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畑中搜寻呈梯状排列的墓碑十五分钟,当他发现那两座藏于高耸的石塔之间、低矮黝黑的墓碑上的文字时,身体如遭冻结。
木村传之墓
木村元之墓
阿传,是几时恢复木村旧姓的?
原来她和久保忠造离婚了。
台座看起来格外寒酸,柱石也只有其他坟墓的一半高。畑中绕到侧面一看,写着木村传“殁于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三月二十七日”;木村元“殁于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〇)十一月五日”。
畑中在姊妹俩的墓前踟蹰,他很后悔没准备线香,也没带鲜花和擦碑水桶。看到这寒酸的墓碑,便可真实感受到末次花所谓的“阿元自幼孤且贫”。对鸥外谎称什么“三姊妹”的长姐阿传,离婚后的后半生也不知是怎么过的。
归途中,再次经过末次花坟前,畑中再度仰望那座气派的石塔。
他觉得唯有这个“才气焕发”的妇人说了真话。
2
畑中回到书房重读《小仓日记》。很久以前写作《小仓的鸥外》时,他自认已读得滚瓜烂熟,但在今井的旧善德寺墓地撞见大婢阿元、长姐阿传和末次花的墓碑后,他开始觉得写于明治三十二三年间的《小仓日记》恍如再现。
雨依然未歇。遣婢阿元买来碎白点花纹布,缝制新棉被。(三十二年九月七日)
(阿元之姐阿传)生得硕长白皙、前齿微凸。(三十三年一月四日)
婢女阿元之阿姨末次花氏来访。乍见之下,乃肤白高挑的中年妇人,才气焕发。(三十二年一月十五日)
畑中这才赫然发觉。
鸥外只提及“阿元色白肥硕”(三十二年九月二日),文中看不出她的面貌美丑。
其姐阿传是个“白皙妇人”,阿姨末次花也“肤白”,阿元同样“色白”。
肤色白皙似乎是木村家的共同特征。
想象中,阿元应该也像姐姐阿传一样“前齿微凸”,而且更严重一些才对。换言之,应是姿色平庸吧。鸥外会中意她,只因为她诚实、忠心。鸥外曾让阿元缝制棉被,从这一点也可看出主仆之间的和睦气氛。讲述她辞工离去时的那句“勤勉的下女”,更是流落出鸥外的真实感受。
畑中收到一封寄自今井宗玄寺的信,上面的署名处写着住持山田真圆。
前日承蒙尊台远道光临,不巧小僧前往京都纵山,失之交臂,实感抱歉。归寺后听留守僧人提起来访要旨。年轻人不懂事,想必多有冒犯之处,还请不吝见谅。
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相当漂亮。
尊台大作《小仓的鸥外》小僧早有拜读,深感佩服。这次大驾光临据说是为查访被敝寺合并的善德寺于明治三十二三年间的住持,想必此人和鸥外先生《小仓日记》中提及的“木村元氏”有关,令小僧对尊台在写作方面不改初衷、力求精进之精神更加感佩。
遗骨纳归本寺的善德寺信女木村传、木村元两姊妹的双亲,分别是士族兼农民的木村良高与妻子木村辰。而木村良高氏,当然不是善德寺的住持。
此外,以下所述尚请保密。福冈县京都郡苅田町设有町立公墓,山洼里立有一座童子石塔。童子,是为一岁多不幸夭折的幼儿取的法号。石塔的基座上刻着隶书体的“释正心童子”几个字。
关于这座童子墓,附近盛行一种谣传。虽说只是不负责任的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但即便是捕风捉影,若背后潜藏着一丝一毫的真实性,恕小僧冒昧,恐怕都会动摇尊台所写的《小仓的鸥外》。关于这点,小僧不畏误解斗胆提出,建议尊台不妨亲自调查以求安心。
畑中寄了封谢函给今井宗玄寺的住持。
大意是住持外出期间冒昧打扰,实在抱歉。并感谢该寺不仅让他得以祭拜从善德寺搬来的木村氏两姐妹之墓,还来信赐教两姐妹双亲的姓名。并在最后这样写道:
您所提及的,福冈县京都郡苅田町公墓里的“释正心童子”墓碑有某些谣传遍及近乡,似乎还会影响到拙作《小仓的鸥外》的可信度,此言令小弟颇感纳闷。既然如您所说,是不足为信的道听途说,下次若有机会见面,盼您能在笑谈之余不吝赐教。
他会这么写,是因为预感就算直接询问,住持恐怕也不会答复。可如果再从东京专程造访位于行桥今井的宗玄寺,这位话中有话的住持说不定会吓得更不肯说。
山田真圆住持没有再回信。这位和尚似乎在担心,如果贸然复信,造成双方开始书信往来,以后也许会惹出麻烦。寺方不能得罪境内以信徒为首的各村居民,住持向来只负责听,不能随意说出去,这就和听人禅会的告解僧一样。
但这其中似乎大有文章。看他信中之意,似乎有什么秘密足以颠覆《小仓的鸥外》。他特别强调只是不足为信的谣传,这一点也令人耿耿于怀。
畑中苦思良久,最后想到了白根谦吉。白根是畑中某亡友之弟,目前在某私立大学文学院当助教。他与几位副教授、讲师和助教一起参与由一位专攻近代文学的教授带头的研究团队,一年会替《纪要》之类的内部刊物写两次稿子。
让这个研究江户文学的男人调查鸥外的事或许并不恰当,不过也总比随便委托那些搞现代文学的家伙要来得省事。只不过,此事其实和鸥外文学本身无关,说好听一点是考证,但说穿了就是去追查《小仓日记》中女主角的下落,这种挖人隐私的差事,对方真的会答应吗?看着白根谦吉那张胡鬓浓密、脸颊凹陷、和其亡兄神似的脸孔,畑中不禁心生犹豫。
畑中问他最近忙不忙。
“有点忙又不是很忙。”白根露出暧昧的笑容说道。
两人闲聊了三十分钟。内容包括对西鹤<a id="zw9" href="#zhu9"><sup>[9]</sup></a>和十返舍一九<a id="zw10" href="#zhu10"><sup>[10]</sup></a>等作品的轮番演绎,以及白根提出如果在研究中采用明治-大正文学研究家兼评论家胜本清一郎那种德国实证派(?)论证法想必很有趣云云。
畑中看时候差不多了,便抓住机会,问白根是否愿意帮他调查森鸥外。
“鸥外?要调查什么?”
“和鸥外的《小仓日记》有关,不过一言难尽。我把笔记拿来讲给你听,希望你在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答应。”
“对了,畑中先生以前就写过鸥外的小仓时代嘛。不过,听起来此事好像颇为棘手。”
白根捻着下巴上留长的胡子。
“一点儿也不棘手,你肯定也会感到好奇的。”
畑中把贴在笔记本上的工藤德三郎的信拿给他看。白根看了,一脸不可思议地说:“畑中先生认为阿元姑娘是出于女人的虚荣心态才向鸥外谎称夫家是名门望族,这个看法我赞成。不过,她为什么要在旧东家面前扯这种很容易被拆穿的谎呢?”
后来约莫过了一个星期,白根谦吉寄来一张盖有小仓邮局邮戳的明信片。
您好,我去看过位于门司区的友石家了。他家就在国道沿线,由刷白了的红砖墙圈出一町见方的方正土地,内有三间并排的土砌仓库。围墙里树木苍郁,屋前的绿植太繁密,以至于从正门看不到主屋和玄关,只能看见高耸的屋顶。往东走是周防滩,海上浮着小岛;北侧是矮丘,斜坡上也是树林。这里和鸥外用和纸贴覆删除的“旧婢阿元之夫,友石定太郎”的家屋一模一样,观其古老程度,想必和明治三十三年时毫无变化。阿元姑娘向鸥外所作的叙述很写实,只可惜花季已过,所以看不到杜鹃花。
过了两天,白根又寄来了明信片。上面盖的是福冈县苅田邮局的邮戳。
福冈县京都郡苅田町位于小仓与行桥之间。有石灰岩山和水泥工厂。与原这个地方,有座前方后圆、属于古坟时代前期<a id="zw11" href="#zhu11"><sup>[11]</sup></a>的巨坟。从公墓所在的山坡眺望,古坟的全貌颇为壮观。
水泥厂和前方后圆的巨坟大概都是顺道参观的景物吧。白根是去公墓看了“释正心童子”之墓。
既然看了墓碑,他一定知道死者的俗名、殁年及建墓者之名。说不定连宗玄寺住持所谓的谣传也已探听清楚了。
畑中把白根找来吐露全盘后,对方果然动了心,替畑中做了这趟调查。
童子墓位于行桥与小仓之间的苅田,光看这点就似乎另有玄机。木村元出生于行桥市今井的某个村子,她帮佣的鸥外家则位于锻冶町八十七番地。
畑中等白根谦吉归来,不料过了十天仍音讯全无。
在大学当助教,闲的时候固然清闲,不过碰到教授或副教授心血来潮一时兴起,忙起来好像也会被使唤得团团转。畑中此时等于是基于兴趣硬逼对方帮忙,所以也不好意思主动打电话催问调查得怎样,只能默默等待白根现身或打电话、寄明信片过来。
这段期间,畑中一有余暇就反复阅读《小仓日记》,并以“鸥外的婢女”为主题做笔记。
〇(明治三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婢女阿元产期已近,决定搬去他处。因此三天前新雇一婢,名荒木玉,貌丑而有媚态,白日就买酒偷饮。昨日,阿玉偷钱被发现,畏罪潜逃。今天又试雇一婢平野雅,稍有姿色。
〇(二十七日)小婢阿雅操行不佳,晚出天亮方归,似有情夫。亦不擅煮饭。聪慧狡猾,口出妄语,着实可惧。是日,将其遣去。
〇(二月四日)夜,阿传自门司来宿。此行也是替其妹阿元探访继任者。
同日,东京的贺古鹤所<a id="zw12" href="#zhu12"><sup>[12]</sup></a>来信,内有自报上剪下的讣告,旨在通报宫下道三郎之妻登志子,已于一月二十八日死于远州见付村赤松则良<a id="zw13" href="#zhu13"><sup>[13]</sup></a>家。登志子乃明治二十三年与鸥外离异的前妻。
〇(四月四日)据闻,阿元产下一女婴。
〇(十五日)老婢阿幸本性贪婪,趁余去公所上班期间,偷盗白米与蔬菜,用大包袱巾裹起,送至鸟町女婿家。当下质问老妪,予以解雇。
是日,阿元从产婆家回到锻冶町的家。
〇(二十五日)阿传自门司来访。
〇(二十六日)末次传六之妻自今井来访。其乃阿元祖母,年七十。
〇(十一月三十日)旧婢阿元来访。(以下用和纸贴覆,全文删除。)
〇(十二月二十四日)自位于锻冶町的家去往京町五丁目一百五十四番地之宅。
宅门正对船头町,附近有剧场,劣质料理店鳞次栉比,喧闹异常。
〇(三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阿传携养女至京町宅邸。
〇(三十五年一月四日)去年腊月赴东京,娶志下。志下为前最高法院法官荒木博臣之长女,是日于观潮楼宴客。
〇(八日)携志下回到小仓寓所。
以前写作《小仓的鸥外》时,畑中自认为已截取了《小仓日记》中有关“鸥外之婢”的所有记载了,原来还有这么多疏漏之处。
可能是因为观察角度不同因而视野扩大了吧,促成这个转机的,是新版《鸥外全集》(最终版)“后记”,初次披露明治三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旧婢阿元来访”时对其夫婿所做的报告。如果没看到这篇“后记”,就算把之前全集收录的《小仓日记》再看上一百遍,也无从得知。不,是因为住在小仓北区富野的工藤德三郎看了这个最终版的“后记”,产生疑问写信质疑,才让畑中也跟着大开眼界。
现在畑中决定用这双眼睛,重新审视产下女婴后“重返鸥外宅的阿元”的周遭变化。
自阿元再次来帮佣后,她的亲戚便开始毫不客气地出现在锻冶町八十七番地。阿传来过夜,祖母从今井跑来投宿,连祖母的老板末次传六也登门造访。
阿元家里人的态度也未免太放肆了吧,仿佛借阿元向鸥外攀亲似的。阿元好像也已逾越“婢女”该有的立场了,这些都是她从产婆家回来后出现的变化。
畑中盘腿闷坐,交抱双臂,无心工作。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白根谦吉打电话来了。他赶忙扑向话筒。
“您好,自上次一别已好久不见了。”
白根的声音一如往昔。
“感谢你从小仓和苅田寄来的明信片,后来我一直等待你的后续报告呢!”
“对不起。今天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不过恐怕说来话长,不知您可有时间。”
“当然有,我一直在等你消息。”
3
畑中虽对白根后来失踪了那么久心有不满,但对方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就算抱怨也于事无补。而白根此时现身已让畑中多日来的不满烟消云散,且既然表示说来话长,可见应该有什么收获。
“关于报告,”白根说着,抓抓散乱的长发,“北九州门司区的友石家外观,正如我之前写信向您描述的那样,友石家至今仍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这个地方以前是松江村的一个区,位于小仓所在的足立山东后方略偏北处。”
“足立山。对,鸥外的确写过关于足立山与和气清麻吕<a id="zw14" href="#zhu14"><sup>[14]</sup></a>事迹之类的考证随笔。”
“后来我又去了今井。在宗玄寺的公墓中找到了以前善德寺的墓地,正如上次畑中先生所言。后来我也看过《小仓日记》,因此在看到末次花之墓时颇为感慨。”
“我想也是,鸥外在《小仓日记》中虽仅用寥寥几行提及末次花,却令人印象深刻。”
“我还参拜了木村传与木村元之墓。要是没先听畑中先生提起,想必也会很惊讶,阿传竟与久保忠造离婚,又恢复了木村本姓。”
“那对姐妹的坟墓和周遭比起来,简直寒酸得可怜。”
畑中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两座低矮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