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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亲死了。
最终,那夜的火烧毁了正房三分之二——从玄关到起居室,直至我的寝室附近——的房屋。
多亏邻居及早通知消防队,也多亏自前一天傍晚起持续下着的小雨,才能将损失控制在这个程度。否则,岂止是这幢古老的木质建筑,就连洋房也难以幸免。
然而——
母亲沙和子却没能获救。
我被迫要去辨认自废墟中挖出的尸体。因受热而走形的样子实在惨不忍睹,较之没有生命的躯壳,那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被废弃的艺术品。
葬礼结束。不知不觉间,两周过去了。
进进出出的警察。相机的闪光灯。调查取证。记者的采访。仓促的葬礼。
有几位亲友听闻噩耗赶来吊唁。虽是亲戚,但没有一个是飞龙家的近亲,几乎全是池尾父亲的亲戚——即与我无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而且,我似乎在吊唁人群中见到了关照过母亲的律师。
家里惨遭走水,又目睹了母亲的尸体。经历这些之后,我的心似乎也被那夜的火舌焚毁,完全处于茫然的状态。不要说回忆火灾的起因,就连母亲已逝的现实我也无法接受,自然,我也没有余力和前来吊唁的人一一寒暄。我仿佛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用空洞的眼神眺望着葬礼的风景。
我暂时搬到“2-B”——洋馆二楼的空闲房间——居住。有人提议重建烧毁的正房,但我现在无法考虑这件事。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火灾以“事故”简单结了案。
现场取证的结果认为,起火之处就是母亲就寝之处。那个房间的煤油炉倒在地上,由此猜测火灾起因是火星或是别的什么溅到煤油上。
也有人认为这不是事故,而是母亲故意点火——即“自杀”,但这一观点因母亲没有自杀动机而被否定。
一入腊月,每日登门的刑警不见了踪影,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我整日躲在没有被火灾波及的工作室里虚度时光。一日三餐与更衣洗濯等事务全部交由水尻夫人料理。
母亲的的确确离我而去了。
于是——
那位抚育我二十八年的女性故去了,在我心底某处渐渐涌起悲恸之情。我以冷静的目光审视发生的事件,我非常确信的一点是:她是被杀害的。
母亲怕冷,每晚必定点燃煤油炉,待房间变暖后再休息。她习惯睡前喝点酒,当时大概也抽了烟吧?我想,正因为有我的这些证词,警方才会将失火原因归咎于她的不慎吧?
但是,这种结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当然,无论多么谨慎,还是会有疏漏,可是……
我之所以这样考虑,大致说来基于以下两点理由:
其一,母亲的性格。虽然她在很多地方十分散漫,但一直非常谨慎地用火。我曾听她亲口说过,那是因为在她小时候家里发生过一次小火灾,所以才……因此,我不大相信她的房间会失火。
其二,起火的时间。起火时间被推定为凌晨三点左右,而母亲就寝时间大致是在十二点至一点这一时间段内。即使火灾的起因是醉酒的母亲疏忽大意所致,那么凌晨三点这一时间不是太晚了吗?在这一时刻,她应该早就入睡了。
也许她点着炉子睡着了,因而发生了什么事故;或是躺着抽烟的她并未察觉自己弄倒了煤油炉,不知道煤油溢出。
我无法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我对官方的这些解释总是无法释怀。
如果这场火灾不是“事故”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接下来,我要推敲的是“自杀”这一观点。她因某种动机,施行了冲动性自杀,将煤油洒在房间里,点火烧死了自己。
这绝对不可能。
因为,母亲不会丢下我而自杀,何况还是用自焚这种方法。
那一晚,若是我迟些醒来,或者是火势更猛烈一些的话,很有可能也会葬身火海。母亲不会选择那种稍有差池便会累及我的自杀方法。
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她都希望我——亲生儿子的“替身”可以保全性命。她没有要求我做个“普普通通的儿子”,从未逼迫我成家立业,也不求三代同堂。我几乎可以断言,她只求我陪伴左右,此生足矣。每天能见到我这个“替身”,恐怕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因此——
因此,她绝对不可能“自杀”。
既非事故,也非自杀。于是,仅剩下一种可能性——没错,她是被害死的。
火灾的起因是“纵火”,有人趁母亲熟睡之时,在她的寝室中放了火。
警方搜查时,无疑也研究了“纵火”一说。我想,这一观点会被轻易舍弃,大概是因为查证结果显示起火处在屋子里面。
但是,我清楚,这不能成为否定这一观点的决定性因素。
今秋以来,在我身边发生来了无数可疑的事情。例如,那封不明寄信人的信。
某人潜入家中,在母亲的寝室中纵火,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实际上,他(她)可能早已潜进正房里,进而闯进本应无人能进的仓库之中。
在第二次“杀害人偶”之后,正房的玄关、后门、正房与洋房连接处的各扇门上,都被我装上了从外面打不开的内锁。因而,即使凶手配制了某扇门的钥匙,应该也无法轻而易举地潜入。
但是,如果意在“纵火”,情况就变得不同了。这是因为,反正凶手也是打算烧毁房子的,即使手脚不甚精细,也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要随便敲破某扇窗子溜进来就可以了。
那么——
假设寄出那封信的人就是凶手,那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那句“近日内定为你松松筋骨”,应该是向我发出的“预告”。可他却绕开了我,反而在母亲的寝室内纵火。
难道他期待我惨遭波及,葬身火海吗?还是他本就预谋杀害母亲?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憋得发慌的无力叹息。
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如我所想,母亲是被人谋害,可现在又能如何?即使我把这一推论告知警察,凶手被捕,依旧无法改变母亲已死这一事实。
人自出生之时起,便已步入死亡的倒计时,我无意憎恨对别人无缘无故(为了折磨我吗?)执行死刑的人。
同样,我觉得现在自己何去何从,也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他下一次要加害的是我,也随他去吧。
至今,我依旧不清楚自己有什么“罪过”。如果母亲沙和子的“眼睛”就是连接我与这个现实世界的锁链,那么,现在母亲已逝,我不觉得死亡有多么可怕。
已经……无所谓了。
也许是母亲亡故对我造成的打击太大,致使我陷入了无可救药的自暴自弃中。
我那消沉透顶的心,就好像涂抹着毫无层次可言的灰色画布一般。只有当道泽早希子身着丧服、与架场一起吊唁烧香时,我才感到些许安慰。
我束手无策。
——1
深夜。房间内。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这令**很满意。原本还担心警察起疑,但他们却没有怀疑失火的原因。
必须先除掉母亲。
为此,那晚**放了火。
当然,那个男人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接下来……)
(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情是……)
**拿起了笔。
2
十二月九日,星期三。今冬第一次出现积雪。
现在,我住在绿影庄的“2-B”房间。它位于二楼的中央,是一个西式套间,靠着大厅的房间附带面向前院的阳台。
这里长期无人居住,但是依旧保留着床、衣橱以及书桌等家具。衣物、被褥和餐具已被付之一炬,多亏水尻夫妇帮我购置了新的。善后工作告一段落,我总算恢复了正常生活。
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总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头昏脑涨,各处关节隐隐作痛,吸烟时吐出的烟雾竟也和平时不一样——气味刺鼻得要命。
我以为要感冒了,于是早早睡下。果然不出所料,早晨一起床,我就觉得症状恶化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觉外面的情形。我体力不支地躺在床上(这张床置于南侧的房间),躺了几分钟后——
窗外传来孩子的声音。还都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吧,我听到“雪哟”、“下雪啦”这样的只言片语。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向窗边走去。
那是通向阳台的法式窗。一打开窗帘,整个房间充满了阳光。我伸出手,擦拭着玻璃上的雾气。
每家的屋顶、道路、电线杆、前院那些叶片凋零的树木……远山近水,银装素裹。我不知道雪积了多厚,至少对我而言,这已经是很久未见的大雪了。
几个小孩在屋前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积雪中,艳丽的红色和蓝色欢蹦乱跳。
令人眩晕的光景。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雪的白色,这些孩子的喧闹声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有些发烫的眼皮。
孩子们攥着雪球,一面互相喊着名字,一面四处乱跑着。欢笑声震荡着被冻结的空气。
……轰!
突然,遥远的记忆中的声音重叠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响彻耳畔。难道,这是心理作用吗?
……轰!
在感到眩晕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恶寒爬上脊背。我咽了咽唾液,只觉喉咙一阵剧痛。
我只能回到床上。
结果,我不得不在床上度过了整整一天。
无法熟睡,病恹恹地醒来。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思考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尽管我发了烧,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那大致是对过去种种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称之为“忧思”)。
傍晚六点左右,水尻夫人给我端来了晚饭。
敲门声和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使我从半梦半醒中醒来。我来到北侧的起居室,打开连通走廊的门。(寝室与走廊之间也有一扇门,但已经被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