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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了些什么,文中虽无详细记载,但可以想象话语之间一定充满亲人久别重逢的思念之情。长大的他们已没有昔日的尴尬,只有满心的怀念。
雄吾最想问的是季乃后来的处境。据她所述,父亲五月开始连日高烧,陷入昏迷,喃喃呓语着“西乡先生从东京来信了,我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不久后就断了气。战火摧毁家屋后,母女俩前去投靠亲戚。短短两个月后,母亲就因心力交瘁、积劳成疾病死了。剩下季乃继续寄居亲戚家,不久后,亲戚家家主意外在东京谋得官职,举家迁往东京,她也只好跟去。亲戚家家主是在大藏省当官,一次偶然的机会,季乃遇见了家主的上司塚村圭太郎,塚村对她一见钟情。季乃遂在塚村的求婚下嫁给了对方,这完全是为了报答亲戚对她的照顾之恩——她用这句话结束了冗长的叙述。
季乃对雄吾的车夫模样甚感不解,因此雄吾开始了叙述,季乃倾听着,不时露出感动的表情。
“哥哥实在太可怜了,我去拜托塚村想个办法吧。”她说。
“不,那样不好,我现在这样很满足。”
他当下拒绝了,让季乃的丈夫照顾,会令他觉得不洁。
季乃说这次到回向院前看相扑,也是为了塚村公事上的交际活动,并表示还是赶去那边比较好,只好与雄吾匆匆分手。
季乃眼角泛着泪光说:“哥哥,下次我们再好好见个面。”
雄吾强行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只是神色暧昧地不置可否。
“我会跟你联络的,请你一定要见我。把地址告诉我。”
听到季乃这么说,雄吾只好把山辰车行的地址告诉了她。
7
我会跟你联络的——季乃的这句话啃食着雄吾的心。四五天后,一名年轻女子走进车行,看到雄吾就说要到附近。他以为是客人,立刻准备就绪让女人上车,按照吩咐走。
“啊,前面那边右转。”他照着转弯,眼前出现一个看似小料理屋的小店。
女客下了车,才刚见她走进屋子,紧接着季乃便带着羞涩的笑容出现了。看到雄吾吓了一跳,季乃忙说:“对不起,这样把你叫来,因为我实在不方便出面。”然后又说,“你来休息一下吧!”说着走进店内。刚才坐雄吾车子的女佣已预先订好了位子、备妥食物。
那次他们聊的都是上次来不及说完的话题,季乃激动地说,看到哥哥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说这话的表情和语气,都令雄吾心乱如麻。
四五天后,跑腿的女佣又来了。雄吾一出去就看到季乃站在街角,看到雄吾的车子就说:“不好意思,我要坐车。”说着就上了车。
看起来就像一般车夫在载客拉车,自然无人起疑。
“要去哪里?”他问道。
“哪儿都不去也没关系,就在附近转转也好。”
这个要求令雄吾苦笑,他只好漫无目的地缓缓兜圈子,就这样边聊边走了一个小时。
“你不待在家里没关系吗?”他这样问道。
“没关系,塚村在官厅。”她在车上如此回答。
“那可不行。没事也不该出来乱跑,这样我会很困扰。”
“为什么?你是我的继兄,用不着顾忌塚村。”
“我还没向塚村先生打过招呼,算不上兄长,你最好还是不要常常出来,如果有事,我会去找你。”
“骗人。我知道哥哥绝对不会来找我。你别再说了,请让我继续见你。就看在家里只剩下我们兄妹俩的分上。”
对雄吾来说,这是份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感情……
《备忘录》记述到此突然话题一转。
事情是从雄吾被开纸店的卯三郎喊去开始的。他一去就被带到里屋,屋里已坐了一位客人,介绍之后得知,原来这位客人是纸灯批发店的老板,自称幡生粂太郎,是个年约五十、身材瘦削、体貌端正的男人。卯三郎的态度明显比对方矮了一截,把雄吾找来似乎是粂太郎的要求。
太郎和雄吾打过“初次见面”的招呼后,就殷勤地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就不着痕迹地转入了正题。他是这么说的:前几天,他有一位友人从九州归来,带了西乡纸币给他做纪念品。他以前只从报纸和传闻中听说过这种东西,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拿到的钞票是五圆和十圆的。据友人说,在日向那边,有一阵子传说政府会收购这种钞票,因此人们特意珍藏。实际上也的确向政府申请过,但因是贼军发行的纸币,政府并未同意。村民得知此钞一文不值后遂视为垃圾,如今已成了小孩的玩具。
“这个,就是那种纸币。”
太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巾包裹,摊开来给大家看。
那正是雄吾难以忘怀的萨军纸币,虽只有区区两三张,也足以令他涌起带有浓厚战争气息的回忆。
不过,雄吾还是默默等待粂太郎说完,没想到他竟冒出惊人之语。
“我啊,忽然起意,想再次说服政府回收这种钞票,听起来很像痴人说梦吧。不过现在听来虽像白日梦,却不见得真的是一场梦,我有把握可以成功,但此事非得靠您帮忙不可。”
雄吾一听,吓了一跳。
“不是啦,您应该认识塚村夫人吧?老实说,上次我看到两位边说话边从路上走过。我对夫人的长相倒是很熟悉,但不认识您。正巧当时卯三郎先生跟我在一起,他说您是他的朋友。”他笑着说,“所以我才会拜托卯三郎先生安排跟您见这一面。”
雄吾只好说:“她是我妹妹。”
太郎一听狠狠拍膝。
“啊,我都不知道那竟是令妹,这样就更省事了。请您一定要去拜托塚村先生,您或许知道,塚村先生在大藏省可是头号能人。听说大隈先生(大藏大臣)和松方先生(大藏省首席副长)都对他信任有加。请您拜托塚村先生收购这种西乡纸币,并请塚村先生出面说动大隈。前年,他们以那是贼军的纸币为由不肯收购。这本来就是胡闹。损失惨重的都是不知情的无辜老百姓,况且当初他们也是被萨军逼迫以钞易物的,因此法律没道理不补偿他们的损失,政府也不是不明白。可那时毕竟战争刚结束,萨军还是眼中钉,正如俗话说的,恨起和尚连袈裟都嫌,所以不肯收购西乡纸币也情有可原。还有一种可能原因,就是庞大的战争支出使得国库没有多余的预算吧。不过最近新成立了十五家贵族银行,可以从那里借钱。而且还增印了纸币,所以我想应该能填补西乡纸币这区区十万至十五万的损失。只要加把劲儿,一定能说服他们。”
他说得头头是道。
太郎走后,卯三郎说:“我知道你很困扰,不过还是请你设法帮帮忙。”
卯三郎一副好像欠对方人情的语气,仔细想想,说不定是生意上被对方压得抬不起头吧。雄吾内心虽感沉重,但表面上不得不爽快地一口允诺。粂太郎的目的,自然是想垄断等同废纸的西乡纸币,再趁政府补偿回收之际狠狠地大捞一笔。
这招似乎是效法当时势如中天的岩崎弥太郎<a id="zw11" href="#zhu11"><sup>[11]</sup></a>的做法。彼时,正是岩崎利用一手包办西南战役政府运输工作大发利市,一跃成立雄霸天下的三菱商会之际。三菱的财力基础就来自于垄断藩钞。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废藩置县时,政府一一收购各藩自行发行的藩钞,但收购时间和价格都严格保密,否则等同废纸的藩钞一定会价格暴涨,一发不可收拾。岩崎从后藤象二郎<a id="zw12" href="#zhu12"><sup>[12]</sup></a>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立刻大肆囤积藩钞以垄断市场,再以适当的价格卖给政府,奠定了创业初始的资金。这个故事极为有名,所以粂太郎才会起意垄断西乡纸币吧。
此外,据说当时岩崎还坐在只有大臣、参议员才坐得起的黑漆双头马车上,大手笔济助贫民,更买下前岛密<a id="zw13" href="#zhu13"><sup>[13]</sup></a>占地四万余坪的宅邸,搜罗奇石巨岩放在院中,“享受举世无双的乐趣”(摘自《曙报》)。那吸引世人瞩目的感觉,想必也对粂太郎造成了很大的刺激。
8
雄吾和塚村就这样见面了。先是通过季乃传话,塚村不知道他就是那晚替自己拉车的男人,对于初次见面的大舅子表现出充分的敬意。上次见过的那张威严面孔此时笑眯眯的,极为殷勤,并表示:“我们应该早点见面的,我常听季乃提起您,得知我们有这么一位哥哥以后还真是吓了一跳。”
雄吾说:“怪我,我不好意思。老实说我没什么出息,本打算等时机适当再过来拜访的。”
“那怎么行,自家兄妹有什么好客气的。”
雄吾这才一笑置之。总之,塚村态度亲切得令雄吾有些惶恐。
雄吾终于表明来意,但一提起经别人托付的话,这位殷勤的妹婿突然摆出中坚官吏的态度,露出困惑的阴沉表情。他表示很清楚雄吾的意思,但这件事恐怕不好办。
“不过,我还是会想办法试试看的。”
他补上这一句话,但似乎只是为了给初次见面的大舅子一个礼貌的回应。
村圭太郎等雄吾一走立刻摆出臭脸,那和他还没见到雄吾前,只听季乃提起时表示很乐意见一面的愉快表情简直判若两人。
季乃说:“哥哥好像有事拜托,还请你务必帮忙。”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如往常,在桌上摊开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文件看得入神。此人只要一办起公事总是脸色难看。季乃正想离开,却被正瞪着文件的丈夫叫住。
“你哥哥和跟你差几岁?”他问道。
“差五岁。”
季乃回答后,他依旧沉默,好像在逐行阅读文件的内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哥在东京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前几天在路上巧遇——”
“这些你已经说过了。”
“是。”
“我是在问你,那时你为何没有马上告诉我。”
“我想他毕竟是当车夫的,所以一时不便启齿。对不起。”
丈夫只是一径臭着脸闷不吭声,只有指尖翻动白色文件。过了半晌,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令季乃不由得为之脸红。
“虽是初次见面,不过他倒是个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你没问他有没有女人吗?”
季乃低声回答:“没有。”
“你们以前在故乡感情好吗?不,我是说你们之间,你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妹吧?”他说。看到季乃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他又说道:“算了,没事了。既然是你的继兄,那也就等于是我的继兄,还是好好相处吧。”他笑也不笑地说道。
翌日,塚村看起来还是有点不满,这对于素来稳重、被世人视为大器、作风从容不迫的他来说,真是十分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