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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藤稻是个一丝不苟的女人,每天早上七点一定会准时用钥匙打开后门进来。自从雇用她以来,一直是分秒不差,铃惠很佩服她这一点,还经常向矢泽提起。矢泽也曾亲眼目击,所以绝对不会错。近藤稻隔一周休一天,都选在星期日。除此之外的日子,用钥匙开启后门的声音简直像计时器一样准时,紧接着就会看到她那头卷发和结实强壮的身体。如果铃惠还没睡醒,她就一个人默默地在厨房里收拾;假使铃惠已经起床,她就会大声寒暄。
不过,近藤稻毕竟也是常人,难保不会碰巧在他实行计划的那天早上,基于某种原因临时不能来。如果有事,当然会在前一天请假;可如果是当天早上临时有急事,就来不及说了。此外,就算近藤稻再怎么强壮,终究是血肉之躯,说不定当天早上临时生病。那时就算通过家政公司通知他们,也已经晚了,到时候只怕夫妻俩早已尸身冰凉。
到目前为止,近藤稻从未发生过这种事。但就算以前没有这种先例,也无法断言今后绝对不会有意外。这种意外,说不定偏偏就发生在他实行计划的那天早上。
就算女佣身体健康,也没有临时出急事,可还得顾及她在途中发生意外。这年头出车祸已成家常便饭,虽说她总是大清早出门,那时路上的车子不多,但也无法保证她搭的电车不会突然故障,临时延迟。
还有,就算没发生这么严重的意外,也说不定她在路上遇上难得一见的熟人,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只要多聊个五分钟,就足以令她晚一步发现“夫妻自杀”,进而酿成惨祸。如果多聊十分钟,那矢泽可就生死未卜了。虽然这个女佣到目前为止一分钟也没迟到过,不过在这种节骨眼上,就连这种女人可能发生的偶发事件也得认真列入考虑。
矢泽这才慢半拍地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性命其实掌握在近藤稻的手中。如果她那天早上偶然发生意外,就将要了他的性命。这绝非一场普通的冒险。
矢泽想到这里,一时之间差点儿放弃这个计划。可是,他知道不冒这个险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要不就继续选择“行尸走肉地活着”,要不就得赌上性命,争取“真正的自由”。而矢泽终究还是鼓起勇气选择了后者。他决定前一天不动声色地向铃惠确认一下,近藤第二天早上是否一定会在早上七点准时抵达。
遗书又该怎么办呢……
在这种情况下,既然是铃惠主导的强迫自杀,如果有遗书,也应该只有她的。矢泽是在睡梦中被迫陪葬的,所以不会留下只言片语。
可是铃惠不可能写什么遗书。在这类犯罪案例中,虽有人会刻意模仿笔迹伪造假遗书,但不得不说此举很危险,被揭穿的可能性太高了。
那么,铃惠不留遗书有关系吗?报纸上报道的自杀案中,自杀者通常会留下“我除了这么做已别无选择,给社会添麻烦了,很抱歉”之类的遗书给亲属或友人。铃惠没有这么做,会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呢?
可是矢泽认为,就这一点而言,没有遗书反而比较自然。因为铃惠不是在精神正常的状态下做出这种行为的,她是在发狂之后企图与丈夫同归于尽。当时她身处极度歇斯底里中,打开煤气应该是突发事件。换言之,那并非计划已久的行为。如果早有计划当然会留下遗书,但既然是突发事件,留下遗书反而不合常理。就像上一次铃惠在他身上泼挥发油并企图点火一样,也是突然发狂,自然没写什么遗书。对,没有遗书比较能够说服警方。
话说回来,能让近藤稻正巧撞见铃惠自杀未遂那一幕,实在太幸运了。不仅当场救了矢泽,还为这次计划创造了便利。近藤稻不仅看过铃惠发作时的模样,对铃惠平日歇斯底里的性格也很清楚,绝对能充分向警方说明,也能替他作证。
还剩下一个执行上的问题,那就是煤气栓上的指纹。起先,矢泽打算像电影或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戴上手套或用手帕包住开煤气,那么做不会留下任何指纹,却不合常理。照理说,自杀者不怕留下指纹。说不定警方会因此看穿他的诡计,所以还是得留下铃惠的指纹。
不过这项工作应该比较容易,因为当铃惠在一氧化碳浓度达到百分之零点零七、血液中一氧化碳饱和度为百分之五十至六十时,将会出现“脉搏变缓、力量薄弱,呼吸也会变浅,血压下降,大脑逐渐陷入错乱状态并不时出现错觉。还会耳鸣、视力和听力极度减退,完全丧失逃生能力”的状况。换言之,就算她仍有意识,也已神志不清、站不起来了。
把这样的铃惠沿榻榻米抱到煤气栓旁,再抓着她的右手碰一下墙边的煤气栓,可说轻而易举。因为她早已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怎样了,也不会抵抗,会像个孩子般任由矢泽抓着手在开关上按下清晰的指纹……
矢泽再三检查,查看计划是否无懈可击,接下来只要制造房间内的状态就行了。换言之,必须留下铃惠突然发狂的痕迹,为此房间里必须设计一个让她发飙的舞台。他的设定是铃惠抓起所有东西朝他乱扔,屋内一片狼藉的场景。这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现在只剩下勇气。
用不着准备凶器,那凶器一直在墙边,探出冰冷的脑袋。
那晚,矢泽去参加友人的画集出版纪念酒会。现场来了不少画坛同好,画商天野也来了。
和朋友刚聊完一轮,天野就一手拿着酒杯朝他走来了。天野在这种场合总是坐立不安,眼珠滴溜溜乱转,忙着搜寻易骗的肥羊。他是个二流画商,所以一逮着能和知名画家或当红画家见面的机会就忙着做生意,即使正与别人说话,视线也会游离到已锁定的画家身上,窥伺那边的动静,一有机会就立刻凑上去,也不管面子或名声,只顾着点头哈腰地奉承。
现在,天野居然撇下那边的前辈画家走到矢泽身边。他嬉皮笑脸地压低嗓门说:“老师,您最近画的新主题可真不错呢。”
“光是嘴上说不错,怎么就没见你买一幅呢?”
矢泽一听到天野露骨的奉承就火大。再仔细回想,上次铃惠之所以激动抓狂,还不都是因为天野不肯买他新尝试的画作。
“不,我可没说不买啊,只不过希望价钱能便宜一点。毕竟那和老师过去的画风不同,我还是有点担心。我自己倒是非常欣赏,可是再怎么说,对老师的忠实画迷来说,终究与过去的印象不同嘛。所以我才会针对价格找夫人商量,可是夫人怎么都不肯让步……”
铃惠说天野对他的新画不屑一顾原来是谎言,她不满的是价钱不够高。矢泽再度感受到一切交涉权和收入都被妻子以经纪人的身份捏在手里,自己身为“奴才”无从置喙的悲哀。
“哎,那真是不好意思。”
矢泽按捺着对铃惠的怒火,向天野道歉。
“别这么说,老师也不容易呀。”
天野笑了,此人虽然极力讨好铃惠,但其实很同情身为画家的矢泽。矢泽没想到天野居然能理解他的新尝试,不愧是画商,果然敏锐感受到了当今画坛已走进死胡同的窘境,并发现他从另一种角度出发的画风尝试。
“四天前,老师外出时我去府上打扰过,画室里那幅未完成的十五号,好像也是老师的新尝试之一吧?”天野举杯啜了一口说道。
“你看过了?”
“虽然您不在,我还是参观了一下。因为才画到三分之一,所以夫人似乎还没察觉,不过应该会朝着那个方向完成吧?”
不愧是画商,看得可真清楚,矢泽想。铃惠还没发现,他打算瞒着她偷偷完成。哎,怎么会有我这么不幸的画家,明明对新的方向充满热情,却得顾忌着妻子,偷偷摸摸进行。
“我认为那肯定会是一幅杰作,只是没敢告诉夫人就是了。我相信今后老师一定会创造出划时代的新生命。”
“你也这么想?”
“是啊。”
“其实我也蛮有信心的。”
用写实手法描绘人类的意识……
“我想也是,我看得出来。不过,关于价钱,正如我刚才所说的,画风太新,所以无法与过去那种画风的价格相比。不过我相信,新风格迟早会大受欢迎,到时候我们可以再商量。”
“价钱不是问题。画家原本就得为廉价的东西燃烧热情,投身创作,得永远像刚出道时一样,保持这种热情才行。”
“也就是所谓的不忘初衷吧。那可是非常宝贵的,尤其以您的地位,都已经是知名画家了,竟然还能保持这种心态。我总觉得从您身上好像可以感受到一种近乎执念的毅力呢。”
矢泽也自认为如此,画商的话给了他很大的鼓励,让他不由得对天野刮目相看。同时,也感受到从体内源源涌起的宛如咒术般的力量。鼓励他朝着崭新创作领域奋起的这股咒力,就像能彻底抹消一切障碍的神咒。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铃惠在半夜一点左右陷入熟睡。这一天矢泽加倍地讨好她,还特地为这阵子老是抱怨失眠的她调了一杯菲兹<a id="zw7" href="#zhu7"><sup>[7]</sup></a>,并趁机在里面掺了安眠药。菲兹这种鸡尾酒原本就是浑浊的白色液体,所以根本看不出动了手脚。
矢泽事先若无其事地确认过明早七点近藤稻一定会准时上班后,心一横,开始动手执行计划。
铃惠发出轻微的鼾声睡着了。矢泽则亢奋得难以成眠,为了忘却恐惧和兴奋,他努力思考绘画的事。现在正在进行的画作得到了画商天野的赏识,这件事刺激了他,让他开始专心检视那幅作品的构图与色彩搭配。从明天起,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专心投入到这幅野心之作中了,再也不会有任何障碍阻挠他发挥才华。
半夜三点过后,他用包着布的手扭开煤气阀门。如果用极为公事化的方式叙述顺序,那就是十五分钟后,铃惠从自然睡眠进入煤气中毒所造成的昏睡状态。矢泽则在打开煤气后立刻逃到了屋外。十五分钟后再回来确认铃惠的情况。此时昏睡中的她,血液里一氧化碳的饱和度想必已达到百分之六十至七十。
矢泽用毛巾紧紧包住口鼻,走进气味强烈的屋内,抱起铃惠的躯体在榻榻米上拖行,把她的手拉近煤气栓。铃惠虽然微微睁开眼,略有抗拒的反应,但充其量只是抖动或称痉挛。矢泽抓起铃惠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按在煤气栓的金属开关上,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手指碰到煤气栓。
再把铃惠放回原来的被窝用不了三分钟。他让妻子尽量保持安睡的姿态,将她的双手放在胸前交叠。他必须让外人看后觉得这是一个强迫丈夫同归于尽的妻子,已下定决心自杀。
做完一切后他拉上纸门逃到屋外,差点儿窒息。由于刚才不仅用毛巾捂住口鼻,还不尽量屏住呼吸,所以矢泽自认为应该没有中毒,不过心理上总觉得好像肺里积存了不少一氧化碳,为了吐出这些毒气,他去了画室。
“当空气中的一氧化碳浓度到达百分之零点一至零点二时,血液中的饱和度会升至百分之七十。一两个小时之内,人就会进入前述的麻痹状态,继而死亡。”
“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
距离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再次进入那个房间还有三个小时多的空档。这段时间里他也不可能去其他房间睡觉。
为排遣焦躁的心情,矢泽决定去和没画完的作品奋斗,也算充分利用等待的时间。画室一直密不透风,因此相当闷热,从昨晚便积攒在此的那股热气至今尚未冷却。他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任凭厚重的窗帘垂挂着。室内没有开灯,只亮着一盏落地灯。他把灯罩弄斜了一点儿,以免光线透出去。窗帘很厚重,其实不用担心光线外泄,但他还是小心提防。而且这么晚了,附近的邻居肯定都在睡梦中,马路上也无人经过。
矢泽画着画着,濒临死亡的铃惠逐渐远离了他的意识,连他自己都觉得仿佛被恶魔附了身。
这才是真正的精灵吧,就连梵高和毕加索估计都没遇到过的强大恶魔。他委身于神秘和恐惧,并为之战栗。
成群的小虫飞了进来。明明挂着窗帘,但虫儿似乎还是凭借昆虫的敏锐从缝隙中发现了灯光,进而随之闯入。小虫停在画布上还未干的油彩上,有些被黏稠的油彩黏住脚,再也飞不起来。矢泽拈掉一片白白的小翅膀,却立刻又有新的小虫被发亮的油彩吸引,飞扑而来。
他索性关上门窗,再把画布上的小虫清理干净,尸骸则全部拿去厕所冲掉。回来后再在刚才被指尖和指甲弄伤的部分重新涂上同样的色彩,但有些地方仍残留有一小片碎裂的翅膀。还真是执拗啊,他心想,却懒得清理,索性直接用颜料盖住——这种小事,和案件毫无关系。
想画什么都能无拘无束地尽情挥洒,矢泽沉浸在这种喜悦中。距离去铃惠身旁躺下,还有两个多小时。
12
铃惠死了,矢泽被救了回来。
那天早上七点整,女佣近藤稻来上工时发现夫妻双双开煤气自杀。
救护车抵达时,矢泽躺在弥漫着强烈煤气味的八叠大和室里不省人事。急救医生说,如果再晚个十五分钟,他肯定也会窒息而死。
由于他的症状很严重,警方不得不等了三天,才能到病床边询问案发经过。
但那三天中警方并非什么也没做。因为这起煤气外泄事件并非过失或意外,显然是人为造成的。案发现场房间墙边的煤气阀门被扭开了,厨房下面的总开关也是开的。总开关很脏,警方无法采集到指纹,不过倒是在房间里的阀门处采集到了铃惠的大拇指和食指指纹,且十分清晰。
根据开关上的指纹,打开房间煤气的显然是铃惠。死者铃惠仰卧在铺在墙边的凉被里,双手在胸前交叠。矢泽则趴在地上,身子爬出被窝,右手伸向煤气栓,左手像要撑着榻榻米起身。这是接获近藤稻报案电话的救护人员冲进房间时亲眼看到的景象,所以绝对不会错。
按照曾经见过许多煤气中毒现场的警员——尤其是鉴识课警员——的经验,矢泽应该是睡到一半醒来,察觉煤气外泄,这才爬出被窝想关掉煤气,但他当时已丧失活动能力,于是在麻痹的状态下陷入昏迷。
矢泽有关煤气之意,所以应该是妻子铃惠强迫丈夫与之同归于尽。铃惠的尸身被放在解剖台上,整片背部都呈现出艳丽的蔷薇色。会出现美丽的鲜红色尸斑是煤气中毒的特征,警方推断死亡时间应是早上六点至六点半之间,从采集到的血液中检测出一氧化碳饱和度高达百分之七十二。由此推测死者大约在空气中一氧化碳浓度百分之零点二左右的状态下待了一个半到两个小时,而含有百分之零点四一氧化碳的都市煤气充满房间,并慢慢提升至浓度百分之零点二总共约需十五分钟。因此,警方研判,铃惠应该是清晨四点至四点半之间扭开煤气栓的。
警方也检查了刚送进医院的矢泽的血液,发现一氧化碳饱和度也有百分之七十二。矢泽之所以能勉强保住一命,应该是他比身为女人的铃惠更有体力,心脏也比较强韧。
做妻子的铃惠为何要与丈夫同归于尽?由于没找到遗书,无法确认死者的意志。警方决定从矢泽夫妻的周遭展开调查。这不属于刑事案件,如果铃惠还活着,警方当然要追究她的刑事责任,但她本人已死,警方也只打算做个事件调查就结案。
他们传讯了女佣。
近藤稻描述了两个月前铃惠企图点火自焚,与丈夫同归于尽的事件,并表示如果当时自己没听见矢泽的呼救声,踹开画室房门,铃惠一定会把点燃的火柴丢到矢泽淋满挥发油的身上。
“幸好我从太太手中抢下火柴。要不然,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太太当时脸色发白,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先生简直像用挥发油冲了个澡似的,头上还在滴油。要是那时点了火,这次的悲剧早在两个月前就发生了。那样的话,不仅先生会变成一团火球,活活被烧成焦炭,绝对不可能救活,说不定还会引发大火。”
这类证词往往比真相夸张几分。一方面是出于做证人的亢奋,觉得只有自己亲眼目击,在这场戏剧里扮演了某个角色;另一方面,添油加醋、夸大事实本就是妇人的天性。
对于平时夫妻感情的问题,近藤稻一五一十地举出实例,表示太太铃惠把先生矢泽视为奴才。铃惠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好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只要一不高兴就会暴跳如雷,发狂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可谓喜怒无常。无名怒火一天可以发作好几次,完全无法预期,一发作起来根本就是歇斯底里,先生天天都得看太太的脸色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除了那次自焚未遂事件,她还多次目击太太像疯子一样对先生动粗的景象。
“比方说,先生在画室里画到一半的画作被太太用刀子割破;把管状颜料丢得到处都是;或是把先生的西服或衬衫用剪刀剪碎,等等。这都是常有的事。至于抓起手边的日常用品就一通乱砸,更是天天发生。面对屋里一片狼藉,先生总是红着脸为太太辩解,说那些不是她做的。真不知太太到底有什么不满,非要那样虐待好脾气的先生。太太能过着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不全靠先生挣来的吗?而且,太太还动用暴力阻挠先生的工作,先生只能一边忍气吞声,一边讨好太太,找机会作画。先生娶了这种歇斯底里的太太真的很可怜。如果要谈那些,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更多事实……”
女人的证词通常比男人更细致入微,对于男人不会注意到的枝微末节,她们可以提供更真实的描述。不过由于欠缺整体观察力,往往会出现全局上的矛盾。相较之下,还有一种“知识型”证人。
露出一脸自以为是的表情、以自信满满的口吻回答的证人,多半属于知识型(教养型)。他们在智能和口才方面均高人一等,因此可以把自己经历过的事实,以清晰的思路、明确且老练的用语加以陈述,让人一听之下便信以为真。不过,这类人对经历过的事的描述并非客观真实的,他们往往会在某种程度上明显地加以主观的批判、解释、说明或意见,来取代事实。(摘自司法研修所编《供述心理》)
而近藤稻绝非知识分子,亦非教养高尚之人,但是由于职业的关系,她一年到头在各户人家工作,对每个家庭的内情都了如指掌。身为派遣女佣,看似低调地在厨房工作,其实却是家庭内情的观察员、探听者。她把耳目全都用上了,并拥有丰富的经验,只要进入一户人家工作两个小时,便能对这户人家的内部状况、主妇的个性,以及家人的相处模式、经济问题等一清二楚。如果碰上男主人回来,她还能一眼看出夫妻关系的好坏。这些她一概凭本能和直觉总结,之后再在脑海中分类。而且,和幸福的家庭比起来,她对悲剧性家庭更加充满好奇心。
当护士的甲野基于职业关系,冷眼旁观这出随处可见的家庭悲剧……甚至可说幸灾乐祸。
阿铃的声音似乎是从距离“偏屋”较近的缘廊传来的。甲野听到这个声音后依旧动也不动地对着澄澈的镜子,微微露出冷笑,接着才仿佛很惊讶地回答一声:“我马上来。”(摘自芥川龙之介《玄鹤山房》)
芥川文中的甲野,是个住在病人家里的派遣护士,就她冷眼旁观这户家庭的悲剧,之后幸灾乐祸的心理而言,似乎和职业相近的派遣女佣近藤稻差不多。
就这样,近藤稻详尽描述了她对画家矢泽的家庭——或许应该说是对夫妻关系——所做的观察,并以清晰的思路和老练的用语陈述所经历的事实。其中还添加了相当多她个人对铃惠的主观讽刺与批判,以及对矢泽满怀同情的关怀与说教。
警方还从向矢泽买画、频繁出入矢泽家的画商天野那边听取了一些事情经过。
“夫人行为反常的确是事实。坦白说,应该是歇斯底里症吧。她很好强,又喜怒无常,矢泽先生也拿她完全没办法,连我都觉得夫人很难伺候。在画家的妻子当中,有不少人以丈夫的经纪人自居,专门负责和画商交涉,矢泽先生的夫人也是如此。此举原本出于善意,好让丈夫不必为杂务分神,可以专心创作。可是夫人一旦当起经纪人,负责筛选客户与承揽订画业务之后,往往就会演变成夫人下令,先生作画。当然,表面上还是会与先生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不过夫人一旦拥有了权力,就会变成万事自行决定。矢泽先生家就是如此,一切的决定权都在夫人手里。矢泽先生还经常为此向我抱怨说自己是太太的奴才呢,他连零用钱都没有,还偷偷画些小品换现金当私房钱。”
“卖画的钱不全归作者所有吗?”警员问道。
“所得全部由夫人掌管,因为她是经纪人嘛。我得按照规矩把钱直接交给夫人,夫人拿到钱会存进银行或买日常用品、画材,或者买土地,就像她自己的收入一样,分门别类地使用。当然,她也会给矢泽先生一些零用钱啦,不过给的好像不多。做太太的总是比较小气嘛,而且也担心如果给得太多,丈夫会在外头作怪。”
“矢泽有外遇吗?”警员问。
“好像有过几次逢场作戏吧。毕竟是男人嘛,又是艺术家,所以在所难免。但全都不是认真的。再加上,近几年可能是年纪大了吧,好像没再拈花惹草了。不过,矢泽先生以前的外遇经历好像让铃惠夫人的妒意根深蒂固了。夫人的个性本来就有些异常,我怀疑也有嫉妒和猜疑心作祟,才会演变成歇斯底里的性格。矢泽先生很可怜,夫人的歇斯底里症一发作,他就得默默忍受她的暴力。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无法跟她讲道理,因为她就像个疯子。女佣说的那次自焚事件我也听说过。当然不是矢泽先生自己告诉我的,他不好意思,个性又太软弱。所以,这次开煤气自杀,我想应该也是铃惠夫人半夜突发病症才导致的悲剧。”
“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警员又问。
“这个嘛……倒是有件事。不过跟家庭纠纷无关,是绘画方面的。那就是矢泽先生最近对开拓绘画新境界燃起极大的热情。他原本擅长具象画,可是最近……该说是新写实主义吗?总之,他在另一方面充满希望,非常高兴。简单形容一下,是把人类的潜意识和尚未发觉的本能加以分解,构成图画。这原本应该属于抽象画领域,不过矢泽先生想用写实的手法来表现那种抽象艺术。我认为这是一种新尝试。矢泽先生大概是想借潜心研究新画风来忘记夫人带给他的痛苦吧,可惜他走的新路线夫人不是太满意。”
“为什么?”警员追问原因。
“因为卖价太便宜了。我也是生意人,不可能只凭自己的喜好买画。矢泽先生之前的画风已经为他赢得了一批忠实画迷,卖的价钱相当不错。撇开超重量级大师,矢泽先生的身价在画坛上已经接近一线画家了。但如果改走新路线,恐怕暂时还吸引不到那么多买家,想要获得肯定起码得花不少时间。而且他自己还没完全确定这种新画风,就连我也无法以同等价格买下这种画,难免得降价出售。矢泽先生大概觉得不卖钱也没关系,反正他就是想画,可是,身为经纪人的夫人可没这么好讲话,她很不高兴矢泽先生画这种廉价画,有一次甚至还拿刀把画到一半的画布割得乱七八糟。有歇斯底里症这种毛病的人,往往一气起来就会陷入丧失心神的状态。在那种情形下,矢泽先生等于是在地狱中持续创作,实在是令人同情。”
“最近一次你拜访矢泽氏,是什么时候?”
“在这次事件发生的五天前。当时矢泽先生不在,不过我参观了他的画室,看到他正在创作的新风格画作。那幅画才进行到三分之一左右,构图还很模糊,不过我一看就知道是新风格的画作。换言之,矢泽先生是在接近完成之前故意不把画画清楚,好让铃惠夫人以为是过去的画风。他大概打算先用这招防止夫人发飙,然后再找机会一口气完成吧。”
“事发后画室画架上放的画,就是你说的那幅吗?”
“我还没去看过,不过我想应该是吧。矢泽先生付出的努力实在令人感动。我知道或许不该说这种话,但我真的很庆幸死的是铃惠夫人而不是矢泽先生。要是反过来,那矢泽先生就死得太冤枉了。对了,事发前一晚,某位画家在银座举办画集出版纪念酒会,我还在酒会上遇到过矢泽先生,矢泽先生对那幅野心之作可是干劲十足呢。始终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像有那种悲惨家庭的人。说到这里我才想起,矢泽先生还常说他想效法皮兰德娄的生活方式。”
“皮兰德娄又是什么?”
对于警员的这个问题,天野说:“那个呀,据说是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意大利作家,详细情形请你去问和矢泽先生交情不错的美术杂志记者森祯治郎先生,矢泽先生好像就是听森先生说起那个故事才获得启发的。”
于是警官去见了森。
“路伊吉·皮兰德娄的前半生,可以说都在忙着照顾精神分裂的妻子,过得十分悲惨。”
这个爱好文学的美术杂志记者说,“不过,也可以说正因为受到妻子狂暴的折磨,才能够淬炼出皮兰德娄的作家魂。他在现实生活中将心象解体,再放进作品当中重新建构,同时还探索疯妻的心理呢。矢泽先生听了这个故事好像很感动。”
“这个皮兰德娄,写过什么样的作品?”警员问。
“作品中以《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这篇剧本最有名,他就是靠这个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则有《死了两次的男人》。这篇小说等于是在描写作者自己的心境。主角帕斯卡为了摆脱恶妻,一度‘死亡’,死了的他得以享受到自由和爱情,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又再度宣告复活。”
“什么?死掉的人还能复活?”这句话似乎令警员大受冲击,不禁反问。
13
矢泽逐渐康复,可以在病床上接受讯问了。由于不是刑事案件,所以警方不是审讯,而只是听取经过。
“前一晚……”
矢泽在床上回答警员的问题。
“画坛好友在银座有场聚会,地点在A饭店的四楼。那个大厅本来是用来当作婚礼休息室的,画商天野也出席了。酒会在八点过后结束,后来包括天野在内,我们四个人又在银座后巷的三家酒吧继续喝酒。”
“我们大约十一点散摊,天野不放心,还主动提议送我回家。因为我内人很善妒,一发起脾气就会疯狂得无法收拾,几乎陷入精神分裂状态。天野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想送我回去吧。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我让他这么做就好了。可是在画商面前,我毕竟还是要顾及颜面,所以回绝了他的好意。我到家时大约十一点半左右。”
“当时,我内人已经锁上玄关就寝了,我按门铃叫她,她却迟迟没出来,我知道她又生气了。好不容易才看到她穿着睡衣出来打开玄关的锁,然后她瞧都不瞧我一眼就径自走回屋里去了。我把门锁好走进客厅,只见她站在那里,二话不说就扑上来打我的脸。然后又随手抓起各种东西砸过来,我控制住她的打闹,任凭她谩骂。她的嫉妒心超越常人,一产生妄想就跟疯子没两样,如果我试图抵抗,还不知她会闹成什么德性。我家的经济状况很稳定,内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这种道理她都听不进去。”
“每次发狂,她都觉得这世上仿佛只剩下永无止境的绝望了,恨不得一死了之。而且,她不是要一个人自杀,还要拉我一起陪葬,也就是同归于尽。”
“这种情形之前已发生过两三次,我还被她持刀威胁过。此外,她还曾经把腰带缠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抓着带尾朝我扑来,逼我勒死她。还有一次更惨,她闯进画室把我绘画用的挥发油朝我当头泼下,还想用火柴点火。当时要不是来家里帮佣的近藤小姐踢开房门冲进来,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我把内人的疯狂行为当作是天生的,早已绝望了,夫妻这么多年了,也不可能离婚。况且,如果我敢提出离婚,她说不定会在暴怒之下杀了我。所以,当我从小森这位美术杂志记者口中听说了意大利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皮兰德娄的一生,得知他与我的境遇很像之后,我就决心效仿皮兰德娄的生活方式。这个皮兰德娄,被妻子的异常嫉妒心与精神分裂症困扰了长达十五年,可是他却在那种地狱般的境遇中看清楚了精神的实态,从而创作出伟大的文学作品。同样身为艺术家,我也想在美术层面上借此逆境发掘新生,我想借此摆脱现实中的苦恼。”
“幸运的是,我觉得此项尝试似乎会成功。我发现了过去的绘画领域中从未出现过的新路线,而且进行得很顺利。如果成功了,将会在世间造成极大的反响,甚至可能为现在低迷的画坛指引一个光明的方向。这种自负不知带给我多大的勇气。可是我的内人,完全无法理解我这种新风格的作品,如果看到我在画室里画这种试验性作品,她会在狂怒之下立刻抓起刀子把画割破。”
“因为,我一直任由内人负责与画商打交道,所以她不想看到这种买不到好价钱的新风格作品,只想让我继续画以前那种可以高价卖出的画作。我除了背着她偷偷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之外,别无他法。这一点画商天野应该很清楚。”
“好了,说到事发当时的情形。那天晚上,我拼命安抚狂怒的内人,好不容易才让她睡下。她大概也累了,出乎意料地很快就睡着了。我看了很安心,刚在外面喝了酒,回来就闹了半天,我早已精疲力竭,一躺下就睡着了。我想那时应该是半夜两点左右。”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一睁开眼,霎时便闻到强烈的煤气味。心想,糟糕,这样会煤气中毒。于是想起床去关掉墙边的煤气开关,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站不起来。我双腿发软,只好爬出被窝,努力接近煤气开关。可我就像在梦中奔跑,挣扎了半天还是只在原地踏步。但我的意识很清楚,知道是内人又犯了老毛病,趁我熟睡之际扭开了煤气栓。而她自己,就躺在我身旁的被窝中一动不动。当时我还很清醒,所以没想到她已经死了,只想着如果不赶快关煤气会有危险。我一手撑着榻榻米,拼命朝煤气栓的方向爬去,就在差一点儿就能够到开关的时候,突然脑中一片混沌,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我还吓了一跳。”
警方认为,矢泽说不定是从皮兰德娄的小说《死了两次的男人》中得到灵感,于是选择这个让自己死而复生的方法。因此警方也把那篇小说找来阅读。
但小说明显不同,小说里的主角是被妻子误认为已自杀身亡,而矢泽却是“被妻子强迫同归于尽”。换言之,小说里的妻子活着,现实中矢泽的妻子却死了。矢泽捡回一命。
矢泽的确与妻子铃惠一起煤气中毒,昏倒在同一个房间。由于近藤稻一冲进房间,就把面向院子的玻璃门和遮雨板全部打开,所以无法确定事发时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不过警方解剖铃惠的尸体后发现,血液中的一氧化碳饱和度为百分之七十二,矢泽身体中的含量也是百分之七十二。这证明两人的确吸入了同一个房间里的一氧化碳,从而发生中毒现象。
此外,铃惠曾扭开那个房间的煤气阀门、放出煤气的决定性证据是,煤气阀门的栓头上清楚地留下了铃惠的指纹。不过,近藤稻进屋后立刻关上了这个栓头,所以也验出了她的指纹,即使与铃惠的指纹部分重叠,但仍可判别。由此也可见铃惠的指纹有多么清晰完整。
但相校之下,铃惠留在厨房总开关上的指纹就太浅了,无法清楚地验出。当然也是因为那个开关太旧,而且沾满灰尘,脏兮兮的。
有这些证据证明铃惠的“行动”,再加上近藤稻和画商天野的证词,警方认为矢泽的陈述应该是真实的。
可是……偏偏就有猜疑心特别重的警察。此人很重视矢泽宣称深受皮兰德娄那篇故事《死了两次的男人》感动,特别喜欢描述主角“看似已死,其实还活着”的这段情节。主角遭到妻子虐待的境遇和矢泽颇为相似,如果说矢泽对此产生共鸣,那他会不会也同样期盼着“看似已死,其实还活着”的生活呢?这名警察暗生怀疑。
说到这里……这位警察想,照矢泽的说法,铃惠的歇斯底里症向来是突发的,发作后情绪会异常激动,然后对丈夫拳打脚踢。换言之,每次看到丈夫在她的辱骂下屈辱的模样,以及被暴力攻击后投降的姿态,都会令她产生快感。她以丈夫的痛苦反应为乐,以此满足她的虐待心理。可是,这次她却趁丈夫睡着的时候打开煤气同归于尽,这时丈夫睡得正熟,既感受不到恐惧,也不会露出痛苦的表情,这样岂不是没有施虐的快感吗?矢泽说铃惠一发作就会像疯子一样,她的歇斯底里症似乎还带有虐待狂表现。
另外,过去由铃惠主导的“同归于尽”都是冲动而突发的,相较之下,在丈夫睡着时开煤气却是有计划的。
还有一点,就是铃惠过去的自杀行为都为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比方说,矢泽自己也说过,就算铃惠拿刀追着他跑,但矢泽只要逃开或制伏她就行了;还有她在脖子缠腰带,抓着腰带两端主动要求他勒死她时,矢泽只要拒绝照做就行了。最好的例子还是那次泼油自焚事件,铃惠虽然拿着火柴但实际上并未点火。矢泽虽说幸好女佣及时赶来才没酿成大祸,不过说不定铃惠只是做做样子,其实也在等到那个名叫近藤稻的女佣赶来阻止。一切都是预先想好退路后才实行的威吓把戏,她很可能是想通过这种行为换取矢泽惊愕、恐惧、狼狈或苦闷的表情,以此为乐。虽然矢泽说铃惠像疯子一样歇斯底里,但那并非精神分裂症,应可将其视为正常人。
可是,如果是煤气中毒,不仅没有安全的退路;相反,死亡的可能性会很高。她和丈夫双双获救的几率就更低了,她应该知道这样很危险吧。依照铃惠过去的做法来看,此举显得非常异常。如此说来,该不会是矢泽利用铃惠平时的疯狂行径,故意制造煤气中毒杀害妻子,然后让自己获救吧。
当警察的,一旦产生怀疑,即便只像晴空中的一抹云一般微不足道,但只要没有彻底消散,就会一直监视对方。
就在矢泽再过两三天就能出院之际,这位警察带着画商天野来到矢泽家。矢泽没回家,就无法替铃惠举行葬礼,此时家里挤满了两家的亲戚,女佣近藤稻也在场。
天野走进画室后,一看到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十五号油画,就不解地歪着头。警员问他有什么不对劲。
“不是啦,我上次来这里参观时,这幅画才进行到三分之一而已,那是事件发生的五天前。可是,现在看起来已经完成一半以上了。而且,矢泽先生的新风格清楚地呈现在画作上。”
“会不会是矢泽在那五天当中画的呢?”警员问。
“不,我想应该不可能吧,至少在夫人生前不可能。”
“在夫人生前?这话怎么说?”
“矢泽先生在画新风格的作品时总是尽量瞒着夫人,要不然画作又会被夫人割破。上次进行到三分之一被我看到时,还无法看出那究竟是新风格作品,还是原来的画风。那是为了瞒过夫人的眼睛,完成时要画成哪一种风格都有可能。我呢,因为看得出来他会走新风格,所以在前一晚的酒会上我还跟矢泽先生赞美过那幅画。至于夫人,毕竟是外行人,应该看不出来吧。那幅画不可能在矢泽先生自己的画室里完成,所以我原本以为他可能会偷偷拿到我的画廊后面继续画。可是……现在看到这幅画,已经清楚地呈现出了新风格。而且,无论用色还是线条都是前所未有的大胆、奔放。这应该会成为矢泽先生近来的代表性佳作,画中洋溢着不受任何限制、不受任何束缚羁绊的自由开阔感。在夫人的监视下,亏他还能画出这样的画。况且,从我看到三分之一的进度到发生这次事件,这中间只有短短四天。如果在自由的环境下,要画到这种程度当然不用费太多时间,可他是背着夫人偷偷画的,所以我以为应该会花上更多时间才对。”
如果矢泽伪装成铃惠主导自杀,其实是他自己开的煤气,只要在同一时间睡在同一个房间,他和铃惠一起死亡的可能性就会很高。事实上,从两人血液中验出的一氧化碳血红蛋白融合度也的确相同。如果从这个饱和度推断,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应在百分之零点一至零点二之间。
可是经过调查,警方发现人体在这种状态下会先全身麻痹,两个小时左右后才会死亡。如此一来,只要矢泽在那个房间里待得比铃惠短,他就绝对有可能被救活。女佣近藤稻向来准时在早晨七点抵达,如果预先算准了七点会被发现,那么矢泽进入那个房间的时间应该是在早上六点至七点之间吧。当时室内一氧化碳浓度假使是百分之零点二,就算只进去躺一下子,矢泽血液中的饱和度应该也会到达百分之七十二。
根据矢泽的陈述,夫妻俩深夜两点就寝,可是,如果实际上矢泽是六点四十分才睡的,而在深夜两点(姑且假设矢泽说的是真的)过后,比方说将近四点打开煤气的话,其间还有三个小时的空当。这样的话,“等候”的三个小时,矢泽会在哪里?都做些什么呢?
矢泽是个画家,应该会趁“等候”的空当钻进画室,一口气把十五号作品画成现在这个样子吧。而正在昏睡中的铃惠将逐渐步向死亡,也可以说矢泽是用绘画来分散恐惧。同时,终于摆脱妻子的折磨,再也没有任何顾虑和束缚的矢泽,迫不及待地尽情投入这幅野心之作。对他的画了如指掌的画商天野,之所以称赞这将是矢泽近年来罕见的大胆、自由奔放之作,不正是这个原因吗?——说到这里才想起,唯独房间里那个煤气开关的栓头特别清晰地印着铃惠的指纹,这一点也显得很不自然,让人觉得是刻意为之。
这名警察凑近画布,仔细地审视未完成的十五号作品。终于从被天野指称是后来添上的油彩中发现了一小片飞虫的翅膀。在已干的柠檬黄油彩中,这片羽翅也被染成鲜明的黄色。请鉴识课人员调查后,确定这是一种叫人形飞蛾(Coera Japonica)的飞虫。是矢泽在涂这层颜料时,小飞虫从外面闯入,最后黏在了画布上。
最近,这种小飞虫成群出没在矢泽家附近,经过调查,时间就在夫妻双双煤气中毒的前一晚。那晚矢泽不在家,去饭店参加画家好友的聚会了。十一点半左右返家后没有作画。既然没作画,小飞虫怎么会黏在画布上刚刚涂抹的油彩中呢?这下警方知道矢泽在“等候”的那三个小时做了什么了。
首次刊载于《周刊朝日》·昭和四十六年五月七日至七月三十日
<a id="zhu1" href="#zw1">[1]</a>路伊吉·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剧作家、小说家,一九三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a id="zhu2" href="#zw2">[2]</a>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国哲学家,获一九二九年诺贝尔文学奖。
<a id="zhu3" href="#zw3">[3]</a>岸田刘生(Ryusei Kishida,1891-1929),日本昭和初期西洋派画家。受西方文艺复兴影响,致力于细密的写实画,晚年倾向于宋元风格和浮世绘,也创作日本画。
<a id="zhu4" href="#zw4">[4]</a>塞尚之后,以巴黎画坛为中心所出现的野兽派及各种崭新的绘画运动。——作者注
<a id="zhu5" href="#zw5">[5]</a>让-艾蒂安·多米尼克·埃斯基罗尔(Jean-étienne Dominique Esquirol,17721840),法国精神病学家,皮内尔的继承人,创立现代临床精神病学的巴黎学派成员。
<a id="zhu6" href="#zw6">[6]</a>罗伯特·高普(Robert Eugen Gaupp,1870-1953),德国精神病学家,曾针对偏执狂犯罪发表过一系列著作。
<a id="zhu7" href="#zw7">[7]</a>Gin Fizz,一种由金酒、朗姆和威士忌调合而成的鸡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