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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塚村又提起雄吾,令季乃莫名地心惊。
“你继兄在哪家车行?”他问道,不过这次声音倒很愉悦。听到季乃的回答后,他说:“嗯,这样啊。他总不能永远当车夫吧。如果有好工作我想替他安排一下。”
他以此令妻子安心。
可是翌晨,塚村一到办公室,就瞒着部下偷偷把一个平时寄信的伶俐小厮唤来,派给对方一个秘密任务——他命小厮去一个名叫山辰的地方。
“你偷偷替我确定一下有没有女人去找那个男人。不,不用打听女人的身份,只要查出两人有没有见面就好。”
小厮直至官厅下班时才返回,塚村听完他的报告以后虽然神色如常,但一回到位子上,就像要解决什么工作上的麻烦似的陷入沉思。不过,塚村回家后告诉妻子的话却是:“你去把继兄请来。上次他托的那件事好像有眉目了。”
雄吾奉召再次造访塚村家,受到了和上次一样的热情款待,村笑得很柔和,还以妹夫自居,对雄吾颇为亲切。
“特地把你找来真不好意思,关于上次你提的那个事,倒也不是完全没希望。老实说我试探过某位高层,结果似乎有点苗头。正如哥哥所言,西乡纸币给当地人造成很大的困扰,因此我也觉得政府有必要补偿民众。如果有希望说动上面,我倒很想豁出去赌赌看。当然,这件事不便告诉外人,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我的立场会很尴尬。这一点还请哥哥放在心里就好。”
他的语气听起来热心又充满诚意。本来已断定没希望的事居然能扭转到这个局面,想必是靠塚村的过人手腕吧。这番话听来实在不像敷衍之词。
雄吾郑重致谢,再三拜托后才离开,之后立刻向卯三郎和粂太郎报告塚村所言。粂太郎大喜过望的模样甚至让不相干的人感到可笑,他那张尖削的老脸堆满笑容,猛拍雄吾肩膀。
“干得好!塚村先生说的高层,一定是松方先生或大隈先生。如果能说动松方先生那个层级的人,就肯定没问题了,保证会成功。哎,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9
村每天都很忙,把在办公室做不完的公事带回家、深夜仍在洋灯下查阅资料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在同僚之间是公认的能干,前辈把他视为人才,对他抱有好感,因此自然官运亨通。他通常在傍晚某个固定的时刻返家,即便不时去哪里出席宴会,也不会像别人那样不知检点地眠花宿柳。谣传某些政商界人士已经开始注意塚村,把他视为明日之星刻意接近。
季乃最近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不安——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现象。仔细想来,是从雄吾来访之后才开始的。
她怀疑自己背着丈夫去见雄吾的事被看穿了。之前一直开不了口说要去找继兄,其实是因为没来得及,后来也就这么错失了说明的机会。不过主要还是隐隐有些担心丈夫会对雄吾暗怀反感,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可能。丈夫每次见雄吾总是开朗又亲切,对于继兄托付的事看起来也很热心地张罗。表面上确实如此,但季乃依旧心有不安。
季乃怀着这种模糊不清的不安继续去找雄吾,她深信与雄吾见面只是基于兄妹之情,却没发现就是这种感情令丈夫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雄吾总是毫无心机地拉车出来见她。他表情坦然,满脸笑容地放下横杆,仿佛在说“你来啦”。季乃也会不客气地上车。这已成为惯例。
一辆垂下帘子的黄包车这时从旁疾驶而过,车子过后,白色尘埃如扬起的轻烟漫天飞舞。季乃霎时脸色大变。透过车帘缝隙惊鸿一瞥到的那张脸分明是塚村。不,只是她觉得是塚村,难道是因为一直想着塚村,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说不定是另一个人。她逐渐失去自信,大概是因为内心希望这只是错觉吧。季乃不安又彷徨。
雄吾什么都不知情,她不能向雄吾确认。
他们走到看得见河的地方,聊了一会儿。虽只是闲话家常,但和继兄说话总令季乃心中萌生一种近似骨肉至亲的温暖情意。从冷冰冰的亲戚家,嫁到一个毫无感情的陌生人家,那种寂寞令她渴求这种宛如春风的感觉。
当晚塚村喝得酩酊大醉,季乃战战兢兢地出门迎接,却见他心情极佳,她不禁觉得白天在那辆垂帘黄包车上瞥见的果然是别人。
然而,季乃才离开一下子,塚村就立刻小声问女仆,白天夫人是几点回来的。在听过女仆的回答后,他露出威吓的表情说:“不准告诉夫人我问过你这件事。”
村在那之后对季乃说:“我有话要跟你继兄说,你去把他请来。”
雄吾来了,塚村还像以往一样开朗。
“关于之前说的那件事。”他开始发话,“看起来大有希望,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政府在明治四年统一货币时,已经尝过被岩崎垄断藩钞的苦头了。这次回购西乡纸币一事如果又走漏风声,不知人们又会怎么抢购,导致价格暴涨。这种钞票本来是给宫崎县一带的人带来不少困扰,所以政府希望尽量在当地收购。也就是说,要抢在东京商人趁机炒作之前。因此,关于收购日期与价格,当然都是机密中的机密。”
这话听起来极有道理,不过这样子粂太郎不就无处插手了吗?村仿佛看出了雄吾的脸色,压低嗓门说:“不,如果想走后门也不是完全没有路子。等政府即将拍板定案时,我会通知你的。到时候再让你那个朋友去宫崎收购西乡纸币不就得了吗。当然,在正式回收之前,必须让他留在当地。如果把钞票带回东京,基于我前述的理由,可能会有点麻烦。而且,让那个人独自垄断也不好吧。”
村说着,又考虑了一阵。
“有了。我看你最好也一起去,如果当地有你觉得适合的人,也可以请他们一起买,这一点还请你们好好商量,再私下进行。老实说,我不太想和你那个朋友直接交涉,不过光靠你传话,对方也许不会相信,我看还是在外面跟那个人见一面吧。不,用不着打任何招呼,只要打个照面,对方应该就能意会了。正好,后天晚上为了谈生意,我要招待一对外国大使夫妻去新富座看戏,到时候,哥哥也跟那个人一起来,我会设法让那个人安心相信的。”
他如此表示。
10
这一天的新富座很适合外国使臣看热闹,除了平民戏码,还上演了《操三番叟》<a id="zw14" href="#zhu14"><sup>[14]</sup></a>与《劝进帐》<a id="zw15" href="#zhu15"><sup>[15]</sup></a>。前者有宗十郎(饰演翁),左团次(饰演千岁)、菊五郎(饰演三番叟);后者有团十郎(饰演弁庆),左团次(饰演富坚)、菊五郎(饰演义经)。此外,还有仲藏、团右卫门等名角,可说众星云集。观众席方面也不比舞台逊色,戏院方面大手笔地在正面包厢设置了豪华座椅,以外国使臣夫妻为中心,官方由大隈大藏大臣领军,再加上河野利镰、前岛密、松方正义、中上川彦次郎等人;民间人士则有岩崎弥太郎、涩泽荣一、益田孝、大仓喜八郎等人。按照礼节,席间由各自的夫人负责接待,可见一定是与这对外国使臣进行什么经济上的交涉。
雄吾和塚太郎坐在与主宾席相隔遥远的包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群人。只见穿礼服的塚村在宛如百花盛开般华丽的贵宾席上四处穿梭,一会儿找涩泽说话,一会儿又与松方咬耳朵,充分展现出干练官僚的手腕。
舞台上集合众多当代名伶,盛况空前。粂太郎却看得心不在焉,一颗心全系在那群人身上,对他来说,这笔攸关生死的大买卖能否成功,全都在此一举了。
《劝进帐》开演时,仆役来到雄吾身边,把他们请到了走廊上。
雄吾和粂太郎等了一会儿,塚村果然飒爽出现。不只塚村,季乃也跟在后头。
今晚的季乃身穿裙摆上绽放着大朵牡丹的华丽纹服,塚村家的家纹“抱茗荷”看起来小巧雪白,格外抢眼。浓妆和整个儿挽起的发型相互映衬,雍容华贵的夫人风范连雄吾都有点儿看傻了眼。
感觉塚村的态度远比在家中见面时威严,他说:“啊,上次真不好意思,改天有空还请再来寒舍一坐。”
他看到躲在雄吾身后的粂太郎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躬,只说了声“啊,你好”就转身离开了。
这次会面的时间极短,却反而给对方留下光明正大的强烈印象。
“真是了不起啊。”
太郎被塚村的气势压倒,深表惶恐。
戏院散场后,粂太郎邀雄吾去柳桥的茶屋,还叫了两三名艺妓。
“走,接下来,陪我找个地方去坐坐。让你出了这么多力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之后的一切还是要靠你帮忙。这是我的命运交叉点。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这么顺利,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们先提早庆祝一下吧。”
太郎说着扯高嗓门,带头举杯。
雄吾一看到艺妓的脸,不由得想起刚才在新富座看到的季乃。季乃那宛如牡丹般高贵娇艳的风姿,令雄吾不知不觉产生愤懑与绝望之情。他埋头猛灌了一杯又一杯。
“咦,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好,年轻人果然不一样。来,今晚你可别想走哦。哈哈哈。”
太郎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大醉的雄吾被抬进别室,就这么满脑子想着季乃艳丽的身影,将一名艺妓拥入怀中。
村很快就通知他事情已经没问题了,即将拍板定案。
太郎接获雄吾的这个报告后,立刻开始进行筹备已久的计划。他把房屋、土地和商品全变卖了,因为手边的现金必须越多越好。
卯三郎虽提出忠告,劝他“至少留着房子”,但他豪爽地一笑置之。
“放心,我很快就会赚回十幢这样的房子。”
这样还不够,他还向亲戚借了钱,当然没说明原委。他最怕的就是有竞争者出现,因此必须极力笼络塚村。
太郎对雄吾说:“请你把这个送给塚村先生。”
说着便交给他一包钱,里面包着一百圆。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呢?根据券商局在明治十一年六月底公布的物价指数报告显示,在东京一石米约六圆,小麦两圆;在大阪一石米约五圆六十钱。即便在那个六钱就能买到一升米的时代,对贫民来说依然太贵,当时各地不断发生米价纷争,因此一百圆的价值可想而知。
令粂太郎惊讶的是,塚村竟把这笔钱原封不动地退还给雄吾。他说万一被人误会收贿就麻烦了,此外,他还再次叮咛:“在宫崎那边千万别给我做出露骨的行动。”
“真是令人佩服啊,塚村先生果然是个人才。看这样子,他将来一定能当上大臣参议。”
太郎不胜感佩地表示。
眼看即将与粂太郎南下日向,雄吾找了一个晚上去塚村家辞行。
“是吗?终于要启程了啊,真是太好了。那么,我也没什么好馈赠的,总之先祝你一路顺风。”
村命人备酒。
“还有就是关于政府收购的价格,大约会是票面的七八成吧,绝不可能比这个更低。你们就根据这个价钱去买吧。”
村解释这是破例优惠的交换价格,雄吾也没想到能以这么好的条件收购。粂太郎还以为顶多半价收购。
“真是好消息,这段日子太麻烦你了……”
听到雄吾这样真心道谢,塚村笑了。
“自家人还客气什么。总之,事情能顺利谈成就好,老实说,我本来也担心会是一场空,唉,这都是运气好,是你们运气好,看来你今后也要时来运转了嘛。哈哈哈。”
他看起来是打从心底感到愉快。
雄吾说要告辞时,“喂,你替我送送哥哥。”塚村对季乃说道。
“是。”
季乃跟在雄吾后面。看到他们已走出昏暗的门前马路,塚村也急忙起身穿好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