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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阿母最近好吗?”祖母会向我问起母亲的近况。
“她在鱼板店工作。”我说。
祖母沉着脸点点头,却没问起父亲。从祖母最后忍不住叹息时所说的话我才明白个中原因。“你阿爸啊,还跑来这里跟我讨钱花呢。不过,这是秘密,不能跟你阿母说啊。”得知父亲让年迈的养母当女佣,居然还好意思上门讨零用钱,连我也跟着心情黯然。那年父亲四十五岁,祖母已经七十有三。
父亲穷困潦倒,一直寄居在廉价旅馆。有一次,他站在小学后门口,朝刚放学的我招手。我跟着他走了一段,最后被他带到附近一幢门面宽敞的双层建筑的二楼。楼梯很宽敞,二楼也很宽敞。但墙上遍布污渍,也没有纸门。地板上铺着破榻榻米,到处聚集着一堆人,或聊天或睡觉。铺着的报纸上放着炭炉锅子、茶壶之类的东西,四处散放着饭碗和茶杯,墙上挂着无数件和服,以及背上印有商号名称的短褂,墙角堆着一床床棉被。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廉价旅馆。父亲肥胖的身躯占据榻榻米中央,在一张报纸前面盘腿坐着,把路上买来当零食的枣子拿给我吃。既然那时吃得到青皮上带些黑点的枣子,想必应该是初夏。
“你阿母最近好吗?”父亲也这么问我。我说她在鱼板店工作,他就问:“是吗?鱼板店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吗?”
“没什么好吃的,都是把做鱼浆剩下的臭鱼拿来煮,还把大家吃剩的骨头拿来熬汤。”我说。
原本笑眯眯的父亲听到这里果然脸色一暗。“阿爸,你什么时候才要回家?”我问。
“嗯,等再过几天就回去了,你要乖乖的,听阿母的话啊!”父亲如此嘱咐我。
父亲离家后,麻糬店也开不下去了。母亲去附近的鱼板店当临时工,虽然是那里的老板娘见母亲处境可怜,主动叫她去的。但卖麻糬时至少能与邻居平起平坐,一旦成了人家的临时工,撇开老板娘不说,整户人家都几乎把她当成女佣,而我当然就是女佣的拖油瓶、小包袱。鱼板店一家人丁兴旺,有两个二十几岁的男孩,他们总是对我报以白眼,连话都不屑对我说。一起坐在餐桌上时,脸颊瘦削的老板总是不悦地望着我,儿子们则翻着白眼瞪我。鱼身上好吃的部分当然是他们吃,母亲和我拿到的总是做鱼浆用的死鱼烂虾。
那家人把红烧鱼的鱼肉吃完后,还要连骨头一起再放进锅里熬汤,节俭得要命,所以母亲和我自然成了他们的累赘。
母亲在忍无可忍之下终于辞去鱼板店的临时工,在联队前摆摊卖起红豆饼。这是她第一次做红豆饼,不是面糊调得太稀,就是烤不出诱人的金黄色。饼皮总是看起来白白的,母亲为此伤透了脑筋。母亲在过去曾光顾过的米店、铁铺、蒟蒻店、甜点屋、杂货店和药店一字排开的路旁摆摊卖起红豆饼,那时真是被逼到了绝路,她索性鼓起勇气,不顾面子了。就在兵营前成排的法国梧桐树下,梳着圆髻、绑着三角头巾的母亲,面对卖不出去的红豆饼,低头叼着烟管,坐在装橘子的纸箱上发愣。法国梧桐的叶子飘落在她的三角头巾上。
不久后,我们就和返家的父亲及祖母一起搬到小仓去了。
祖母阿金晚年的最后一段日子,不是在小仓的染坊町度过的,而是在中岛路。
那里不像之前住在河边,有造纸厂的污水流过,而是从香春口这个地方到陆军桥一带的主要通衢。“咱们在染坊町的餐饮店经营不下去了,只好沦落到这块贫民区。”父亲在那里开过餐饮店,但早已了无踪迹。
那个家的正门对着大马路,背后是凹陷的低地,因此有一间四叠半的房间特别低矮,那里就是祖母阿金起居坐卧之处。
过了八十岁以后,她的身体便不听使唤,连为了讨好母亲自告奋勇地说一句“阿谷,要不要削牛蒡”的力气也没有了,整天在那间低矮的房间里东摸西摸。幸好还有力气自己上厕所,她总是走上四层楼梯,再沿着和室墙边走到尽头,再打开厕所的门。
“阿清啊,给你点零用钱吧。”说着,就塞给我五毛铜板。那不是从钱包拿出来的,她总是从后门走出去,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之后才给我钱。附近不可能有地方借钱,所以她应该是不想让我看见她的钱包。但就连这个举动她也渐渐做不来了。
有一次,祖母开始抱怨视力模糊。“阿谷,帮我叫眼科医生来好吗?”她恳求道。
结果来的不是眼科医生,而是一名内科医生。医生用手电筒检查过她的双眼后,告诉她:“老奶奶,您放心,年纪大了自然会视力模糊。”医生临走时,小声对母亲说:“这是年老体衰,视力逐渐衰弱,所以无药可医。”并且宣告祖母很快就会失明。我想那应该是因为营养失调。
祖母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以后,有一阵子还是自己点眼药。她把药放在怀中,用手摸索着点药,我如果从旁协助,她就会非常开心,再次表示“阿清,我就算死了也会守住(守护)你的”。
母亲看祖母摸索着上厕所,这举动实在太危险,只好带着她去。可母亲还要照顾餐饮店的生意,有客人上门时实在分不开身。这时候,祖母就会窸窸窣窣地边爬边用手摸索着上厕所,她不好意思麻烦母亲。当时,母亲把祖母的白发剪得很短。
父亲依旧经常外出,之前住在染坊町时,当地居民根据警察局的意向组成餐饮业工会,父亲在首次开会时照例搬出那些法律用语对警方百般质问,因此被大家看中,选为工会干部。父亲得意之余,不是去工会开会,就是频频造访工会会长与副会长的家。即便从染坊町沦落到贫民区的中岛路,他依然保有干部身份,因此照样说声工会有事就扬长而去。在这种情况下,父亲自然无暇照顾失明的养母。
父亲峰太郎更担心的是餐饮店生意不佳,连房租都付不起,酒商那边欠的债也越来越多。当时我在印刷厂当学徒,回家一看,只见父亲坐在火盆前愣愣地沉思。他虽是乐天派,但在债主不顾情面的催讨下终究还是大伤脑筋。他呼地叹出一口气后,就把夹炭的长筷像拐杖一样拄着低头不语,然后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任由鼻水像冰柱般垂到炭灰上。
母亲大约每五天会背着一头短发的祖母去附近澡堂一次。天冷之后给祖母多套了几件衣服,衣摆里露出褪色的破旧日式内衣。
祖母打从死前三天就陷入昏睡状态,不分日夜地鼾声大作。我向印刷厂请了假,母亲也为准备葬礼而暂时歇业。
鼾声停止时,祖母阿金紧闭的双眼滑下一行泪水,那颗停在脸颊中央的泪珠,像玻璃珠般清澈透明。外面的雪仍下个不停。
中岛路也和昔日完全不同了。我猜旧家应该就在这个位置,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一幢三层楼的餐厅。我一迈步,包裹牌位的纸就在袋子里沙沙作响,那声音仿佛就是骨灰坛的重量。
首次刊载于《新潮》·昭和五十五年二月
<a id="zhu1" href="#zw1">[1]</a>伯耆国,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属山阴道,又称伯州,大约为现在鸟取县的中部和西部。
<a id="zhu2" href="#zw2">[2]</a>美作国,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属山阳道,又称作州,大约为现在冈山县的东北部。
<a id="zhu3" href="#zw3">[3]</a>小穴隆一(Koana Ryuichi,1894-1966),长野县出生的西洋派画家、随笔家、俳人。
<a id="zhu4" href="#zw4">[4]</a>一石为十斗米。
<a id="zhu5" href="#zw5">[5]</a>旦过指夕来朝去,引申为禅宗行脚僧的投宿处。
<a id="zhu6" href="#zw6">[6]</a>弹珠汽水,又称波子汽水,是在日本极受欢迎的碳酸清凉饮料。取名“弹珠汽水”是因为其特殊的包装,用一颗玻璃珠封口,瓶颈两侧凹进去,要喝时要将弹珠下压,使之掉落在瓶颈处即可饮用。
<a id="zhu7" href="#zw7">[7]</a>此处的“里”为日本长度单位,一里约为三千九百二十七点二米。
<a id="zhu8" href="#zw8">[8]</a>原意为男女外出游乐,后引申为嫖妓。
<a id="zhu9" href="#zw9">[9]</a>日文中,酒和鲑发音同为sake。
<a id="zhu10" href="#zw10">[10]</a>位于岛根县东部的港都。
<a id="zhu11" href="#zw11">[11]</a>位于神户市六甲山脚的生田川。
<a id="zhu12" href="#zw12">[12]</a>稻荷神社供奉的是谷神,民间传说狐狸是谷神的使者,而油豆腐是狐狸最爱吃的东西。
<a id="zhu13" href="#zw13">[13]</a>又称蜂斗菜,在日本被广泛种植,可食用,是日式料理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食材。一般做炖菜或天妇罗,也可放在寿司或拉面中做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