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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在大多数市民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几名工程师下井关闭了一号输水隧道,以检查这座已经运行了近半个世纪的设施是否需要维修。“想象一下,水龙头用了十年会是什么样,”环保局局长克里斯托弗·瓦尔德说,“这些东西已经连续工作几十年了。”
在井底,一根长长的铜杆从隧道里伸了出来,末端有一个转轮,作用是控制管线内部直径六英尺的阀门。但是,工程师们使劲转动手柄时,转轮颤抖着开裂了。“它承受的水压太大了。”瓦尔德说。
“他们担心,要是继续转的话,整个系统都会完蛋。”沙猪工会的业务经理人小理查德·菲茨西蒙斯说道。
全球最大的供水系统在建设几十年后,终于暴露出了它的弱点,一个让整座城市陷入危险之中的弱点。“人们都吓坏了。”城市供水工程师道格·格利雷说道。没有办法把水关掉,不能到里面去修补裂隙,也不知道隧道的崩溃是否近在眼前。
六十年代末,政府官员决定必须采取措施了。“最早的隧道里有一条都用了七十年了,阀门没办法修,”时任美国国会议员、后来出任三届纽约市长的艾德·科赫回忆道,“有时我们甚至连阀门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还说:“没有吃的可以活下去,没了水可就不行了。”
1970年1月,寒冷的一天。三号输水隧道正式破土动工,它的规模比前两条隧道都要大。三号隧道预计分四期完成,长六十英里,起点为扬克斯水库,依次经过布朗克斯和曼哈顿岛南端,最后到达布鲁克林和皇后区。项目要求新修一条地下引水渠。更重要的是,系统中央有三十四个专门设计的阀门。阀门材质不是青铜,而是不锈钢,而且缩短了柄的长度,提高了抗压能力。(大部分在日本制造,纽约市派驻当地的监察员为了确保加工精度,在日本一住就是两年。)所有阀门都放置在一个中央控制室里,抵达和关闭都很方便。
控制室的施工开始于1970年,1998年才完成。虽然与控制室连接的隧道尚未完工,但是环保局还是允许我参观了地下控制室的内部。它位于布朗克斯,距离沙猪工会大楼不远。地上完全看不出控制室的痕迹,只有一个小小的瞭望塔,还有一个封闭的大门,大门通往一处绿草如茵的山坡。“我们一般不放人进来的。”格利雷站在门外对我说。
跟许多沙猪口中的“铅笔男”一样,格利雷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胡须修剪齐整,身着蓝色休闲西服,还打了领带。正门是由实心钢材制成的,他开门的时候就跟开银行金库一样。“这处防空洞建于冷战时期,”他说,“原本是为了抵御十兆吨级核弹。”
他把身体压在门上,看见门缓缓打开,长舒了一口气。室内阴冷,走廊是由混凝土制成的。走下几级金属台阶,我们乘上了一台二十五层楼高的下行电梯。格利雷一边打开另一扇厚门,一边说道:“做好准备,你即将看到全新的长期供水系统。”
控制室形似飞机库,长度超过二百码,圆拱形的天花板高达四十一英尺,墙壁布满沉积物和藻类。吊灯悬在顶部就像新月一样。阀门依次排列在距离地面二十英尺的地方。其实,我们能看到的只是阀门外面的圆柱形钢管:重达一千七百三十五吨,由铆钉固定,横穿四十二英尺宽的控制室。每个钢管内有两个阀门,旁边有一个金属平台。格利雷兴奋地走上第一个钢管,抚摸着鱼雷形的外壁。“如果一条隧道出现裂缝,我们就能在这里把它关闭,”他说,“一切尽在掌握。”
如果阀门损坏,对应的钢管可以升到地上检查。格利雷说,部分损坏不会影响整体。旧隧道是从水库沿直线流入市区的,但三号隧道设计了多处流经控制室的冗余回路(上曼哈顿有一处,布鲁克林和皇后区共用一处),这样的话,部分地区断线就不会导致全城大停水了。
格利雷把手放在钢管上突出的一个小轮上,说道:“阀门是用电力开合的,停电时也可以手动操作。当然了,手动的话要拧两万九千圈。实在不行可以几个人轮流上。”
控制室里很冷,格利雷伸手向我展示另一项创新技术时,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叫作蝴蝶阀,”他指着钢管里的水闸说。它不是像断头台一样直起直落,而是慢慢旋转到位的,“这样能减小压力,方便关合。”他说的时候,手还在顺时针拧着轮子。虽然他已经来过几十次了,但还是会驻足回望这几十个阀门。然后他说:“只要三号输水隧道完工,全市供水就会圆融自如了。”
1969年,就在三号输水隧道一期工程开始之前,吉米·瑞安的父亲带他下了井。“我十八岁的时候,他说‘跟我来’,”吉米·瑞安回忆道,“他是那种老派的家长。爸爸干什么,孩子不能问……接着,他们把我们装进了这个大筐里。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下面越来越黑。我爸让我跟紧了,看他怎么做。我就是这么当上沙猪的。生下来就是。”
吉米·瑞安得了个绰号:红发嬉皮。“当时正流行这个,”吉米有点抗拒地对我说,“老家伙都很潮的好吗?”虽然有点叛逆,但他还是继承了爸爸不服输的劲头。他跟我讲,他要向“老头”证明自己能干好。吉米的直率也让他大受欢迎。“对于吉米,我一句二话也没有。”他以前的工头巴蒂·克劳萨说。他还说,吉米是那种“一根可调扳手都不会偷的人”。
瑞安父子试过几份别的工作,但都没干多久,最后还是回到了三号隧道。1982年夏季里的一天,吉米·瑞安、克劳萨和几十名沙猪进了布朗克斯区范格兰公园的一处井下,准备将一条新隧道与控制室里的阀门连上。这一部分的工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沿着地下划好的轮廓建造一个形似龙骨的钢模,然后灌入水泥。为了到达坑顶,瑞安爬上了十八英尺高的脚手架。
正午前后,有些工人已经去吃午饭了,瑞安和其他几个人还在工作。这时,乔治·古鲁扎克——他也是沙猪,距离工地有一英里远——看到两辆二十吨的水泥罐车朝隧道开了过来。它们的刹车失灵了,正沿着缓坡加速前进。有些人想到在地上放置障碍物减速,但毫无效果。
水泥罐车撞上脚手架时,吉米·瑞安正在用钻头,然后就被抛到了二十五英尺的天上。“全都颠倒了,”瑞安说,“我摔得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灯全都灭了。我只能听见一片哭声。”
克劳萨没有受伤,在乱作一团的钢材、岩石、机器里摸索着过来了。他能听见其他人的呼救声。最后,他找到了一个手电,向前射出一道光柱。“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事。”他说。
强尼·瓦德曼之前在瑞安身边当钻工,现在被架在两辆车之间。车在他肩膀下面相撞,他就被悬在了半空中,腿晃荡着,胳膊向外伸出。“他看上去就像耶稣一样。”古鲁扎克说。他当时跟工友匆忙穿过黑暗的隧道赶到现场。一个人大喊瓦德曼死了。
瑞安的头部血流如注。“吉米伤得很厉害,”克劳萨说,“老天保佑,他还在找其他人,想帮帮忙。我不知道他怎么还能走路。”
在角落里,另一名沙猪麦克·巴特勒被困在了水泥管道和墙面之间。他的一条腿的大部分都被划开了,断掉的骨头露在外面。脚的皮肉向外翻开,被夹住了,动弹不得。“他都快流干血死掉了。”瑞安说。
有人掏出了一把折叠小刀,试图在不稳定的手电光下把他弄出来。但他的脚后跟死活出不来。“我跟他讲,我们要给他的脚截肢,”古鲁扎克说,“他就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一名沙猪插了根香烟在巴特勒嘴里,另一个开始切他的脚后跟,把剩余的筋骨割除。“我把衬衫脱了,拿背心包住他的脚,用止血带缠着他的腿。”古鲁扎克说。
巴特勒被救出来以后,别的人把瓦德曼从半空中拽了下来。接触地面的那一刻,他发出了一声呻吟。他还活着。
迄今为止,这都是三号隧道工程中最严重的事故之一。后来巴特勒的整条腿都没保住。瓦德曼的腿骨和髋部断了,六根肋骨粉碎性骨折,头部也遭受了重创。瑞安的前额和下巴缝了一百二十针,一条腿的膝盖骨碎了,六根肋骨骨折,双肩脱臼,花了八个月才恢复过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回来工作,他的回答是:“我是沙猪。我就认这一点。”他再也没去过事故现场,话也越来越少。“这场事故把他的生命力带走了,”另一名沙猪说,“那股子劲头。”
“他们别想给我弄什么心理治疗,”瑞安告诉我,“别想进我的脑子。”
瑞安回到工作岗位不久,就注意到父亲的呼吸困难。“他每走三十英尺就得停下。”瑞安说。后来,乔·瑞安开始往外咳黑色的浓痰。乔去看医生时,X光显示他的肺部有阴影。他患上了矽肺病,原因是常年吸入粉尘。
吉米·瑞安说,爸爸总是告诉他,沙猪都是死于意外。炸药炸死,触电电死,隧道塌了压死,石头、绞盘、冰柱掉下来砸死,被水淹死。脑袋被削掉,手脚断掉,气压不平衡爆掉。潜得太深死掉——可能是几百英尺,也可能是几英尺。死亡来得很快,往往也没有痛苦。
2003年5月,周四,升天节。瑞安穿上笔挺的花呢外套,戴上领带,开车离开皇后区的家,前往布朗克斯区的圣巴拿巴教堂,参加为所有三号输水隧道施工死难人员举行的葬礼。这座石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户可以打开,让阳光直射进来。瑞安坐着,身子前倾,外套紧紧裹住宽阔的双肩。长凳上满是人,有环保局局长克里斯托弗·瓦尔德,有工程承包商安东尼·戴尔韦斯科夫,还有几十名沙猪和工程师。“让我们为纽约市三号隧道施工过程中受伤或死去的所有人祈祷。”牧师缓缓说道。
“让他们上天堂吧,”一名沙猪回应道,“让他们上天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