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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砂糖批发店兴师问罪时,会用那种字眼耀武扬威其实是有原因的。我们住在下关时,他时常因为担任代理债权人,替别人讨回借款而出入法院。因此,他总是穿着整套丝质和服、打扮体面,挺着个肥肚腩,看起来气势汹汹的。他处理的都是拖欠已久的债务,当然得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会那样去砂糖店兴师问罪,就是来自那段经验。然而,正如他没能从砂糖店要回分毫补贴一样,在下关的讨债工作也以失败告终。像父亲这种好好先生不可能胜任这种工作。
我在旦过市场前面下了出租车,神岳川边已经变成路面宽敞的和平路,不过旁边仍留有昔日天神桥濒临倾颓的旧貌。父亲辞去在兵库屋看管鞋子的工作后,曾在这里冒着寒冷河风叫卖盐渍鲑鱼和鳟鱼。不只在桥上叫卖,他也打算在自家贩卖,所以还在门口贴了一张“售鲑”的纸条。父亲写这个“招牌”时,一时想不起鲑字怎么写,当时念小四的我用拼音写出“SAKE”教他,父亲一看就笑了,说这样写人家会以为是可以喝一杯的“酒”<a id="zw9" href="#zhu9"><sup>[9]</sup></a>,我当时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但就算在和临时工宿舍没两样的破房子门口贴出这种纸条,也不可能有人来买鲑鱼。
从旦过市场中途右转,就来到染坊町一丁目。我朝左方且看且走,找到那间两层楼的酒吧。父亲收掉十四联队下方的路边摊后,就搬来这里开起了餐饮店。
向来没出息的父亲为何能够一步登天,在这种繁华市区一隅开起餐饮店?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透。也许是旦过市场的某个鱼贩出资赞助的吧。起先这家餐饮店生意好得不得了,一楼摆满西式桌椅,二楼有两间和室包厢。生意会那么兴隆,是因为雇了能干的女服务生专门伺候包厢客人。
祖母和我在附近的家具行二楼租了一个房间,邻近有两三户商家都是做豆腐皮的,我那时已经十八岁了。从十六岁起,我就在川北电力小仓分所做工。
祖母阿金和我睡在家具行二楼,但我白天都在外面工作,祖母则去餐饮店打杂。她扎起袖子煮饭、洗碗盘,还要洗衣服。当时祖母的背已经相当驼了,但她毫无怨言,依旧转来转去地忙着。闲下来时还会主动问:“阿谷,要不要剥(削)牛蒡?”削牛蒡也是她的工作之一,削好了用来做简单的下酒菜或豆皮寿司。
睡前,祖母会先去附近澡堂好好泡个澡,回来时总是把手撑在腰后,一边捶打一边嚷着腰痛。那年她已年近八十,泡过澡后脸色就像木头原色一样白皙。她去澡堂时,一定会把装米糠的小布袋放在脸盆里,带去搓洗皮屑,她比我母亲还爱漂亮。
祖母常在睡前聊起故乡米子,在她的描述中,米子简直成了山阴地区的第一名都。有时她还会小声唱起“米子呀米子,何处是米子,狭长如带的城市”,唱到安来<a id="zw10" href="#zhu10"><sup>[10]</sup></a>歌谣的“奴家生在云州平田”时,还会哼着叩叩锵叩叩锵替自己伴奏。
祖母在米子的生活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老伴松本兼吉的来历也一概不详,我没看过任何人从米子那边来拜访她。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从田中家收养峰太郎的来龙去脉,以及日后对方来要孩子时,他们夫妻坚持不答应的原委了。峰太郎十七八岁就离开养父母,前往广岛。他会聊起当年如何徒步翻越伯耆和美作交界的四十弯山岭,却始终没说离家的原因。
父亲与祖母之间一次也没提过米子。父亲虽然喜欢怀旧讲苦,动不动就爱追忆儿时去亲生父母家游玩的情景,还有他对那块土地的怀念,但对于直到青春期一直所在的米子,以及在那里的人际关系却绝口不提,似乎那里只留下晦暗的记忆。连母亲也没听他提过。
峰太郎在广岛与阿谷成婚,后来前往小仓,之后又搬至下关的坛浦,为了投靠兼吉和阿金这对养父母。至于这对等于是我祖父祖母的夫妻,何以从米子迁居至甚远的坛浦,这一点我也不清楚。
如果仔细眺望位于关门海峡的凸出部分,正好在门司那端与和布神社正对面的坛浦,就会发现,紧靠坛浦背后的山坡上有一块颜色不太一样,那是因为山崩后重新植了一批树。
山崩前,兼吉与阿金就在坛浦卖麻糬。兼吉在我三岁左右就死了,所以我对这个祖父毫无印象。麻糬是祖母和母亲亲手做的,我隐约还记得麻糬是淡褐色的,用地瓜粉揉成面团再蒸制而成。“看起来不太好看,却相当美味啊”——祖母总是这样向客人推荐。如果看到客人咬了一口便皱起脸,她又会说:“各人口味不同嘛。”那种麻糬我也吃过,就一般的白色麻糬的标准来说味道的确很怪。但我如果对她说:“阿婆,这种黄色麻糬很难吃。”祖母就会很不高兴地说:“那你就不要吃。”
那种地瓜麻糬后来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也许那是一种只有当时的米子才有的特殊食品吧。如果是刚蒸好的,吃的时候还会有一股强烈的泥土味扑鼻而来。
峰太郎在坛浦的黄包车候车站当起了车夫,专门载客人去长府和下关。有一阵子他还在神户待了很久,我记得他曾带过画有布引瀑布<a id="zw11" href="#zhu11"><sup>[11]</sup></a>图案的土特产给我。那次他也许是为了创立新事业才去外地打工挣钱。他打算如果成功了,就把我们母子接过去,而最后又回到坛浦,可能是因为天生“没出息”吧。
我在新下关车站叫了出租车,抵达旧坛浦时正飘着小雨。下关往长府方向的沿海国道九号线是条四车道的大马路,两侧有火之山和海峡夹道,旧路还没有这条国道的一半宽。
御裳川桥已经变成朱漆栏杆,桥边的小公园在大约七十年以前曾经是沿长府街道一字排开的八间房屋,称旧坛浦东。从这里往西走三十米,道路转了个小弯,就到了西端。旧坛浦就是这么小。小公园斜前方有防止落石的警示牌,那里就是以前把旧坛浦毁于一旦的山崩事发地。
如今,头顶上的关门车道大桥凌空跨越底下的街道,大桥的巨大钢筋支柱竖立在海岸拐弯处,附近的空间全被这种号称桥梁工学的东西占去了,昔日风情早已无影无踪。不过,钻过桥往西走,山坡上有间竖着朱漆鸟居的稻荷神社,海上还有一座小小的灯塔。以这座灯塔为界,两边依旧像以前一样分别通往坛浦町、阿弥陀寺町和下关中心。
当年母亲曾背着我和邻居太太结伴前往赤间宫的先帝祭,以及龟山神社的夏日祭。回程路上只要看到这座灯塔,就连小小年纪的我都会趴在母亲的背上暗想:啊,我们回来了。越往前凑,海水味就越浓,白色的灯塔由栈桥连接,前端有个像小形圆筒似的东西立在海面上。
“阿母(妈妈),那是什么?”我问道。
“不知道,谁晓得那是什么。”母亲只这样回答,表明她也不知道。
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用来检验水位的设备,那独特的外形也跟从前一模一样。在那座灯塔旁铺满石子的海滩上,矗立着一块圆锥形的红褐色岩石,我也曾在母亲的背上看见过那块岩石。原本上面还绕着一圈白绳,表示这里是神域。眼前就是门司那头的和布刈岬角,汽船和渔船总是乘着迅猛的海潮越过这个狭窄的海峡,在周防滩和玄界滩之间来往。旧坛浦的海岸都是岩石,一间渔夫的房子都没有。
现在的稻荷神社有双层石墙、四座朱漆鸟居和朱红栏杆,非常富丽堂皇。不过,当时还只是一座位于狭窄石梯顶端的小祠堂,背后是火之山的密林,石梯两侧茂密的草丛逼仄而来,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地方。母亲总是背着我,颤巍巍地踩着陡峭的石阶,上去供奉油豆腐。母亲告诉我,这盘油豆腐今晚就会被稻荷神社的狐狸吃掉<a id="zw12" href="#zhu12"><sup>[12]</sup></a>。
当时旧坛浦的家家户户还没有电灯,全靠油灯过日子,祖母常常清理油灯的管鞘(玻璃管)。对面的门司街上则闪烁着点点灯光,每当我哭闹不休时,母亲为了哄我,就会带我来街上看夜景。碰上有暴风雨的夜晚,遇难船只上的船员从海上发出的求救声音会随着海风一起传来,失舵的渔船撞上屋后突出的木桩,更是吓得祖母和母亲尖叫连连。
春天,祖母带着五岁的我到前面的山坡采摘山蕗<a id="zw13" href="#zhu13"><sup>[13]</sup></a>。陡峭的山坡被用作火之山炮台,围起了有刺的铁丝网,钻过去往里走能摘到比较多。
“草丛里有蛇啊。”她殷切地叮咛,“你可别接近蛇啊,会被咬死的。”听得久了,哪怕只是根长绳,我也会深感畏惧。
每逢夏季,父亲都想抱着我下海,但祖母会拦着说“万一淹死了怎么办”。所以,我虽然是在海边长大,却至今仍不会游泳。不管我去哪里玩,祖母都会在一旁监视,生怕邻居小孩欺负我。
火之山的山崩是在半夜突然发生的,泥石流冲破正门的遮雨板,把麻糬店埋在土砾中,并夹带着树枝、泥土和石头直冲进睡在里屋的四人枕边。母亲把我捆在背上,父亲拽着母亲的手,祖母也在后面帮忙推,四人就这么爬到屋顶,在黑暗中仓皇逃生。狭小的屋顶下方就是海洋。这场山崩,据说是道路拓宽工程时用炸药爆破所导致的。
一家人的生活就此改变。
我们搬到了田中町,在重炮兵联队前面卖起麻糬。父亲负责踩脚踏式捣麻糬器,母亲则蹲在石臼旁帮忙,把捣好的整团麻糬移到撒满雪白糯米粉的台子上,祖母正在那里等着。父亲的任务到此结束,母亲还要握着麻糬团的一端,拽成一个个小团子,祖母再把小团子摊平,把搓成小球的豆沙馅包在里面后用手压平。有时父亲也会帮忙,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会换上丝质和服匆匆出门。当时他常去米谷交易所前和朋友炒白米期货。是在炒期货失败后,他才开始替人讨债的。
眼看着峰太郎对家里不闻不问,成天往外跑,阿谷的怨声越来越大。峰太郎一听就火大,索性把刚做好的麻糬聚拢,抱个满怀,统统扔进门口的垃圾桶。碰到这种时候,阿金不是眼睛看着别处,喃喃自语着:“阿峰阿谷你们都别吵了,家不和怎么能万事兴呢?”就是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今天是初一,你们就别吵了”,一边扎起袖子,把换过水的小花拿到佛坛上。
我刚上小学时,祖母总会站在教室走廊上,透过窗户看我上完整堂课。起先其他家长也这样做,可是从头到尾站在窗口凝视着课堂、动也不动的只有祖母一个人。她目不识丁,自然不懂上课的内容,全副心思都放在孙子有没有被欺负上。从四方形窗口探进身子、一直盯着我的祖母,令我感到很丢脸。
之前梦见祖母从“死人村”的小屋窗口探头看我的那一幕,也许就来自于这段小学记忆。
我一边追索小学二年级的模糊记忆,一边寻找眼熟的地形。那里叫做园田町。
我的目标是煤气公司巨大的黑色煤气槽,现在它依旧在那里。从田中町穿过奥小路市场,往南的坡路旁就是那个煤气槽,一看到那个,就知道阿婆住的地方快到了,脚下不禁更有劲。我翻过坡道,再沿着平缓的下坡路走入园田町。这条横町略高的地方有幢石墙屋,祖母就寄住在那户人家帮佣。
那幢小巧整洁的房子里好像只有女主人一个人住,据说她丈夫是什么跑远洋航线的船长,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通往那户人家的短坡至今仍在,模样当然变了,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不过,根据我的直觉,应该就是那里。一个拎着购物袋、身穿孕妇装的家庭主妇从我站的地方经过,走上那道坡路后右转,消失了。雨已经停了,天空仍旧一片阴霾。我记忆中的画面也正是这样的角度。
上坡以后,我总是轻敲玄关的格子门。不久扎着袖子的祖母便会走出来,露出凸额宽脸对我说:“哦,你来啦,很辛苦吧,快进来!”然后把我带进后面昏暗的小房间。从田中町到园田町的这段路,以小孩的脚力来说算是相当远。
祖母在那个家片刻不得休息,才刚买回零食塞给我,又立刻被女主人叫去做事。有时,她说要去附近一趟,要我在那里乖乖等着,结果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回来。她还得打扫洗衣,简直忙得团团转。
我了解祖母的工作,所以并不觉得不公平。我最期待的就是同她一起吃午餐和晚餐。这幢房子的日式廊檐上还镶有玻璃门,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稀奇。
现在回想起来,为了跑来玩耍的孙子,祖母在女主人面前不知有多惶恐。然而,当时对我来说,那个家就好像祖母的另一个家,我甚至还会住上一晚。祖母曾把我带到女主人面前,命我向人家行礼。对方是个身材纤细的太太,祖母诚惶诚恐地缩在一旁,以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教我如何打招呼。
父母感情不好时父亲索性不再回家,祖母则跑到别人家当起包吃包住的老女佣,想必也是不想再待在那个犹如地狱的家。祖母和孙子也抱着同样的心情,逃到跑远洋航行的船长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