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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后果我当然清楚,但这不是空谈道理便能解决的问题,这过程实在太令人窒息,感觉就像缓缓陷入地狱深渊,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了。”

“别太情绪化,你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吞下这片安眠药<sup><a id="fhzs13" href="#zhushi13">【13】</a></sup>好好睡一觉吧,这样至少能暂时忘记痛苦。我喝点儿威士忌吧,现在就靠这瓶令人怀念的Johnnie Walker了。”

然而,这并非结束。每一天,只要明美外出,必定会有人尾随在后。回家后则不论昼夜,门外都有身穿黑色长大衣的人监视。

“太太,有个奇怪的人一直在后门附近打转,我刚买东西回来,他猛盯着我笑,该不会是小偷吧?”

阿清喘着气向明美报告。唉,连后门也不放过,明美很清楚那不是小偷。

“是个穿黑色长大衣、戴灰软帽的男子吗?”

“不是,是个穿褐色长大衣戴猎帽、长得像凶神恶煞的男人。”

(看来监视的有两个人。)

明美随即跑上二楼,自窗帘缝隙偷偷观察大门前的道路。这边也有一个,躲在排水沟旁的电线杆,侧着身子斜眼不断瞥向二楼,是跟踪了她好几次的那个黑色长大衣男子。

到了晚上,监视的已增加到三人。克彦索性把书房的安乐椅拉到窗边,坐下来,透过窗帘缝隙仔细观察起来。虽然天色已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依稀可见一个躲在电线杆后面,另一个佯装散步,背着手,在对面的转角走来走去。

(真有耐心!那就来比耐性吧,看来这是场持久战。)

火红的明月再度高挂在工厂的烟囱上。可惜不是满月,今晚是不祥的残月。

(就是这鬼魅般的赤红月亮驱使我杀人的。那天晚上的月亮果然是个凶兆吗?但是今晚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征兆呢?)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唉,明美又在哭了。她正像个小女孩般啜泣,克彦双手抱头,独自在沙发里蜷曲着身子,竭力忍受大脑里犹如尖锥刺脑般的痛苦。

(我不会输的,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绝对,不会认输……)

之后,克彦在安眠药的药效下如烂泥般沉睡。到了早上,太阳升起,总算又恢复了精神。

“喂,今天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天气很好,不如去动物园<sup><a id="fhzs14" href="#zhushi14">【14】</a></sup>逛逛,然后再到精养轩用餐。天天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要跟踪就随他们跟踪。要是真跟踪到精养轩,干脆就请他们吃一顿算了,然后,尽情地取笑他们。”

女佣阿清一脸惊讶地目送克彦和明美几乎是手牵着手出门,两人都穿上亮眼的外出服。

克彦和明美刻意不搭计程车,反而以电车代步,令两人难以置信的是,今天没有任何人跟随在后。走进动物园时,他们原本很担心警方会在园内埋伏,但留神观察好一会儿也没发现可疑的人,看来是真的没人跟踪。出入精养轩时也没看见不寻常的人,用餐之后,由于天色还很早,便转而来到有乐町看了场宽银幕电影<sup><a id="fhzs15" href="#zhushi15">【15】</a></sup>。无论是前往有乐町的路上、电影院里,都没有见到类似跟踪的人。

对两人而言,如此轻松自在的日子,相形之下显得分外珍贵。于是在黄昏将近时,两人愉快地回家。家门前亦没看到监视的人影。

(看来跟踪与监视的人都已撤退。这波攻击实在强烈,还好我们撑过去了。)

克彦踏着轻快的步伐进入玄关。在早春夕阳的照映下,明美亮丽的脸庞也流露出兴奋与欢乐的神情。女佣阿清已准备好晚餐,等候主人归来。

“先生,刚才花田先生来过,留了张纸条在书房桌上,交代请您务必一读,然后就回去了。”

阿清的语气与平时不同,似乎有点儿不太自在。

“听到花田的名字,克彦明显面露不耐。(幽灵还在徘徊。算了,今天搞不好是告别信,希望真是如此。)他立刻跑向二楼,寻找纸条。一封克彦常用的信笺上写着几行字,工整地放在办公桌的正中央。

打开一看,克彦一整天的愉快心情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明智要来了,那个可怕的明智要来了!)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明美,从背后瞥了一眼信笺上的字。她的嘴唇瞬间失去血色,仿佛眼珠就快迸出来似的杏眼圆睁,全神贯注地看着信笺。

由于两位不在,请原谅我以纸条转达。明智小五郎先生请我转告,近期内希望能与两位见面。明天早上十点我会带明智先生登门拜访,请两位届时务必在场。

致 北村克彦先生

花田

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感受到恐惧正一步步地逼近。原以为已获得解脱,没想到转眼间情势却来了一个大逆转,转入最糟糕的状态。

两人默默地来到饭桌前,晚餐的气氛像在守灵。在一旁服侍的阿清不知为何显得特别提心吊胆,不像平时那么多话。克彦向她问话时,她犹如惊弓之鸟,眼神带着畏惧,什么也不愿意多说。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阿清轻声回答,眼神仿佛挨骂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的,胆怯地望着克彦。

一切都令人不愉快。晚餐结束后,两人默默回到二楼。克彦取出装饰柜中的Johnnie Walker,斟了两杯,一饮而尽。走进卧室后,看见明美躺在床上,克彦坐到床缘。趁着今晚,两人必须好好讨论一下才行。

“克彦,该怎么办?一切都完了。我已无力对抗。”

“我也受不了,但还不能认输。既然事情演变成这种状况,只有继续比耐力。对方手上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没有,只要我们不坦白就绝对不可能会输。”

“可是光花田一个人,我们就快招架不住。看到手套与皮带的戏法时,我就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因为对方早看穿我们的手法。股野死后,我作为替身到窗前求救,手套的诡计,你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还有我绑住自己伪装成被关进衣柜里的诡计,从头到尾不全被看穿了吗?如今,连明智都亲自出马了,你说我们还有必要继续逃避吗?”

“你真笨。就算他们看穿,也仅止于想象。明智的想象力的确精准得令人胆战心惊,但也仅止于此,所以才必须靠那些戏法来跟我们玩心理战。要是在这非常时刻屈服,反而正中对方的下怀。我会跟明智见面,与他直接应战、较量智慧。之前都是因为他躲在暗处,才倍觉恐怖。面对面的话,他也不过是个人,我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谈话到此暂时中断,明美猝然露出惊惧的神情。

“克彦,你不怕吗?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附近……那天晚上我也觉得走廊那边躲着幽灵,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与当时一模一样的氛围。”

“又说这些奇怪的话,你太敏感了!”

克彦站起身,到书房取来威士忌与酒杯。斟了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克彦,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跟股野扭打在一起?为什么要掐住他的脖子?为什么要杀他?如果你没杀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下场了。”

“浑账!你说什么傻话。要不是他死了,你能像这样过着奢华的生活吗?能跟我在一起吗?而且我也不是蓄意杀死股野,是他先掐住我的脖子,我才不得不还手的。假使那时他的力气再大一点儿,死的可就是我了,所以这算正当防卫。但我如此声称的话,就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而你也会被当做证人传唤到法庭,或许连一毛钱的遗产也别想拿到。为了避免事态演变到这样的地步,我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我们也才能拥有眼前的幸福。事到如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必须守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幸福。我还能战斗,我会跟明智小五郎一对一单挑的。”

说着,他猛地又喝干了一杯酒。嘴里虽然逞强,但若不依靠酒精的力量,他同样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

“克彦,你听!这次我真的没听错。外面好像有东西,我好怕!”

明美倏地抱住克彦的大腿。

此时,连接走廊与卧室之间的门悄然打开,一名男子现身了。

克彦与明美紧抱在一起,以撞着幽灵般的恐惧眼神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啊,花田先生……”

男子缓缓走向床边,说:“是我花田啊,真是抱歉,我刚才一直躲在门外,你们的谈话我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假如继续承受这种痛苦,你们一定会崩溃。建议你们还是坦白吧,这样比较轻松。”

(糟糕,换句话说,这家伙刚才一直在偷听吗?我们的对话内容全部被他听见了。但这也无法成为证据,只要坚称我们从没说过这种话,他不就白忙一场了?)

“你有什么权利擅闯民宅?给我出去。请你立刻出去。”

“你真无情啊。我不是你的麻将友、牌搭子兼酒友吗?不过是没事先通知一声,竟被你当成外人大发雷霆,大见外了吧!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北村先生,听从我的建议,赶快解脱出来吧!”花田笑着说。

“解脱?什么意思。”

“坦白罪行啊。在法庭上承认,你,北村克彦,就是勒死股野重郎的凶手。你让前股野夫人,也就是明美女士伪装成股野,在窗边求救,上演一场假戏,为你制造一个虚构的不在场证明。”花田刻意以缓慢而慎重的语气说着。

“浑账,这只是你的幻想,我没什么好坦白的。”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你跟明美女士适才不是早已坦白过了?心声几乎都吐露出来了,很难挽回喽!”

“证据在哪儿?你偷听到的内容不足以构成证据。谁晓得你是不是说谎?只要我坚决否认,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你无法否认的。”

“什么?”

“你看床铺枕头这边的墙壁,瞧瞧这个摆着床头灯的金属横木底下,有什么?”

克彦与明美在花田沉着的语气下感受到一股寒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刺眼的灯光照耀下不太容易发现,但仔细一看,金属横木底部的确有个凸起物。那是个小型的圆形金属物。

“趁你们外出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说服女佣,在这道墙壁上挖了个洞,接着从隔壁松平先生的别馆牵了一根电线到这里。此时,别馆内有安井课长及其他四五名警视厅的警官在场,你懂了吗?墙上的小型金属物就是麦克风,隔壁的别馆则装了一台录音机。也就是说,你们刚才所讲的一字一句都已被录下。不,不只刚才的谈话,连眼下我们的一问一答也正被录音呢。而为了让这些成为呈堂证供,我刚才才会特别着重强调相关人员名字的发音啊。”

克彦听到这里,顿失抵抗的气力。他总算清楚地了解到花田背后的明智有多厉害了。

(我输了,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准备得如此周全。明智明日十点来访的信息不过是为了把我们逼上不安的顶端,以引出先前那番谈话。他们早就等着我们一起外出的时刻,一逮到机会,立刻说服阿清与警方站在同一阵线,以方便装设麦克风,难怪阿清今晚显得如此局促不安。我明明感觉到阿清的异样,为何没起疑?为何没提高警惕?然而,对方的手段这般严密,恐怕也非一般人所能对抗。我不是蠢蛋,但看来要一辈子隐瞒谎言,终究是不可能的。)

“证人不止警察,我们也请隔壁的松平先生到场作证,而女佣阿清此时亦在隔壁的别馆。记录今晚对话的录音带,会在众人的见证下当做证物保留……你明白了吗?你们总算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这种痛苦,也不必继续争吵了。”

花田警部说完,表情显得有些凝重,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两人。明美从花田讲到一半时,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克彦双手环抱胸前,垂头不语。等花田的话一结束,克彦便迅速抬起头,毅然决然地开口:

“花田,我认输。我为造成各位不必要的辛劳致歉,但最后我想说句话。你们的做法虽不是肉体的拷问,却是心灵的拷问。拷问绝非公平,更直接地说,是非常卑鄙的手段。希望你将这段话转达给明智先生。”

花田神情有点儿困扰地思索了一会儿,很快便恢复平静回答:

“你这想法大错特错。的确,我耍了很多小手段攻击你们的心绪,但这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你的诡计实在太过严谨,一点儿实质的证据也未留下。要是我们就此抽手,便无法惩罚有罪的人,这迫使我们必须通过心理手段解决。然而,这种心理攻击与所谓的拷问在性质上截然不同。所谓的拷问,是利用肉体的折磨让人认罪,不过,即使是无辜的人也可能因承受不了而被迫做出虚假的证言,其他的,就如对嫌疑犯进行一两晚不眠不休地讯问,也算一种拷问。你若不是真凶,这次所采用的方法,对你肯定是不痛不痒的。我并未使用强迫你做出虚假证言的手段。你们之所以恐惧得仿佛受到拷问,就因为你们是真正的凶手。若非如此,看到我的戏法应该不会有任何感觉。即使遭到跟踪,清白的人也不会因而坦白曾经行凶。心理攻击与德川时代的肉体拷问本质上截然不同……这样你懂了吗?”

克彦重重地垂下头,一句反驳的话语也说不出口。

(《月亮与手套》发表于一九五五年)

注释

<a id="zhushi1" href="#fhzs1">【1】</a>想当然耳,这是一家虚构的公司,不过在《妖人金刚》(1957)中,曾提到该公司的摄影棚设立于世田谷区的郊外。另外《铁人Q》(1958-1960)里则说丸之内的日东电影院是“全东京最华丽壮观的电影院”或许是日东电影公司的直营电影院吧。

<a id="zhushi2" href="#fhzs2">【2】</a>苏格兰威士忌的代表名牌酒,过去被认为是高级名酒,分为黑标与红标,前者更是高级。乱步在随笔《酒与心悸》(1956)中曾提及:“战前,我一个人睡觉时枕头旁就经常摆着一瓶Johnnie Walker与一杯水。酒不掺水也不加冰块,直接小口小口饮用,有时则用巧克力配酒。”

<a id="zhushi3" href="#fhzs3">【3】</a>领带长度约一百四十厘米,故一倍将近三百厘米,真有这么长的皮带吗?

<a id="zhushi4" href="#fhzs4">【4】</a>明治三十二年盐原又策设立三共商店,专门进口胃药。昭和四十年,改组为三共合资公司,大正二年又改为三共股份有限公司。原以出售水杨酸、梅毒疗剂等药品为主,后发展为综合制药公司。

<a id="zhushi5" href="#fhzs5">【5】</a>原书名为(The Emperor's Snuff-Bos)。美国的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于一九四二年发表的长篇推理小说,描写双重密室杀人事件。本文中,北村提到的内容与原作略有出入。

<a id="zhushi6" href="#fhzs6">【6】</a>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股长,第一次出场的作品是《化人幻戏》(1954-1955),后来在《十字路》(1955)中成为主角。

<a id="zhushi7" href="#fhzs7">【7】</a>与一般推理小说的叙述手法相反,前半部主要描写犯人,名侦探到后半部分才出场,这种写法最早始于英国奥斯丁·弗里曼(R. Austin Freeman,1862-1943)的《奥斯卡·普罗茨基事件》(1912)。但在阅读这篇小说以前,乱步早已于《心理测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1925)中实践过这种写法。或许是对这一手法情有独钟吧,他在战后评论集《幻影城》(1951)中更是专门撰写了一篇文章讨论,之后又在本篇《月亮与手套》中再次挑战,可惜与犯罪心理小说的区别不明显。称得上纯粹倒叙推理作品的仅有F. W. 克罗夫兹的部分作品,罗伊·维克斯的《迷宫课事件簿》、电视影集《哥伦布刑警》而已。

<a id="zhushi8" href="#fhzs8">【8】</a>在《化人幻戏》中,以花田警部及箕浦警部补的上司身份出场。

<a id="zhushi9" href="#fhzs9">【9】</a>或许就跟范·达因的《金丝雀杀人事件》(1927)中,侦探万斯所做的相同,他与犯人玩扑克牌,借以观察他的心理状态。

<a id="zhushi10" href="#fhzs10">【10】</a>落语是一种类似中国相声的日本传统说唱曲艺。

<a id="zhushi11" href="#fhzs11">【11】</a>原文为“かみきり”,为落语表演中的一种,由客人出题,落语师当场将手中的白纸剪出指定图案贴在黑纸上。

<a id="zhushi12" href="#fhzs12">【12】</a>藤田西湖(1899-1966),甲贺流第十四代忍术家。本名藤田勇志。担任新闻记者期间学习忍术,其后参与日本陆军中野学校的创办,并于陆军大学校担任教师之职。昭和二十五年以特别来宾身份参加推理作家俱乐部与捕快作家俱乐部共同举办的演讲与表演。昭和二十八年,在三游亭园朝的忌日纪念会“百物语之会”中与乱步一起出席。

<a id="zhushi13" href="#fhzs13">【13】</a>原文为“Adorm”,一种安眠药。战后在日本广为流行,但也陆续发生安眠药过量中毒事件,有些人把这个当做自杀药物,弊端不少。

<a id="zhushi14" href="#fhzs14">【14】</a>接下来他们去了“精养轩”,由此看来,这里所指应该是上野动物园。精养轩于明治五年(1872)于丸之内马场先门前开业,但当天就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后来,又在京桥采女町三十三番地(现中央区银座五丁目)开业并兼营旅馆,俗称“筑地精养轩”。不幸的是,在关东大地震中被震裂,随即于昭和六年停业。另一方面,明治九年设立于上野公园内的分店大多称为“上野精养轩”,是东京有名的西餐厅。

<a id="zhushi15" href="#fhzs15">【15】</a>一九五三年,从美国引进到日本的大银幕电影。采用特殊镜头拍摄的影片能以一般电影的两倍压缩摄影,并在长宽比为一比二点五的超大银幕上放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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