,还会感到逐渐丧失了积极活下去的生命力,类似心理上的倦怠感。不过不一定伴随着觉得自己的人生劣于他人的意识。有些人是拼命工作,最后觉得筋疲力尽,但并不承认自己比别人差。
而宿命感,正如我们常说的尽人事、听天命。有时候一个已经无计可施的人,会绝望地将一切归因于命运,把自杀也视为自己的宿命,这样的人反而可以出乎意料地从容赴死。
还有自我否定,与其说是外界因素所致,有时候其实更为了说服自己。这种自我毁灭来自内心对自己苛责,通过非常复杂的逻辑和心理来达成自我否定。当然,如果分析起来,其中还错综复杂地掺有人际关系中的种种冲突与矛盾,这些心理层面的苦闷深深侵蚀着自杀者,伴随着纯粹自我否定的逻辑与心理,以一般自杀者看不见的形式扩大,最终以极端形式表现出来。
这种对自杀者所做的心理分析不仅适用于自杀者,其实也可套用在一般“还活着的人”身上。两者的差别只在于主动“寻死”,还是以“行尸走肉的状态”活着。
这种抽象的类别说明,往往会令读者边看边忍不住和自己的行为模式对照。就像有些人看了家庭医学书籍中列举的症状,就觉得自己也患有书中所说的那些病。
有一种“自杀疯狂说”,特别强调自杀与精神病理的关系,认为一切自杀都是精神异常的结果。这种说法自一八三八年埃斯基罗尔<a id="zw5" href="#zhu5"><sup>[5]</sup></a>树立偏执狂说,发表自杀者皆归因于罹患自杀病这种精神病的意见后,便备受各界重视。后来史特雷纳和休伯纳等人也做了研究,高普<a id="zw6" href="#zhu6"><sup>[6]</sup></a>曾调查一百二十名自杀未遂者的精神状态,其中三十八人明显患有精神病,四十四人的精神状态介于正常人和精神病患之间,另外还有三十一人分别被诊断为精神衰弱、酒精中毒、癫痫、歇斯底里等,精神健康者仅有七人,因此他判断,自杀的原因应为精神上的疯狂。
照他们的说法,人们之所以会违反自我保护的本能,主动结束生命,这种自杀现象的原因多半来自于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琐碎小事。
这本《自杀的基础考察》似乎是国警科学搜查研究所出版的《伪装犯罪之相关研究》第一集,副标题为《鉴别自杀及他杀》。
矢泽当时是随意从旧书店门口标示着“全部一百二十圆一本”的书堆中捡出这本书的。但事后想想,会买下这种与平日兴趣略显不同的书籍,似乎说明他的内心深处早已逐渐发生某种变化。
不过,矢泽在偶然买回这本书阅读时,还没有那么复杂的心理动机。他只是把书中前半段的自杀心理套用在自己身上,把后半段自杀疯狂说中源于歇斯底里症——原因多半来自于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琐碎小事——的部分套用在铃惠身上,并为之心寒而已。
要是只有自己自杀那还好办,万一铃惠采取前述那种“同归于尽”的行动,那可就恐怖了。就表面看来,“原因都是琐碎小事”,但她的内心深处却有由妄想衍生的“重大原因”,所以矢泽根本无法预测她什么时候会发狂。
如此看来,皮兰德娄的处境还比较幸福,虽有一个精神错乱的妻子,但至少妻子没有对他以死相逼。皮兰德娄虽然被妻子毫无理由的执拗与嫉妒折磨了整整十五年,不过那并未危及他的生命安全。对皮兰德娄来说,的确对疯妻忍气吞声了许久,也正因为渴望摆脱那种痛苦,才让他写出《死了两次的男人》这篇小说。小说中的帕斯卡不惜伪装自杀以达人间蒸发,企图永远摆脱妻子,可惜此举并没有为他的第二人生带来幸福与保证。这和矢泽考虑从妻子身边蒸发之际,却发现自己除了画画别无谋生之技的处境极为相似。好不容易死掉的帕斯卡无奈之余只好复活,回到妻子身边。虽然没读过原作无法确定,不过文中想必翔实地描写了主角悲愤抑郁的复活心理吧。最后帕斯卡发现妻子已改嫁他人,自己得以完全解脱后欣喜雀跃的心情,一定是作者皮兰德娄满心期盼的空想。
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皮兰德娄还是等到妻子病死后才得到了解脱。然而,铃惠身体健康,不可能马上死去,先死的恐怕是矢泽吧。而且铃惠死时没准还会拉着他一起陪葬。天底下哪个丈夫的命运比他更悲惨?不仅无法寻求丝毫乐趣,说不定还会被百般凌虐他的妻子害死。
矢泽一遍又一遍地研读森祯治郎翻译的《皮兰德娄传记》中的某一小节。
他仍不忍抛弃疯妻。而一味软弱逃避的皮兰德娄那种充满人性的情感世界,却意外促成了他未来文学作品的萌芽,进而将皮兰德娄带入到种种不同主题的巨大器皿中。他的艺术正是从那伟大的孤独中诞生的……
他的心象在现实生活中解体,又在他的作品中重新构建。在那永远阴暗的屋内,令人心疼的气氛中,蜷缩着他妻子的身影。我们或许可以说,正是这无限阴郁、无药可救的悲剧,创造出了皮兰德娄那种悲观又宽大的艺术吧。
矢泽在心中反复咀嚼这段文字。事实上,打从收到森寄来的译文,初次阅读起,这段话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这段话和那个长着蓝翅膀的女人——羽田志津子——所说过的话重叠在了一起。
“我想如果能具体画出人类的意识,一定很有趣。”
在阅读佛洛依德的《歇斯底里研究》时矢泽早已灵光初现,思忖着把那本书上提到的歇斯底里症病患的病态“深层意识”作为绘画主题的可能性。人类潜在的“体验意识”;由外界契机激发的构图模式;以及与现代心理相关的美术造型。
抽象画早已走入死胡同,继之而起的“新”具象画派还没走出摸索之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尝试运用正好相反的具象方法来完成曾是抽象艺术专用的架构,应该会是一大突破吧,正如羽田志津子所言。换言之,如果把她视为美术爱好者,那不正是民众的要求吗。
矢泽开始觉得,专门钻研这个问题似乎是克服目前苦境的唯一方法。艺术家只有在对新的创意燃起旺盛斗志、进而埋头创作的这段时期才真正进入天赐妙境。也唯有这个,能与皮兰德娄所创造的“悲观又宽大的”文学世界相通吧。表面上心怀慈悲地屈服于异常的妻子,心中对绘画的意识框架已全然解体,再一心一意在新作品中将之重建。
矢泽因为崭新的创意而全力奋起,这股热诚引来了艺术的恶魔。
同时,他这种全心投入也自动封闭了对外的兴趣,包括对其他女人的渴望。期待能与羽田志津子有更进一步发展的心情全都中止,转而投注在创作上。这种禁欲生活终于令他得以专心创作。
之后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矢泽都投身于这种创作生活中。看来这一次疯狂似乎转移到他身上了,他在“拼命工作,最后觉得筋疲力尽”之际重新奋起。
这种禁欲生活,照理说应该会让铃惠很满意。矢泽整天关在画室里,入夜之后也不出门,就算朋友打电话来约,他也不愿出门赴约。
没想到结果并非如此。
表面上,铃惠对矢泽几近自虐地收心禁欲、专注工作的状态并无不满。在他的行为举止中找不出任何能诱使她发狂的“琐碎原因”,也挑不出任何能够促成妄想的毛病。矢泽心无旁骛的专心态度甚至打动了家中的女佣。近藤稻曾担心地说:“先生,您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小心对身体不好啊。”
这名女佣三个月前来到这个家工作,想必也已发现了铃惠的异常性格。尤其她刚来的第一个月就碰上铃惠企图与丈夫同归于尽的场面,估计吓得魂飞魄散。那件事近藤稻八成和家政公司的同事提过,对矢泽来说当然是家丑外扬,即便是被外人辗转得知,也成为他日后起意犯罪的要因之一。总之,那时铃惠的性格“已为外人所知”。
总之,起先铃惠对矢泽几近宗教式的创作态度的确很满意。她心情大好,对矢泽也温柔多了,太阳穴上的青筋已经两个多月没出现了。除了在画室看到矢泽的画风改变时曾讶异地皱了皱眉,其他方面都毫无异常。
然而,矢泽并不知道,她那若有似无的皱眉方式其实正逐渐转化为猛烈的怒火。
恼人的梅雨季结束,夏天终于真正来临。一晚,矢泽正在画室里作画,铃惠突然脸色阴沉地进来了。
矢泽一看她那个表情,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这是习惯性恐惧,妻子到底又抓到了什么把柄?被害意识令他慌忙在心中搜寻自己的过失。虽然自认为这阵子应该没有把柄让妻子抓到,他还是不由得胆战心惊。
“我问你,你为什么老是画这种画?”
铃惠的声音好久没这么充满火药味了,当然,她的眼角也早已暴起青筋。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想画才画呀。”
矢泽闪烁其词,尽量避免正面接招。他要先试图打探出妻子不高兴的原因。
“你最近一直在画这种怪画吧?”铃惠瞪着画架上的画说。
“对,这是我的新创作,跟过去的方向不同。说起来,应该算是我的实验。”
矢泽像在谆谆开导生病的妻子。
“画这种东西,能赚钱吗?”
铃惠开始呼吸急促。
“啊?”
“鬼才会买这种东西!画商们都退避三舍。之前天野来的时候我问过他,结果他为难地猛抓头,说这种实验性的画作很难卖。你成天画这种连天野都不买的画,我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矢泽这才恍然大悟。负责卖画的是铃惠,从很久以前他就一直只以画家的身份作画,他的立场只是妻子的“奴才”。而今天,他第一次从“经纪人”口中听到“画卖不出”。难怪最近天野每次来都鬼鬼祟祟的,顾左右而言他。
“是吗?天野不买啊……”
“你还好意思说,之前画的那五六张还堆在那里落灰呢。我告诉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受谁唆使的,但你总画这种怪画,是打算把我活活饿死吗?”
“笨蛋,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虽然刻意小心,但还是脱口而出这句“笨蛋”,果不其然,这个词立刻像毒药般刺激到了铃惠。
“你骂我笨蛋?是啊,我的确笨得很。”
“……”
“浑蛋!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会画这种不值半毛钱的画,都是那个开餐厅的姓什么羽田的狐狸精怂恿的。我啊,早就从天野那里打听出来了。浑蛋,你给我记住!”
铃惠抓起刚挤出的朱红色颜料,用油彩把自己的手染得血红,然后剽悍地朝画布进攻。
10
有时犯罪计划是从报上的新闻得到灵感的,矢泽就是如此。不过那篇报道本身与犯罪并无关。
一名独居女子在公寓中煤气中毒身亡。早上隔壁邻居闻到煤气味,便和管理员一起打破窗户冲进屋里,发现女子躺在被铺上,身体早已冰凉。死者是一名陪酒小姐。警方原本怀疑她是因为情感受挫才失意自杀,但根据现场勘验的结果,发现她是意外死亡。
前一晚,女人半夜了才醉醺醺地从店里回来,打开煤气放水泡澡,没想到煤气中途熄灭了。当时她正泡完澡要走出浴缸,所以并未察觉,也忘记关煤气就上床睡觉了。夜里,煤气逐渐弥漫全屋,女子因此中毒身亡——报道的内容大致如上。
矢泽从中获得灵感,他忽然想到可以让铃惠在沉睡中死去。
脱离妻子束缚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妻子死。皮兰德娄的妻子安东妮叶塔虽然病死了,但皮兰德娄在她死前被迫忍受她的疯狂与异常嫉妒长达十五年。要让矢泽耐心地等待铃惠死去,这种事他绝对做不到。恐怕等不到铃惠死,他自己就先被憋死了。即便按照年龄来看,也应该是他先死。这就意味着,他将永远活在妻子的阴影下,没有任何欢愉。
可如果妻子现在死了,他至少还能过十四五年的逍遥生活,说不定还可以自由享乐二十年。妻子死得越早,他的自由就越长。
身强体壮得连医生都夸奖的铃惠,一时之间死不了,那就只好让她去死。
不过,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意外身亡,同居的丈夫当然会被怀疑。为了避嫌,唯一的办法就是两人一起寻死,然后他一个人被救活。也就是夫妻一起自杀,却只有妻子死了,做丈夫的在医院的抢救下总算捡回一命的模式。这种事在社会上屡见不鲜。
然而,矢泽夫妇毫无自杀动机,他们和事业失败、负债累累的中小企业老板不同。矢泽既不是穷困的失业者,也不是罹患绝症的病人,他的艺术事业正一帆风顺,经济情况也很优渥,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生活很美满,完全找不出可能让夫妻双双自杀的原因。到时世人一定会有所怀疑。而如果自杀之后只有妻子死亡,丈夫获救的话,警方一定会更加怀疑这是一起经过加工的自杀事件。
如果设计成妻子患有重度歇斯底里症,在几近癫狂的情况下突然发作,并企图与丈夫同归于尽,应该就能打消警方的怀疑了吧。幸好铃惠过去已经制造过两次类似的记录,其中一次就是把腰带缠在脖子上逼他勒死她。不过那次只有夫妻两人在场,没有第三者。
另一次就对矢泽很有利了。当时铃惠闯入画室,二话不说拿起挥发油泼他,并企图点火。还嚷着“我要杀了你,我跟你同归于尽!”而且这次有第三者目击。每天来家里上工的女佣闻声冲入现场,从铃惠手中抢下火柴。女佣近藤肯定对家政公司的领导及友人提过这场骚动,那些人八成还会转述给别人听。所以,铃惠突然发作企图与他同归于尽的往事,应该可以得到第三者的证明。
矢泽在看过那篇酒吧陪酒女煤气中毒身亡的报道后暗忖,如果要在“同归于尽”的前提下让自己一人获救,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煤气,也就是制造一氧化碳中毒。如果用毒药,喝下的分量不同可能会引起警方的怀疑,又有生命危险。至于跳河或动刀自然都不适合。身为画家的他,获救之后还得继续作画,所以不能受到危及身体健全的伤害。况且,既然要伪装成铃惠主导的自杀,对于女人来说,不太可能动刀动枪。至于跳河,很难制造妻子硬把丈夫拉去河边或海边的状况。
矢泽为了确保计划成功——此时他的意志和计划都尚未确定——决定先调查一下煤气中毒是怎么回事儿。如果研究过相关知识后发现成功的几率不大,他可以随时打消念头。
某天,矢泽前往都心商业区,尽量挑了一家客人很多的大型书店,从书架上抽出法医学书籍结账。如果被人发现他买这种书,就算计划成功,也会对他非常不利。不过刻意选择人潮拥挤的书店果然没有白费工夫,周遭没有人注意他买什么书,店里的店员更是忙得连客人都懒得看上一眼。
矢泽跑去东京车站,坐在候车室的板凳上打开书本。封面裹着书店包的封套,所以别人就算看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书。
矢泽在书店抽出这本书时就已经看过目录了,他现在缓缓翻到介绍一氧化碳中毒那部分。
……输送到市区各家各户的都市煤气中,一氧化碳的平均含量为百分之六到百分之二十。为了在出现煤气外泄时能让使用者及早察觉,都市煤气中还添加了硫醇(merca ptan)或其他有臭味的气体。在日本,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的人多半是因为家中煤气漏气。但国外的情况略有不同,许多人是在把车子停在车库以后就这么死在车里的。两种情况都有自杀也有意外。他杀当然也有可能,但极为罕见。
他杀当然也有可能,但极为罕见——这行铅字为矢泽带来了希望。
一氧化碳和血红蛋白(hemoglobin)结合的能力比氧气强两百至三百倍。因此,被人体吸入的一氧化碳会先在肺部被血液吸引,并立刻与血红蛋白结合。如果此时部分血红蛋白已与氧结合,一氧化碳还会取代氧。血红蛋白的作用是把通过呼吸获得的氧吸收,然后输送到身体的各部位及内脏组织,对人体非常重要。可是一旦与一氧化碳结合,就无法发挥这种功能了。
这部分化学上的说明矢泽看不懂。但钻出这道黑暗的隧道后,就是他感兴趣的叙述了。
……结合的比例越大,症状就会越严重。饱和度达到百分之七十,人体就会陷入完全麻痹状态,会突然昏倒,呈现昏睡状态,进而慢慢死亡。体内各组织都需要氧,可不断输送进来的血液却饱含结合了一氧化碳的血红蛋白,含氧的血红蛋白很少,使得呼吸功能无法正常发挥。换句话说,也就是会窒息死亡。
外界空气中一氧化碳的含量越大,症状也会越严重,同时也会发生得越快。西式建筑的通风设备比日式建筑差,因此煤气中毒的危险性也较高。
利用煤气的自杀者通常都会用胶布封住玻璃窗和纸门的缝隙,就是考虑到日式建筑的结构属于开放式。矢泽想起自家的卧室,墙边有个煤气栓,那是冬天用来接煤气暖炉取暖用的,只要扭开那个煤气栓就行了。不需要橡皮管或其他道具,煤气会立刻从管中释放。
卧室是个八张榻榻米大的和室,唯一不利的是屋内都是纸门。不过因为卧室在最里面,有层层纸门和拉门隔开,只要统统关起来就能行成多重屏障,煤气应该不至于外泄。虽然效果可能没有用厚墙和木门建构的西式房间那么好,但矢泽判断应该也能产生类似密室的效果。
……首先,空气中的一氧化碳浓度如果在百分之零点零一以下就毫无危险,但如果达到百分之零点零三,人就会头痛,并产生疲倦感。这时血液中的一氧化碳饱和度为百分之二十。当然,这样的状况如果持续太久,血液中的饱和度就会从百分之二十变为百分之三十。
当空气中的一氧化碳浓度到达百分之零点零五时,头痛就会加剧,人会出现作呕、晕眩等现象,注意力和思考力都会减退,无法察觉自己身处险状。时间如果再久一点,连肌肉都会变得无力,就算想逃也已经站不起来了。这时,血液中的浓度会达到百分之三十至四十,状况相当危险。
矢泽曾经听说,煤气中毒的人在察觉到自己中毒以后,会为了关掉煤气而把手伸向那个方向,死时还保持着这个姿势。此时他恍然大悟,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站不起来”的状态吧。在浴室里死于煤气外泄的人也一样,察觉到出事时恐怕已经站不起来,无法逃生了。
……当空气中的一氧化碳浓度升高到百分之零点零七时,症状会进一步恶化,起先是脉搏变缓、力量薄弱,呼吸也会变浅,血压下降,大脑逐渐陷入错乱状态并不时出现错觉。还会耳鸣、视力和听力极度减退,完全丧失逃生能力。这时,血液中的一氧化碳饱和度约为百分之五十至六十。
当空气中的一氧化碳浓度到达百分之零点一至零点二时,血液中的饱和度会升至百分之七十。一两个小时之内,人就会进入前述的麻痹状态,继而死亡。
一氧化碳中毒者的尸体会出现色泽鲜红的尸斑,一看即可判断。不过还得采集血样检测一氧化碳和血红蛋白的定性与定量之后才能做出最终判断。(摘自上野正吉,《犯罪搜查用的法医学》)
简而言之,如果在一氧化碳含量逐渐从百分之零点一升至零点二的屋内睡觉,一两个小时之内人体就会在麻痹状态下死亡。
那么,要让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的一氧化碳浓度从零升至百分之零点二究竟需要多少时间呢?具体说来,就是从扭开开关放出煤气,到浓度足以让屋内的人陷入危险状态所需的时间。就算升至那种浓度,还得在里面待上一两个小时,所以更有必要知道之前所需的时间。
不过,这部分知识已经非常重要了,矢泽反复阅读,把内容背得滚瓜烂熟。接着他把这本刚买的书拿到角落,将封面和内页撕开,再逐一撕碎,扔进垃圾桶。他考虑到如果把这本书拿回家里,事后会有被警方发现的危险。
会顾虑这种事,可以说矢泽已经对计划有一半的认真。
(小说中的主角帕斯卡也曾死而复生。)
至于铃惠,只要骗她服下安眠药,就算屋里的煤气味再怎么浓,她也不可能醒来。想必她会在睡眠中昏迷吧。问题在于空气中的一氧化碳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到达百分之零点二的程度,矢泽觉得应该先弄清楚这一点。
表面上他是被铃惠强迫同归于尽,所以也得出现同样的煤气中毒症状,还得加上只有他一人被医院抢救回来这个必要条件。这么一来,危险指数便和空气中一氧化碳的浓度——或者说血液中血红蛋白与一氧化碳的饱和度——成正比,进而和他在屋内的滞留时间成正比。时间的把握上稍有失误,就可能导致他被送进医院时已回天乏术了。
不得不说,这个赌注伴随着极高的危险性。可如果不冒这个险就无法弄死铃惠,要躲在绝对安全的地带杀人,简直难如登天。
从放出煤气到室内一氧化碳的浓度足以使在八叠大房间内熟睡的人生理机能完全停摆,究竟需要多长时间呢?
这种事不能随便问人,以后最好不说半句有关煤气的话。
通过那本法医学书籍,矢泽得知输送到市区各家各户中的都市煤气中的一氧化碳平均含量在百分之六到百分之二十之间,上限和下限的差异相当大,想必是因为各地的煤气公司标准不同吧。含量越高,当然死得越快。
东京都内使用的煤气不知含有多少一氧化碳?矢泽走向公用电话——不是那种设在街边商店门口附近,会不时有人在旁边走来走去的公共电话——钻进电话亭里打给煤气公司。这样子对方就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了。
接电话的煤气公司职员无法立刻答复,他向身边的人问了半天,最后终于说道:“本公司的一氧化碳含量是百分之四。”
矢泽心想,东京果然不一样,含量比书中写的下限百分之六还低。想必是煤气公司进行化学处理降低了危险度吧。不过,如此一来就得花更多的时间制造煤气中毒了。
如果把家用煤气的所有开关全部扭开,一秒之内会释放出多少?也许会多得出乎意料。有时候,浴室用煤气的不完全燃烧会导致入浴者中毒身亡。狭小的浴室和八叠大的和室比起来,空间构成自然不同。不过不完全燃烧与煤气开关全开的一氧化碳排放量也不同,因此也可以将结果等同视之吧。一氧化碳与空气的密度大致相同,所以既不会飘往上层也不沉在下层,会立刻与空气融合。
矢泽通过计算得出,如果在八叠大的和室内将一氧化碳浓度为百分之四的煤气开到最大,约需十分钟就能让空气中的一氧化碳浓度达到百分之零点零五。根据书上的说法,空气中的一氧化碳浓度为百分之零点零五时——“血液中的浓度会达到百分之三十至四十,状况相当危险。”
如果继续让煤气外泄约十分钟,空气中的浓度应该进而增加到百分之零点一至零点二吧,换言之,血液中一氧化碳的饱和度将提升至百分之七十。据说届时脉搏会变弱,呼吸变浅,血压下降。当然,就算清醒也站不起来,还会陷入昏睡状态。不过,在这种状态下还要再经过一两个小时才会死亡。
矢泽认为死亡时间因人而异,一般来说,女人的体质比男人弱。铃惠身体就算再怎么好,毕竟是个女人,一定死得很快。
于是,矢泽决定姑且将铃惠的死亡时间设定在清晨五点,帮佣的近藤七点会从后门进来。近藤有钥匙,即使夫妻俩还在睡觉或外出未归,她依然随时可以进来。她对工作很负责,相对地,也有些一板一眼。到目前为止,她不曾临时请假,甚至从未迟到过,总是在早上七点准时抵达。
当近藤早上七点发现出事时,矢泽应该正陷入昏睡,但必须保持在救得活的状态。可如此一来,铃惠比他死得过早的事实一定会让人起疑。就算考虑到个人体质的差异,两人的症状如果差太多还是很不自然。女方比男方早死一两个小时,应当最理想吧。
也就是说铃惠又发狂了,决心与丈夫同归于尽,于是在半夜三点左右打开煤气。当时丈夫矢泽正在熟睡,十五至二十分钟以后,八叠大的和室里一氧化碳逐渐变浓,进入危险状态。想必铃惠会在两个小时以后完全死亡吧。也就是清晨五点。
矢泽只要在六点四十分左右进入弥漫着浓重毒气的和室,躺进自己的被窝里就行了。离女佣抵达还有二十分钟,躺二十分钟自己一定也会陷入昏睡状态,但还不至于死亡。单就外表,绝对看不出来他是中途才煤气中毒的。
“计划已经大体成型啰。”矢泽在心中如此激励自己。这是帕斯卡的复活,是自由的重生!
11
矢泽的计划存在两个风险。
一个是他要在煤气弥漫的屋子里待多长时间。他估计在一氧化碳浓度为百分之零点二的八叠大和室里躺十五分钟,事后应该可以在医院的抢救下起死回生。他没有特别丰富的化学知识,是根据法医学书中有关“一氧化碳中毒”的解说如此推估的。在同样浓度的屋内待一到两个小时才会死亡,因此他觉得只十五分钟应该可以存活。如果被发现时是奄奄一息的状态就最理想了。躺在身旁的妻子已经死亡,丈夫如果症状太轻,就夫妻一起自杀来说未免可疑。
不过,其实他也不知道十五分钟正不正确,这种事又不能找谁商量,一切全都得靠自己的判断。时间太久才被送去急救可能会丧命;可如果时间太短,症状太轻又会引人怀疑。一旦事迹败露就万事皆休了,不管怎样都会有生命危险。
还有一点,对生命更危险。那就是他拟定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帮佣近藤稻会在早上七点整到达。换言之,他将在六点四十五分进入弥漫煤气的房间,钻进被窝,躺到那个应该早已死亡的妻子身旁。可是,假使女佣没在七点整抵达会变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