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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人找到我,带着巫师头骨。他们不是把头骨还给我,而是想把东西捐出去,捐给政府。名义上这东西还是我收藏着,所以要捐当然得我去捐。我那时本来就不断在捐东西,我的成分这么不好,文革的时候日子很难过,多捐一点就多宽松一点。而且本来这东西就不能算是我的,捐就捐了。”
欧阳文澜这一节说得非常含糊,再次得到巫师头骨的过程一两句话就带了过去。他也知道孙镜会有疑问,抱歉地笑笑,说:“那并不是多愉快的会面,我就不回忆了。总之那一次,我是真正知道了,这世界上的确有难以解释的事情。至少在马克思主义唯物世界观里,是没办法解释的。”
欧阳文澜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些。严格说来,从他这儿得知的,远远不如韩裳在录音里透露的内幕多。但两者综合起来,却让孙镜大概知道了曾祖父被卷入实验的前因后果。
巫师头骨上,隐藏着甲骨学之外的重要秘密,而韩裳的死,会不会和这有关?可是如果巫师头骨真的能引导出人内心中的神秘力量,为什么它在1969年又被送回了欧阳文澜的手里,再捐给了国家?哪怕巫师头骨并没有神秘力量,或者这种力量被消耗完了,它也是一件极有价值的古董,这样轻易地交还,背后必定有一个故事。
欧阳文澜所说的不愉快回忆具体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或被威胁,或受折辱。他一定从来的那几人身上,见识到了不可想象的超自然力量,而拥有这种力量的人,难免会产生居高临下的超人心态。从心理学上讲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哦是的,心理学,弗洛伊德……
看起来这个中国实验组的实验获得了一些成果,也许比欧洲那些人更成功的成果。欧阳文澜遭遇的不快,意味着至少有一个人能控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神秘力量。而弗洛伊德亲自主持的实验者里,那些力量却是无可捉摸无法控制的,比如茨威格,比如威尔顿。当然,孙禹也是。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欧阳文澜忽然说。
“哦,为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所见过的那些神秘力量来自何方。年纪越大的人,就越怕死,怕死后的虚无。可是科学越昌明,好像就越把人心底里的那些希望磨灭掉。你和我说的这些,弗洛伊德在那么多年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可以让我试着去相信,真的有一种肉体凡躯之外的力量,也许是凌驾一切的意志,也许是……神国。在尘归尘土归土之后,一切还并没有终结呢。”
“是嘛……”孙镜回应着,其实他并没有理解清楚老人的意思。
是自己离死亡还不够近吗?他心里想。
“这种恐惧,你大概是很难体会的。”老人还在继续感慨着:“近二十年来,我把甲骨学的研究方向,放在了殷商时期的各种巫术仪式上,就是这个道理。比如在商王阳甲时期,就有一种趋吉化凶的巫术,需要……”
其实孙镜的心思,还徘徊在巫师头骨、神秘实验和韩裳的死之间,并没有很认真听老人的殷商巫术研究。但欧阳文澜像是不再愿意重回先前的话题,对自己的研究谈兴极浓,一路说了下去。作为客人,总不好一直分神,孙镜把注意力扭转过来,听了一会儿,却惊讶起来。
商朝是一个巫术盛行的时代,大到发动战争粮实收成,小到日常衣食住行,都需进行问卜和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亡灵的力量深入人心,有各种各样的巫术仪式来祈求这些存在的帮助。然而因为中国四九以来大力破除迷信,意识形态也趋于一元化。学者们在研究甲骨时,多是透过巫术记载来看商时的社会民生。对巫术仪式本身,哪怕是宗教学方面的研究,也是极少的。
而欧阳文澜在这些年里专注于此,根据大量骨版上的记载来还原商时巫术,其中还涉及到一些文字的重新释义,在这个领域里有许多开创性的见解,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东西。孙镜尽管有些地方不完全同意,但也着实对老人刮目相看。收藏家里,能扎扎实实做学问的人其实非常少,所以在学术方面,原本孙镜是对那些收藏家们的水平颇不以为然的。
也许是巫师头骨给欧阳文澜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记,他的巫术研究大多也是围绕着巫师头骨的。历来有哪些祭祀问卜会用到巫师头骨,头骨发挥的作用是什么,等等。
“这几年来,我倒是把重心放在了商王祈寿的巫术上,人老了越来越怕死,有时候我也想,把这些程序搞清楚了,不管有没有用自己也试试,其实也就是个心理安慰。年纪大了,这个心理安慰也是挺重要的,哈哈。”欧阳文澜自嘲地笑笑。
“啊,我还真想见见商代的巫术是什么样的呢。”徐徐说:“真的可以延长寿命吗,下个月您九十五岁大寿,就在那时候搞一场吧。”
“哦?”欧阳文澜沉吟着。
孙镜向徐徐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徐徐脸上的笑容更甜了,说:“要搞就得照着甲骨上的记载尽量复原,巫师头骨绝对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它真有神秘的力量呢。”
“这样啊……”欧阳文澜犹豫着。
孙镜摸着玉戒,脸上露出微笑。
“正好趁办您个人甲骨展的时候,把巫师头骨借回来,再延个三五十年寿命。”徐徐抓着欧阳文澜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满脸的关切。
“再活三五十年,这不成老怪物了,怎么可能。”欧阳文澜哈哈大笑。
“这可难说,”孙镜趁热打铁:“您知道,照太戊在位七十五年算,他至少活了百一二十岁<a id="zw1" href="#zhu1"><sup>[1]</sup></a>,商汤和阳甲也都该活到了一百岁。以那个时候的医疗水平,都能活到这岁数,没准这个祈寿,还真有门道呢。”
“爷爷?”徐徐看着欧阳文澜,眼睛在三秒钟里眨了两下。
欧阳文澜伸手捏捏徐徐的脸颊,说:“好吧,要你帮忙的时候,别叫累。”
徐徐握住欧阳干瘦的手,轻轻从自己脸上推开。
“痛呢。”她笑着说。
了解发生过的事,可以为未来的路作指引。但如果是在黑夜里行走,些许路灯的光芒,却更显出前路的黑暗。已经在路上的人,注定无处可逃。
<a id="zhu1" href="#zw1">[1]</a>太戊在位七十五年,在他之前的两位商王,雍己在位十二年,小甲在位三十六年,雍己和小甲都是太戊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