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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推测,”白根说,“阿元离开鸥外宅后便直奔门司区,投靠久保忠造家——亲姐姐阿传的住处。正如这份年表所示,阿传与忠造于明治二十三年三月成婚,所以,阿元等于是在他们结婚十年后去姐姐姐夫家居住。”
“原来如此,阿元没有其他亲人,的确只能投靠姐姐。可阿元辞工时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鸥外呢?”
“这就是谜团所在了,和她谎称嫁给友石定太郎一样。”
“什么意思?”
“她说已嫁到友石家一事,捏造得很不自然。阿元在这一年的四月四日才刚产下赴鸥外家帮佣前便已怀有的女婴,这种身份的她怎么可能和身为望族的名门子弟结婚?还不是自由恋爱,是媒人撮合。而鸥外又怎么可能没看穿这一矛盾呢?”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理。鸥外一开始对阿元来访时所说的话深信不疑,照单全收地写入日记,事后才用和纸帖覆以示删除,这未免也发现得太晚了。”
“您认为他是事后才发现的?站在鸥外的立场或许是这样。不过,我认为这件事还有内情。”
“什么内情?”
“我猜这八成是久保忠造写的剧本。他是门司人,松江村在门司区东边,所以忠造应该很熟悉友石家的外观和附近风景。”
畑中沉思着。到目前为止,他一直认为那是阿元根据从友石家的友人那里听到的描述自行编造的说辞,现在听了白根的话,倒觉得白根的推论更有说服力。
“那么,久保忠造为何要叫阿元在鸥外面前扯谎?这样对忠造有什么好处?”
白根没回答,只是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啊,我懂了。这跟你怀疑阿元与鸥外有男女关系的推论有关吧。”
“此处嫌疑重大,绝对脱不了关系。不过,阿元的男人不只鸥外一个,我认为她和姐夫忠造也有奸情。”
“和忠造?和自己姐夫吗?”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
“这种推测是怎么冒出来的?”
“阿元即将临盆时搬去产婆家,那是明治三十三年三月底的事。那个产婆想必曾受过久保忠造与阿传的照顾吧,产婆的丈夫在福冈地方法院小仓分院前面的一家事务所里任代书,代书也就是现在的司法书士。此人与久保忠造是老朋友了。”
亏你连这种细枝末节也能查出来——但畑中表现得没把白根的叙述当回事儿。
白根撩起垂落额前的长发继续道:“后来,阿元在那个产婆家生下女婴,然后把婴儿交给姐姐阿传照顾,没有子女的阿传收养了这个孩子。在《小仓日记》三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的记载中,‘阿传偕养女至’,指的就是这个孩子。也就是说,阿传曾带孩子前往迁至京町的鸥外家。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眼下姑且先回到阿元在明治三十三年四月十五日离开产婆家,重回锻冶町鸥外宅工作的那一段。”
“你从那一段里发现了什么?”
“可以想见,阿元为探望寄养在姐姐家的女儿,一定经常往返鸥外家和位于门司的久保家。不过《小仓日记》并未记载这么琐碎的事。”
“你如此推测阿元的心态我没有异议。”
“但阿传不一定总在家,忠造遂趁阿传外出期间染指了来访探视的阿元。我认为两人就是这样发生关系的。”
“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啊。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的根据是,忠造在与阿传离婚四年后娶了阿元。入户虽是四年后,但我怀疑,他和阿传一离婚,立刻就把阿元接回了家。想必忠造和阿传尚未离婚时,阿传便已发现他与阿元的关系,三人之间因此发生了争执。”
若真要质疑白根的这番“推理”,可谓疑点重重、数不胜数,但畑中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推论想必最接近真相。
“再回到前面,你说阿元宣称嫁给友石家的儿子定太郎,是久保忠造替她编的剧本,理由又是什么?”
畑中此刻已变得非常烦躁。
“我认为那是久保忠造故意在和鸥外先生作对。忠造怀疑阿元与鸥外私通,而他自己又背着阿传强行占有阿元,于是,他八成是想用这样的剧本来气气鸥外。可是鸥外毫无所觉,还把阿元说的话老老实实地写在日记上。事后才把那段谎言用和纸遮掩删除。”
畑中默默地抽着烟。
“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释正心童子之墓,这个问题不解决,我还是无法被说服。用一个稍嫌落伍的词,这可说是一切谜团的‘戈耳狄俄斯之结’<a id="zw15" href="#zhu15"><sup>[15]</sup></a>。”
“连建坟者的名字都磨掉了,可谓消除了一切关联,想必是为了制造谜团。”
“制造谜团?你的意思是,这么做正是为了引起葬在此处的童子是鸥外的私生子的谣传?”
“请看照片上墓碑下面的刻字。‘释正心童子’这几个字是隶书体,不是长形或四方形,而是宽扁形的字体,正如鸥外在小仓时代的书法字体。鸥外写的年谱《自纪材料》本来是最好的范本,不过那本书在他死后才出版,时间对不上。建造童子墓的人应是刻意模仿鸥外的笔迹。我猜他这么做想必是想让释正心童子看起来更像鸥外的私生子,让后人以为此子夭折后,鸥外亲自写了墓碑。”
畑中的视线凝聚在照片中的墓碑刻字上。鸥外的笔迹从《自纪材料》、森润三郎的《鸥外森林太郎》和森於菟的《我的父亲森鸥外》等书的影印本中便可窥知。白根谦吉说得没错,墓碑上的五个字确实是在刻意模仿鸥外笔迹,但字形扭曲,笔力软弱,毫无鸥外的风格。
不过,在明治四十年代,这些书当然都还没有出版。如果要模仿鸥外的笔迹,能够参考的资料只有鸥外担任第十二师团军医部长,巡视师团隶下各地时,在旧日望族恳请下挥笔赠送的条幅。
“你说得没错。我也觉得是某人刻意为之,好让人以为这座坟是鸥外立的,真是居心恶毒。不过,墓中人是鸥外私生子的谣传确实是由此产生的吗?”
“是的。不过,那个谣传也并非毫无根据。”
“啊?这话怎么说?”
“虽然宗玄寺的山田住持在写给畑中先生的那封信中含糊其辞地表示此墓埋的是鸥外私生子的说法只是道听途说,但他会这么写,是因为山田住持知道某件事。”
“是吗?如此说来,那件事你也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白根鹦鹉学舌般回答,紧接着又说,“我是根据墓碑上残留的‘殁于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这行字想到的。这个殁年是条线索。记录的殁年不太可信,因为这座墓本身就是个谎言。实际上,童子好像并非死于这一年,或许死得更早,这样出生时间也要相应提早。再考虑到这中间已经过了十年岁月,扣除之后我发现,那时阿元还在小仓锻冶町的鸥外家帮佣。也就是明治三十三年。”
“这个假定对你来说未免太顺水推舟了,因为你本来就确信鸥外与阿元之间有私情。”
“畑中先生这么批评我能理解,我也考虑到了这点,所以去调查了久保忠造在明治三十三年与三十四年的生活状态——当然是透过某些人脉。辛苦了老半天,终于打听到久保忠造在明治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生下一个儿子。那是忠造与阿传结婚十一年后生下的孩子,以‘平一’这个名字报了户口。根据此子的出生日期推算,孩子的母亲应该是在明治三十三年八月左右怀胎。”
“平一的母亲不是阿传吗?”
“户籍上是阿传,但我认为生下平一的其实是阿元。之前阿元在明治三十三年四月四日生下第一段婚姻时怀的女儿,十五日从产婆家回到鸥外宅,婴儿则交由阿传抚养,阿元为了看婴儿而经常往返门司的姐姐家,这我之前也提过了。”
畑中长呼一口气。
“照你的推测,阿元不仅与鸥外关系暧昧,还瞒着阿传去门司,和忠造维持不伦关系喽?”
“我是这么认为的。这层关系被阿传发现后,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最后终于闹到离婚的地步,忠造随后便把阿元接进了家门。阿元以‘嫁人’为由离开鸥外宅后,谎称是与松江村区的友石定太郎成婚。鸥外也信以为真,所以才会留下那句‘勤快的下女出嫁’。”
“你这种执著的调查精神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我很佩服。当初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热心到这个地步。”
畑中对这个专攻近世文学的后辈表露出掩不住的惊异之情,似乎该称他为“调查狂”才对,简直像被恶魔附了身。
“谈不上什么执著。”白根腼腆地啜饮着杯中剩下的茶,“那是因为,在调查这件事的过程中,我慢慢觉得很有趣,可以说是产生了兴趣吧。起先我也只是抱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心态。”
“你本来打算敷衍了事的吗?”
“倒也不是。因为家兄生前也受过畑中先生的种种照顾。”
“我可不是为了讨这份人情才拜托你调查这件事的啊。不过,你能产生兴趣当然最好,谢谢……对了,你还有什么新发现吗?”
畑中望着白根的嘴。
“的确有。我越来越渴望知道平一的真正死亡时间,于是我开始思索,去什么地方可以找出真相。最后灵光一闪,想到了寺庙,也就是久保家纳骨的菩提寺。我猜那里一定存有信徒的生死簿。”
白根推测久保家纳骨的菩提寺应属真宗派。门司并不是什么大城市,明治时期留下的真宗派寺庙共有三座。白根略微一查,就在其中的圆应寺找到了久保家的家族生死簿,是从明治三十二年开始记载的。
寺方从一大堆生死簿中找出明治三十年代的记载,最终在明治三十六年十月的连续记载中找到了久保家的人。
久保平一,久保忠造长子。明治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生,三十六年十月十二日殁,享年三岁。法名释正心童子。
“干得好!”畑中不禁大叫出声。
“我发现这个时也大呼快哉。但随后我马上想起京都郡苅田町公墓的那座‘释正心童子’墓碑,上面刻‘殁于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和生死簿上的殁于三十六年十月十二日整整差了七年。”
“这也差太多了吧。”
“当我掏出记事本,正在纳闷究竟是怎么回事之际,一旁不知是第十几代住持默默翻了翻生死簿,指着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的记录给我看。上面写着这个。”
白根递来他影印下来的摘要。畑中一看到那段文字,不禁魂飞魄散。
森平一。明治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生,三十六年十月十二日殁。于三十六年十月十三日,由故人之父久保忠造申请登记。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久保忠造再次申请,将久保平一改为森平一,生母改为久保方、木村元,死亡日期也改为四十三年八月二日。释正心童子的法名不变。
白根看着脸色大变的畑中。
“我问住持,这里的‘久保方’是什么意思,对方解释说当寄居某户的女性生下的孩子死亡,户主要求为其供奉骨灰或建墓时,向寺方提出申请的形式。比方说,青楼妓女的私生子死去时,楼主某就会以某方的某童子或某童女之名向菩提寺申报。放在森平一这个例子,‘久保方’就是寄居在久保家的木村元。”
“之前的俗名叫久保平一,突然改为森平一,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畑中感到自己已面无血色。
“还有更奇怪的呢。我看圆应寺的住持一翻就翻到生死簿上明治四十三年八月的部分,于是问他,之前是否还有人阅览过这个部分。他说行桥市的宗玄寺住持看过。据闻他和宗玄寺的山田真圆住持同属真宗派,所以意气投合,常有往来。”
畑中如遭当头一击。
宗玄寺的山田真圆住持在来信上一方面强调葬于苅田墓地的“释正心童子”是鸥外私生子的说法是不值一提的道听途说,一方面又表示这一谣传会推翻畑中在《小仓的鸥外》中的论点——畑中在这篇作品中把“阿元”描写成一个个性直爽、对鸥外忠心耿耿的女人。此外,真圆来信的字里行间都带着欲言又止的口吻,且之后再也没寄来第二封信。原来真圆早就在圆应寺的生死簿中得知释正心童子就是阿元产下的“森平一”了。
久保忠造总共向圆应寺申报了两次平一的资料。第二次申请与其说是为了订正第一次的错误,其实更接近篡改。寺庙不像市公所户籍课那么严谨,想必是信徒怎么申请就怎么登记吧。圆应寺既然是久保家的菩提寺,当时的住持必定和久保忠造私交不错,自然对忠造的说辞言听计从了。
“久保忠造为何等到那个时候才向寺方提出如此过分的更正申请呢?”畑中问。
“请您再看看年表。忠造是在明治四十年八月与阿元离婚的。起先他向寺方申报的是长子久保平一,但与阿元离婚后,立刻翻脸不认长子,将之改为不相干的外人森平一。我想,忠造的特殊意图似乎就在这里。因为忠造早就强烈怀疑平一是鸥外的孩子了,与阿元离婚后,这股疑虑终于变为肯定,所以他才会去把平一的姓氏从久保改为森,并专门为此向寺方申报。这大概是出于忠造对阿元和鸥外的恨意吧。”
畑中弯下腰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之后又拿出一根,却拿错方向点燃了带滤嘴的那一头。
忠造对阿元和鸥外有恨意吗?
混乱的脑袋里升起更浓的迷雾。
畑中突然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两本《鸥外全集》。明治三十五年的《小仓日记》只记载到三月二十八日,此后缺了六年的日记。释正心童子如果真是久保平一,其在明治三十六年十月十二日以三岁稚龄夭折之际,鸥外的反应为何,只能根据《自纪材料》推敲了。据说《自纪材料》是鸥外为将来写自传准备的备忘录。
明治三十六年十月十一日,赴大塚俳谐温古展览会一览,告知芭蕉翁书信一事。
十六日,召开军医部会议。
在此看不出“私生子”死于门司对他有什么影响。
鸥外的日记从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再次出现在全集中。家人第三次送茶过来。庭中杂树曾几何时已被夕阳染得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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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忠造怀恨报复的想法是从哪里得来的?”
在畑中的催促下,白根开始娓娓道来。
“是释正心童子殁于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日这个事实给了我灵感。请看年表。久保忠造和阿元离婚是明治四十年八月的事,如果这座童子墓里埋的真是阿元与鸥外生的孩子,那这个殁年就不对了。因为只有不满两岁、最多三岁就死去的幼儿才会是童子。假设是两岁夭折,那他就该出生于明治四十一年。鸥外在明治三十五年三月调任第一师团军医部部长,离开了小仓,和阿元怀孕的时间点差太远了,根本对不上。”
“说得也是。释正心童子不可能是鸥外的私生子。”
畑中露出豁然开朗之色。“豁然开朗”是鸥外在小说中常用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