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D. 詹姆斯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斯蒂恩诊所临街的一楼诊室里,心理咨询医师保罗·斯坦纳医生正在听病人伯奇先生为第三次婚姻的失败找借口。伯奇先生躺在舒适的长沙发上,以便更好地诉说自己的复杂心理。斯坦纳医生靠坐在一把特制的椅子上。这种诊室专用座椅是医院管理委员会为咨询师订制的。它是多功能型的,坐着还蛮舒服,不过使用者的头部无法向后靠。他脖子上的肌肉会时不时不由自主地剧烈抽搐,把他从暂时的恍惚拉回周五晚心理门诊的现实之中。10月以来,只有今天比较暖和。过去两周出现了严重的霜冻,诊所员工冻得瑟瑟发抖,要求供暖。正式启用中央供暖那天,适逢最美的金色秋日,外面的广场被橙黄色街灯照得通亮,护栏里晚秋的大丽花五彩缤纷,恍如一派盛夏景象。此刻已接近晚上7点。诊所外,白天的暖气早被朦胧的雾气驱散,阵阵寒意正伴随着夜色降临。可是诊所内中午的余温仍未散尽,空气有些沉闷,似乎混进了太多因交谈而产生的浊气。
伯奇先生带着娘娘腔,喋喋不休、夸大其词地抱怨他几任妻子不成熟、性冷淡,而且很迟钝。纵使斯坦纳午餐吃得太饱,下午茶又没忍住吃了个奶油甜甜圈,也没有影响他的诊断。经斯坦纳医生的临床判断,伯奇先生还无法直面自身的严重缺陷。他只能等时机成熟再实话实说,告诉他他的三任妻子都有个共同的缺点,即在选择丈夫时判断能力低下。
斯坦纳医生没有因病人的表现而感到义愤填膺。如果让这种不当情绪影响自己的诊断,那就真的不道德了。生活中难得有会让斯坦纳医生义愤填膺的事,但大多数事情他都看不顺眼,其中许多事与斯蒂恩诊所及其管理有关。他对行政主管博勒姆小姐很有意见,认为她只关心每次坐诊处理的病人数量,以及差旅费报销是否合规这类烦人的规章制度。他还对自己每周五晚的门诊与詹姆斯·巴古雷医生的电击疗法门诊在时间上有冲突而感到不满。斯坦纳医生认为自己的病人非常睿智,明智地选择了自己来为他们进行心理治疗,却因这时间上的冲突,不得不与候诊室里那些巴古雷乐于接触的病人——那些心情沮丧的家庭主妇以及未受过良好教育的精神病患者混坐在一起。斯坦纳不愿意用四楼那些诊室,不喜欢那些由宽敞、优雅的乔治亚式房间分隔成的比例失调的诊室。它们使他感到不快,配不上他这样高等的医生,也配不上他所从事的重要工作。他认为自己的坐诊时间不便改动,应该改时间的是巴古雷。可巴古雷医生不肯相让。从这件事上,斯坦纳医生感到了博勒姆小姐的影响力。斯坦纳医生曾要求把一楼诊室改造成隔音的,医院管理委员会却以经费为由将其否决。但他们没有反对向巴古雷医生提供一台价格昂贵的新电击设备的提议,尽管这台设备只能将他那些本就不太清醒的病人电到神志不清。当然,这个决定是医院管理委员会做出的,但博勒姆小姐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在谩骂管理层的时候,斯坦纳医生发现自己最好忘了她对医委会无所不在的影响。
电惊厥疗法那惹人愤怒的场面令人难忘。当年建造这幢楼的人希望它能永久屹立,可是就连这间诊室坚固的橡木门也挡不住星期五晚上进进出出的人。五年前,一名女病人悄悄溜进了地下室的厕所,在那个很不卫生的地方寻了短见。从此以后,诊所的大门下午6点就会关闭,来看晚间门诊的病人必须进行出入登记。斯坦纳医生的心理治疗常伴随着大门口的铃声、病人进出的脚步声、病人亲属或陪护的劝慰声或他们与安布罗斯护士长的道别声。斯坦纳医生疑惑不已,为什么那些亲属觉得有必要冲着病人大声说话,好像他们不仅是精神病患者,还是聋子。不过也许经过巴古雷及那台魔鬼机器的治疗,他们真会变成这样。最糟糕的是诊所的清洁工肖特豪斯太太。人们也许会想,可以把艾米·肖特豪斯打扫卫生的时间安排在清晨,而一般也该这么安排,因为这样对诊所工作人员的影响最小。可是肖特豪斯太太认为,如果晚上不再干两小时,她就根本干不完。博勒姆小姐表示同意。自然,她会同意,但在斯坦纳医生看来,她在星期五晚上根本没有做什么内务活儿。肖特豪斯太太对于电惊厥疗法的病人情有独钟——她自己的丈夫就曾接受过巴古雷医生的治疗——在治疗时间,人们往往会看见她在大厅和一楼总务处办公室里徘徊。斯坦纳医生不止一次地在医务委员会上提过这件事,但让他生气的是同事们普遍对此不感兴趣。肖特豪斯太太应该去干活,而不是在这些地方逗留或是站在那里跟病人谈天说地。博勒姆小姐平常对其他工作人员的要求严苛得过分,却没有丝毫要严格管束肖特豪斯太太的意向。谁都知道,要找到较为合格的内部清洁工很难,但一个内行的行政管理者总有办法找到。优柔寡断解决不了问题。但想让巴古雷去说肖特豪斯太太的坏话是不可能的,而博勒姆也绝对不会批评巴古雷。这个可怜的女人也许爱上了他。幸好巴古雷并不会采取果断的态度,只会穿着那件特长的白大褂,像个二流的牙科医生那样在诊所里转悠。说实话,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咨询门诊医师应有的尊严。
走廊上有穿着靴子走动的声音。这大概是巴古雷的病号老蒂皮特,一个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九年来,他每周五晚上都到艺术疗法部来做木雕。一想到蒂皮特,斯坦纳医生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人根本就不适合到斯蒂恩诊所来治疗。斯坦纳先生觉得,如果他好到可以出院了,就应该让他转去一家日间医院,或者去县议会的庇护工坊。正是蒂皮特这样的病人让诊所的名声变得莫名其妙,掩盖了它以分析为主的心理治疗中心这个实际功能。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斯坦纳精挑细选的一个病人撞见蒂皮特在诊所里四处转悠,使斯坦纳感到很尴尬。蒂皮特一个人在外不安全,他总有一天会出事,这样一来,巴古雷就有麻烦了。
正当斯坦纳医生幸灾乐祸地幻想这位同事可能会有麻烦了的时候,前大门的门铃响了。真是的,响得多不是时候!这一次显然是医院的某个司机在呼叫病人。肖特豪斯太太走到前门,很快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她那怪异的尖叫充斥了满走廊。“再见啦,伙计们。下周见。如果你那时候还没好的话。”
斯坦纳医生面部肌肉抽搐着闭上了眼睛。但他的病人似乎没听见外面的声音,正兴致勃勃地大谈他自己的事,这是他最大的嗜好。实际上,在过去的二十分钟内,伯奇先生的大声抱怨就没有停止过。
“我不想假装自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不是,我是个很复杂的恶棍。这是我的前妻西达和西尔维娅永远无法理解的。当然,其根源是很深的。你还记得我们6月的那次治疗吗?我觉得自己当时说出了一些很根本的问题。”
斯坦纳医生记不清伯奇先生所说的那次治疗,而且对它也不感兴趣。但伯奇先生的那些“根本问题”倒是很接近表象,随时都可能暴露。一阵莫名其妙的平静降临了。斯坦纳医生在自己的记事簿上饶有兴致地胡乱涂画,而后还把它倒过来端详,对自己涂鸦的兴趣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病人的关心。突然,他意识到外面传来某种声音,起初很微弱,继而逐渐增强。一个女人在发疯般地不住尖叫,那叫声犹如野兽的号叫,令人毛骨悚然。斯坦纳医生觉得很不愉快。他天生胆小而敏感。虽然这份工作常常使他需要面对一些他人的情感上的危机,但他本人更善于规避它们,而不是自如地应付。他因恐惧而恼火,从座椅上跳起来大声说:“天哪!真是太糟了!博勒姆小姐干什么去了?这地方难道就没有人管事了?”
“怎么了?”伯奇先生就像玩具盒中的小人般翻身坐起来,用比平时低半度的声音问道。
“没事,没事。有个女人疯了,仅此而已。待着别动,我马上回来。”斯坦纳叮嘱他说。
伯奇先生又躺下了,眼睛和耳朵却都在关注诊室的门。斯坦纳医生来到了大厅。
突然,在场的几个人一齐转过身来看着他。年轻的打字员珍妮·普里迪紧紧抓住那个叫彼得·内格尔的保安。后者显得很茫然,尴尬而同情地拍着她的肩膀。肖特豪斯太太也在场。那女孩的尖叫慢慢地变成了抽泣,但她仍然浑身发抖,面色如土。
“怎么回事?”斯坦纳医生厉声问道,“她怎么了?”
还没等有人答话,电惊厥诊治疗室那扇门就打开了。巴古雷医生走出诊室,跟在他后面的是安布罗斯护士长和麻醉师玛丽·英格拉姆医生。大厅里好像瞬间挤满了人。“镇静下来,这才是好姑娘。”巴古雷医生语气温和地说,“我们可是在办诊所。”他转身面对彼得·内格尔低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啊?”
内格尔刚准备开口,珍妮小姐突然恢复了自控。她摆脱彼得,转身对巴古雷医生非常清晰地说:“是博勒姆小姐。她死了,有人杀了她。她在地下室的病历档案室里被谋杀了。是我发现的。伊妮德·博勒姆被人给杀了!”
她紧紧抓住内格尔,又哭了起来,但是声音小多了,无助的颤抖也止住了。巴古雷医生对内格尔说:“带她去诊疗室,让她躺下,最好给她喝点儿什么。这是钥匙。我很快就回来。”
他朝地下室的楼梯走去,其他人乱哄哄地跟在他后面,把那个姑娘丢给了内格尔照看。斯蒂恩诊所地下室里照明很好,房间都被诊所加以利用了。像大多数精神病诊所一样,诊所的空间总是不够用。在地下室,除了锅炉房、电话设备室和保安宿舍,还有艺术疗法部和病历档案室,以及房子前部的一间麦角酸病人治疗室。这群人走到楼梯底层时,麦角酸治疗室的门打开了,博勒姆小姐的堂妹玛丽安·博勒姆护士向外面瞧了一眼——在房间阴暗背景的衬托下,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她就像个虚无的幽灵。她那温和、困惑的声音沿着过道传进他们的耳朵里:“出什么事了?
几分钟前我似乎听见了谁在尖叫。”
安布罗斯护士长以唐突的权威口吻说:“没什么大事,护士。回去看护你的病人。”
白色身影消失了,门也随之关上了。安布罗斯护士长转身对肖特豪斯太太说:“肖特豪斯太太,这儿没你什么事了,请你到上面去。珍妮小姐也许要喝点茶什么的。”
肖特豪斯太太嘴里不满地咕哝着,不过还是知趣地走了。三位医生领着护士长继续前行。
病历档案室在他们右侧,位于保安休息室和艺术疗法部之间。档案室的门半开着,里面还亮着灯。
斯坦纳医生一反常态,关注起细枝末节来,竟注意到钥匙还插在锁孔里。四下里没有任何其他人。几乎与天花板同高的钢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一排排牛皮纸文件夹。那些架子的摆放与门呈直角,形成了几条狭窄的通道,每个通道上方都有一盏日光灯。四扇窗户位置很高,都装有铁栏杆,而且或多或少都被架子挡住。这个小房间里空气不流通,很少有人光顾,几乎无人打扫。这几个人走进第一条通道,然后左拐进入一个没有窗户、没有架子,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的空间。在这里可以对档案进行分类上架,或者方便人们在不拿走档案的情况下摘抄其中一些信息。这里一片狼藉,那把椅子侧翻着,病历散落了一地。有的病历封面被撕开,几页内页也被撕毁了,有些被塞在架子隔板与下层病历的缝隙中。这些缝隙显得太狭窄,根本无法支撑这些纸张的重量。在这片混乱中,伊妮德·博勒姆躺着的尸体就像《哈姆雷特》中体态丰盈的奥菲利娅,很不协调地漂浮在纸张形成的波浪中。她的胸前有个沉重、奇特的木雕。她双手交叉抱着木雕的底座,这使得她看起来像是在模仿某种母性形象,非常可怕。
毋庸置疑,她已经死了。斯坦纳医生尽管感到恐惧和恶心,但还不至于影响他做出最终的诊断。他看着那个木雕大声说:“蒂皮特!这是他崇拜的雕像!是他引以为傲的木雕。他在哪儿?巴古雷,他是你的病人!这件事最好由你来处理!”
他神情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在期待蒂皮特突然出现,如同暴力化身般举起手臂准备袭击人。
巴古雷医生跪在尸体旁,平静地说:“蒂皮特今晚没来。”
“可是他每周五都会来的!这是他的雕像!这是他的凶器!”斯坦纳医生大声指责这无知的辩驳。
巴古雷医生用拇指轻轻地翻开博勒姆小姐的左眼皮,头也没抬就说:“今天上午,我们接到了圣卢克医院的来电。蒂皮特因肺炎在那里住院了。我想那是周一开始的事。反正他今天晚上不在这儿。”他突然惊叹了一声。两个女人弯下腰,更近距离地观察那具尸体。无法参与这种调查的斯坦纳医生听见巴古雷说:“她还被人捅了,看来是在心脏部位,被一把黑柄凿子捅的。这不是内格尔的吗,护士长?”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斯坦纳医生听见安布罗斯护士长说:“看起来很像,医生。他的工具都是黑柄的。他通常将这些工具放在保安休息室里。”接着,她很谨慎地补充说,“这些工具谁都能拿得到。”
“看来似乎有人拿到了。”说着,巴古雷慢慢站起来。他的眼睛依然看着那具尸体,“护士长,给门口的保安卡利打个电话,好吗?别吓着他,但是要告诉他,不准任何人进出这幢大楼,包括病人。然后给埃瑟里奇医生打个电话,叫他下来。我想他这会儿应该在自己的诊室。”
“我们报警吗?”英格拉姆医生紧张地问道。她那张安哥拉兔般荒诞的粉色脸颊此刻更红了。即使在这个非常戏剧化的场面,人们也不关注英格拉姆医生是否在场。巴古雷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暂时忘却了她的存在。
“我们先等医务主任来。”他说。
安布罗斯护士长离开时,浆洗的工作服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离得最近的电话就在病历档案室门外,但被几层纸板隔开了,为的是阻隔所有外界的噪声。斯坦纳医生竖起耳朵,但没听见护士长拿起话筒的声音,更没听见她低低的说话声。他强迫自己又看了一眼博勒姆小姐的尸体。他觉得博勒姆生前相貌平平,毫无魅力,现在看来还死得尊严尽失。她躺在那里,膝部弯曲,向外张开,粉红色的羊毛内裤清晰可见,显得比浑身赤裸还不雅观。她那张肥胖的圆脸十分平静,两条粗辫子盘在宽宽的额头上,一点也不散乱,那古板的发型也没有任何松散的迹象。这使斯坦纳浮想联翩,觉得那两条毫无生气的大辫子会散发出某种奇妙的分泌物,使它们永远稳当地盘在她那平静的额头上。看见她死得如此毫无防备、毫无尊严,他有心同情她,也曾感到很害怕,不过他真正意识到的只有厌恶。对于这种荒谬、可怕、可憎的场面,他不可能产生同情心。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恶心的词——淫秽。他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想把她的裙子往下拉一拉,想把她那张浮肿、可怜的脸遮一遮,想把从她鼻子上滑落、斜挂在左耳上的那副眼镜替她戴好。她半睁着眼睛,噘着小嘴,好像正对这种毫无尊严、毫无价值的结果表示出不满。斯坦纳医生对这副样子并不陌生。博勒姆小姐活着的时候他就看见过。他心想:“她看起来就像在审查我的差旅费报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