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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他?”俞绛问裘泽:“我好像也有点眼熟的样子。”
“那天拍卖会上,他坐在我旁边。”
“哈,买回那幅假画挂厕所的蠢蛋。”想起来了的俞绛大声说。
“咳咳。”“三道横线”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你真把它挂厕所里了?”俞绛问。
“这个……这个……”
“你是南浔庞家的后人?”俞绛斜着眼问他。
“哎呀从前的事没什么好提的。你们是来看东西的?”他耸耸肩。
“对对。”手手好不容易插进话来。
“那就进来随便瞧瞧吧,也没剩下几件好东西了。”他轻轻一侧头,对三人露出微笑。
这幢木屋是朝南的,一楼基本上就是个大客厅,窗户很多,光线很好。
裘泽一直很注意他的表情,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后面就显得相当自如。这家伙居然不怕俞绛当场揭穿他的鬼把戏吗?裘泽心里实在是奇怪,有这么信心十足不露怯的骗子吗,要是他能骗过俞绛,那就可以骗过其它所有人了。这段时间和俞绛的接触,让裘泽对她的水准佩服到死。
手手和裘泽走在前头,俞绛却在玄关处停了下来,看着旁边保持着优雅待客风范的主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
“庞心岩。”
“梅心眼?”
“您听岔了,我姓庞,心胸的心,岩石的岩。”庞心岩脸上神情不变,仿佛一点没听出俞绛的讥讽之意,语气温和地解释。这副模样拿到哪里去,都称得上有名门之后的大家门范。难怪老黄会上当。
“你这件衬衫不错,希望你的东西能和它一样好。”
庞心岩的水蓝色衬衫口袋缝沿上有黑色的LOGO标,上面写着“Moschino”。不过以俞绛的眼力,当然认得出这件衣服并不是正品。
“这可不能比,这衣服是假货,小店里买的廉价品。如果穿得起Moschino,那就不会潦落到要卖祖传的东西换钱了。”庞心岩的防守滴水不漏。
俞绛嘴角升起一抹微笑。装吧,再怎么样,古董可不会说假话,马脚立刻就得露出来。
只是她一走进客厅,就不由得愣住了。
先前玄关与客厅之间,有一道四扇的红木屏风挡着。这红木屏风倒也不是新做的,但也只是1949年前的寻常式样,就收藏价值而言,顶多算是红木爱好者的入门级藏品,十分的稀松平常。
一转过来,就瞧见一间宽宽畅畅的客厅。布置算得上是相当混乱,八仙桌罗汉床,各色橱柜椅子还有条案炕几,排放之间没有一点章法,就像是第一次玩过家家游戏的粗莽小男生随手放置的。
这些家具,大多数都和玄关处的红木屏风一样,虽然不假,但也只是相当初级的玩意儿。上面还积了薄薄的灰尘,阳光从窗户口晒进来,有些家具上不知多久前留下的手印子清楚可见。
光就这些,当然不可能让俞绛愣住。
有些东西,纵然经过了千百年时间的洗刷,却越显出光芒;即便把它们和其它混充的类似物件堆放在一起,也能生发出勃勃的气机,昂然现出自身的截然不同来。
在客厅尽头的一面墙下,并没任何的家具摆放,而是沿墙脚放了一排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瓷器。有壶有瓶有尊有罐。其中就有一个极秀丽的瓶子,细圆口短颈丰肩,一条青肚红鳞的胖鱼竖着背鳍微张着嘴轻轻摆尾,正是一款清康熙年间的青花釉里红鳜鱼纹梅瓶。
康熙釉里红和俞绛家窗台上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摔下来的嘉庆釉里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瓷器的烧制,向来是和皇朝的兴衰分不开的。太平盛世时的瓷器精美华丽,而皇朝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官窑里烧出的瓷器,也像被抽掉了骨髓,没有了气力。所以整个清朝,最好的瓷器是康雍乾三朝,乾隆之后,大清朝的国运国力日渐衰竭,瓷器烧制也随之没落。
而康熙釉里红的价值几何,举一个比较实在的例子,三年前苏富比拍卖会上拍过一件团花摇铃尊,尺寸比眼前这个稍小,成交价是一千三百多万人民币。通常来说,这般大小的康熙釉里红瓷器,品相稍好一些的,计价都要上百万。
在这一瓷器的边上,放着些铜炉,其中有几尊,像是货真价实的明宣化炉。这还不算,在铜炉的一边放了一个乾隆年间的铜胎掐丝珐琅扁壶,壶口两侧两只金象探出头来,垂下长鼻弯作壶耳,对着俞绛的壶身正面一条五爪金龙腾跃在蓝底各色花卉和云纹上。虽然逆光摆在了阴处,尊崇威严之气却直逼上来,让人立刻就把旁边也足可值几十万的宣化炉忘在脑后。
还有还有,那藏在八仙桌和几张椅子后面,只露出了小半个身子的是什么?俞绛绕过去走到它的正面,低下头仔细端详,这居然是件紫檀嵌珐琅面脚踏。脚踏本是古时上等人家里主人的托足之具,也可作下人的坐具,这件脚踏居然通体用紫檀雕成,再饰以五彩珐琅,可谓装饰奢华了。
俞绛看了又看,甚至还弯下腰瞧了眼这脚踏的内翻拐子板足,和五宝珠纹的花牙子。没有错,该是比那边的扁壶晚不了太多年代,清中期的。
虽说紫檀家具极为少见,康熙青花釉里红梅瓶和景泰蓝扁壶也是上等的精品,但以俞绛的见多识广,就自己家族里的藏品,比这更珍贵得多的也比比皆是。就连那晚去的老黄家里,这个品级的藏品也有不少。要达到让俞绛侧目的程度,这几件东西还远远未够班。
可是俞绛本是准备看到一屋子假货的,刚才不阴不阳的怪话也放过了,现在竟然瞧见了真品,还是相当不错的真品,不由让她有挨了一闷棍的不爽感觉。
庞心岩却还一如刚才般的温和有礼,微笑着说:“以俞老师的眼界,大概这间屋子里,能看得上眼的,也有两三件东西吧。”
他说着把康熙清花釉里红梅瓶和乾隆景泰蓝扁壶搬到了八仙桌上,又弯腰把脚踏也搬了上来,拍了拍手上的些许灰尘。
“就这三件还行,您说是吧。”他说。
裘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这三件古玩是开门的真品,且都保存完好。要是送到大拍卖会上去,拍出上千万的高价他都不会太意外。
手手两眼放光,他虽然看不懂紫檀脚踏,但梅瓶和扁壶实在是太漂亮了,谁都知道这是珍品。
“这东西值多少钱?”手手拉了拉裘泽的衣袖问。
“值……很多。”
“很多是多少?”
“要是比起来,你先前买的那款象牙微雕,勉强算赠品级的。”
手手倒吸了口凉气,揉揉眼睛仔细盯着三件宝贝看,越看越兴奋。
手手的脑子可好使着呢,这庞心岩摆明了是要把东西贱卖的,再说还有俞老师在旁边看着,只要能买下来,价钱上绝对吃不了亏。至于钱嘛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分裘泽一件,再跟别人借一点。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还是要等俞绛来确认。
“俞老师,这三件东西是?”手手问。
“康熙年的青花釉里红,乾隆年的铜胎掐丝珐琅,还有这个紫檀嵌珐琅脚踏,道光或者嘉庆年的。”庞心岩回答手手。
然后,他转过脸,问俞绛:“俞老师,您看我说的对不?”
手手也用期待的眼神瞧着俞绛。
庞心岩虽然还是很和善很谦逊地笑着,但那话里的意思,只要俞绛点头说对,就等于把刚才在门口说的怪话自己吞回去。
俞绛背着手,臭着脸,斜着眼,想再看出些毛病来。只是眼前的东西真的不能再真,她本事再大,也没法把真东西变成假的。
无奈何,正准备捏着鼻子应下来,忽然听见了一声猫叫。
煤球恰恰在这个时候从裘泽的脖子后面爬了出来,趴在肩膀上叫了一声,然后后腿一蹬,就跳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脚踏上。
“别乱动,马上出门让你尿。”裘泽生怕煤球把不远处的瓷瓶碰坏,连忙伸手把小猫捉回来。
只是他在把猫拎回来的时候,手不免会和紫檀脚踏接触。
稍稍一碰,裘泽的脸色就变了。
“真奇怪的猫,这是你给它选的马甲吗?”庞心岩惊讶地看着煤球。
裘泽对他笑笑,用指腹轻轻捋了捋煤球的脑袋。煤球没有再爬回裘泽的后领,而是蹲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咕叽着。因为穿着龟甲,小猫的蹲姿和趴姿差不太多。
裘泽却不管煤球,立刻伸手再次去摸那张脚踏。然后他抬起头,冲俞绛比了个嘴型。庞心岩站在裘泽这一侧,看不见他脸上的小动作。
俞绛原本已经打算说些什么,这时立刻住嘴,眉毛拧了起来。
裘泽又伸手碰了碰那个釉里红梅瓶和景泰蓝扁壶,呆呆冲这两件东西看了几秒钟,抬起头来,神情间还有些许疑惑,却张口冲俞绛再次比了刚才的嘴型。
没有错,这三件看起来真的不能再真的古玩,手一碰上去,传回来的感觉,却竟然是才只一两年,还算得上是新鲜出炉的新仿品。
这几乎是对他古玩眼力的大嘲笑,如果没有这种特殊能力,今天连俞绛一起,就得栽在这儿了。
先前进屋,他曾经碰过那些老红木家具,感觉没错,都有几十年的时光烙印。本来庞心岩把三件东西搬到八仙桌让三人细看的时候,如果是真品,隔这么点距离他就该有点感觉了。但裘泽也和俞绛一样,还在惊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真东西,要不是煤球这一跳,他就忽略过去了。
俞绛伸手拿起了梅瓶,从瓶口看到瓶底,再一溜地看回来。她放下瓶子,再拿起扁壶细看。向来她鉴别古玩,就没有这么仔细认真过。
然后她看向裘泽,眼神中还带着些许的不可思议。
裘泽回给她一个确定的目光,再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俞绛轻轻吁了口气,她决定信任一次徒弟。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她问庞心岩,语气很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