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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他不会再杀我第二次。
“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史陶芬伯格仰头沉默许久:“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有同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所以也不用害怕出卖别人,我可以全部说出来。”
“好,第一个问题,你的炸弹是怎么通过几道安检的?”
“上个月,我得到一种最新研制的炸弹,正常情况不过就是水——H2O,但稍微加热就会变成另一种化学成分,成为威力巨大的炸弹,目前任何安检设备都无法查出它,所以我带着炸弹上了你的专机。”
“高科技!”我不是在笑史陶芬伯格,而是在嘲笑我自己,“我那么迷信高科技,却差点死在高科技手里,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是,你的第二个问题呢?”
“为什么要杀我?你真的那么恨我吗?就因为上次我对你发怒?拿烟灰缸砸你而产生刻骨仇恨?”
“不,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并不恨你,甚至当你发疯似的毫无道理地用烟灰缸差点砸死我的时候,我对你也仅仅是怨恨而不是仇恨,绝对没到想杀死你的程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说,“我之所以要杀你,是为了拯救我热爱的天空集团。”
“你热爱天空集团?”我终于感到他的荒谬,精神有问题吗?站起来大声喝道,“就要杀死集团的董事长?顺便炸死五个亚太区高管?”
“是,因为你的独断专行,你的刚愎自用,你的自以为是,你的大发雷霆,你的对整个公司同仁的敌视,还有你脑中可怕的妄想,你一切的所作所为,都会毁灭这个你自以为最爱的天空集团!”
始终用读心术监视他的眼睛,却发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心里话,这个德国人对天空集团具有宗教信仰般的虔诚,他为暗杀我所做的一切,也具有宗教般的疯狂与执着。
“说下去!”
“你——前任董事长莫妮卡·高的堂兄,集团创始人高过先生的孙子,你并没有继承你的家族优秀基因,我怀疑你是不是真正的高家后代!”
这句话歪打正着地戳到我脆弱的痛处,令我猛然跳起来:“胡说八道!”
“你就是控制不了脾气!总被怒火冲毁理智!”激怒我是他的胜利,他得意地笑道,“你就像那个人!”
“哪个人?”
“那个人!那个差点毁灭了德国也毁灭了欧洲的奥地利下士!”
“他?”
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了。
“你这个独裁者、暴君、法西斯、纳粹!如果你战胜所有的对手,控制了全球经济,你将是更可怕的人物,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这将是比二战残酷一百倍的浩劫,全人类将因你而毁灭!”
第一次听到如此严重的警告,仿佛一记重拳砸在我的脑袋上,远远胜过刚才突如其来的爆炸!
我的嘴唇在颤抖,却为自己而辩护:“你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是,即便为之而付出生命!”
“住嘴!”我再度粗暴地打断了他,“第三个问题,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没有。”
“不,我不相信,是不是Matrix?是不是慕容云?”
“对不起,董事长,我没有背叛天空集团!更没有投靠卑鄙的Matrix!我的所作所为,都发自我的良心,发自我对天空集团的忠诚,发自我对人类未来的憧憬——所以,一个月前,我已决心要杀了你。”
最终,他说出了一句英文——
<strong>“HEAL THE WORLD!”</strong>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这句话不也是我的理想吗?我和他都为同一理想奋斗,结果却是他必须要杀了我——这不是我的悖论,而是拯救世界的悖论。
读心术再次从他的眼里,验证了刚才说的一切——他是单打独斗没有任何同伙,彻底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暗杀,只为了那个崇高理想。
我绝望地低头,沉闷地说:“史陶芬伯格先生,你是一个英雄!即便你要杀死我,但我依旧称你为英雄。”
他慨然接受了我的称赞,抬头挺胸面对胜利者,一如他那些具有骑士精神的祖先。
他不是失败者。
忽然,有人未经我允许就打开房门,正当我要勃然大怒,却看到几个警察走了进来。
警方把杀人凶手史陶芬伯格带走了,并给我做了详细笔录,清理了爆炸现场,运走了尸体与受伤者。
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留在爆炸后的会议室,留在一片狼籍的杀人屠场,回想史陶芬伯格说的那些话。
他是英雄,他要杀死我,那我是什么?
2011年1月1日。
黄昏,风从海上卷来,夹带遥远北方的雪粒,如利刃割着脸上的皮肤,转眼凝固感受不到疼痛。
我已来到“狼穴”地面,难得呼吸寒冷的空气,感受刀锋般的温度划过肺叶。仰望四周森林的天空,竟像坟墓寂静,而自己如此渺小。
再也没有气派的车队,只有贴身保镖和司机,坐上悍马疾驰出基地大门。司机问我去哪里?停顿许久才回答:“最近的海边。”
五分钟后,这辆车穿越林间小径,直抵一片苍茫的滩涂湿地。没有任何人类痕迹,更没有雄壮的大堤,只有长江泥沙堆积的浅滩,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宛如来到北方草原。视线越过不知多少遥远的距离,才能望见模糊的海平线,夕阳正从我身后洒来,给远方披上一层金色面具。
吩咐司机与保镖不要跟在后面,让我独自一人走进滩涂深处。高高的芦苇将全身吞没,像一只迁徙过冬的候鸟,隐藏在湿地躲避猎枪。鞋子与裤管已满是泥泞,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水塘,踩死可怜的螃蜞或小龙虾。但我不在乎这些,只想远离过去的世界,远离永远无法摆脱的“他人”,因为我越来越相信——他人即地狱。
没错,史陶芬伯格暗杀事件后,我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或许我最信赖的人,从来都不曾怀疑过的人,都可能背叛我出卖我,突然拿起一把枪,从背后打爆我的脑袋。
史陶芬伯格没有愧对这光荣的姓氏,就像历史上的先辈那样英勇无畏,像暗杀希特勒一样来暗杀我。
我也相信他说的理由——不为金钱也不为权力,仅仅只是作为一个人的道义。
已经派人在美国调查过了,包括史陶芬伯格所有通信记录,他和他家人的财务往来——没有丝毫证据可以证明,史陶芬伯格与Matrix有任何联系。
他确实在单打独斗,妄想以一己之力消灭我这魔王。
当我最最信任的助手要刺杀我;当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理想,却被这个高尚的刺客认为要毁灭世界;当我不惜生命与黑暗中的敌人战斗,却被无数人贴上暴君标签。
这不是一种莫大的失败和羞耻吗?
我还有何颜面对下属与同仁?甚至不敢面对司机与保镖!
这自然让我想起那位疯狂的奥地利下士。
而我的天空集团,也处于第三帝国覆没前夕的状态,让我想起一部电影《帝国的毁灭》。
高过一手创办,经过高思国精心呵护,又由莫妮卡付出生命代价的这个帝国,就要在我的手中灭亡了吗?
天色越来越暗,充满海水咸味的北风,掠过一望无际的芦苇,扯乱我的头发,刺痛我的额头。我将自己孤独地抛弃在这里,远离疮痍满目的尘世,远离拥挤喧嚣的人间,想起并不遥远的过去——那个人是如何灭亡的?
当一个人抵达权力顶峰,又没有任何力量制约他,那么他将无所顾忌,为所欲为,若保持天才则所向披靡,若头脑发昏则将一败涂地——人类五千年的历史已雄辩地证明,绝大多数英雄都是后者。
无限的权力,会引发内心深处最阴暗的一面。
于是,人类的种种悲剧便难以避免。
该死!太阳穴又剧烈疼痛,仿佛“狼穴”爆炸声再起,将我撕成无数碎片。
眼前浮起那个人的脸,那张美丽的少年的脸,那位缺少了面具的兰陵王的脸。
同时,耳边也响起那个人的声音——
<strong>“已经抓到了你的致命弱点”!</strong>
没错,他确实抓到了我的致命弱点——权力!
<strong>无所限制的权力=无所限制的欲望=无所限制的灾难……</strong>
只要我仍旧贪恋权力,就永远无法克服这个致命弱点。
怪不得慕容云说我和他很像,无论两个人外表与身世有多么不同,但我们的内心非常相似,都是充满权力欲望与野心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我恨(可能也是爱)的人,其实是同一类人。
亲爱的兰陵王,我们本质上是一丘之貉!
此刻,夜幕已将我笼罩。风中依稀响起模糊的声音,是保镖在呼唤我,害怕我在黑夜迷路,被困死在迷宫般的芦苇荡,抑或失足掉进水塘淹死。
在我转回头的时候,心底却想起另一个人。
她。
她是莫妮卡。
窗外,黑暗覆盖一切,包括古建筑般的森林剪影。寒风毫无遮拦地撞上玻璃,发出奇怪的敲打声,似乎荒野妖怪们想进来取暖,或钻进她柔软的身体。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第一天,本可以回市区休息,去淮海路或徐家汇疯狂购物,反正第二天还有班车回“狼穴”。可是,她选择一个人躲在宿舍,就像外面的节日与她完全无关,她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球,恐惧地躲避危险的地球人。
从早到晚都在屋里看书,从惠特曼的《草叶集》到泰戈尔的《园丁集》,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分行的句子,就像一年前她躺在病床上阅读这些诗句,支撑她度过炼狱般的漫长时间。
她放下书本自己做了晚饭,都是基地提供的新鲜食品——森林里有自建的菜园和牧场,让“狼穴”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
用好晚餐来到镜子前,看着这张虽然平凡,却已逐渐喜欢上的脸。
许多年后,她会忘记自己原来的脸吗?
他会忘记吗?
那张曾经美丽的混血的脸,早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所多玛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