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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Q,他的父母和别人有没有什么恩怨,像是和谁谁关系不好、吵过架之类的。Q回答了我的问题,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和他们与自家的矛盾。都是些小矛盾,像是我家的猪拱了你家的田,你家的鸡跳进了我家的围栏……不过一点儿小事有时也会引出许多大事,为了点儿小矛盾越想越气,最后杀人的案件不胜枚举。
“了解了基本情况之后,我开始询问Q当天的事情,我问:‘放学以后,你去了哪里?’
“Q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去了网吧,那天爸爸给了我一点零用钱,我想用它打游戏。’这件事已经从网吧老板那里得到了证实,他在放学时间后,确实看见Q背着书包来到了网吧。
“Q打游戏打到很晚,除了上厕所几乎没有离开过座位,这也不少见,成年人沉迷于网络的时候,也经常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他发现已经几点了以后,背着书包,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
“然后他就看到了家中的惨剧,他的父母倒在餐桌旁边,Q大声叫着奶奶的名字,走进里屋,却发现因为瘫痪而无法离开床的奶奶已经死了,胸膛流着血,杀害她的那把刀就扔在一旁。Q吓坏了,哭着跑出屋子,大喊大叫,引来了其他的村民。
“村民们发现了命案,马上报了警,警察来了以后,剩下的情况你也就知道了。Q的奶奶是最惨的一个,尸检时发现她并没有中毒,而是被人捅死的,警察猜测凶手去屋内看情况的时候她还活着,为了防止她喊叫,凶手就用刀捅死了她,所以她反而是三个被害者中唯一一个不是死于中毒的。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Q被市里的叔叔收养。嗯,就治愈心理创伤的角度看来,这样很好,让被害者远离这个触景伤情的悲伤之地,也许对他的成长更有好处,毕竟他才13岁。你说呢,司空医生?”
我点点头,说:“不过恐怕这种创伤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方勿言点点头,用惋惜的表情说:“当然,毕竟家里死了三个人,怎么样都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和他的心灵对话,就是我的责任了。不过,我不认为Q适合到他叔叔家去生活。”
我有些惊讶:“为什么?”
“先不要急嘛,司空医生,我还没有说完整件事情……
“那时候,我正和Q对话,我想进一步了解他的家庭关系,我问:‘你喜欢爸爸妈妈吗?’
“Q说:‘喜欢,他们对我很好。’
“‘奶奶呢?’
“Q想了想,说:‘喜欢,不过她总躺在床上,不能像其他人的奶奶一样陪我玩。’
“这真是天真而又伤感的话题啊,司空医生,一个失去了至亲的孩子在你面前用这么天真的语言描述自己逝去的亲人,太让人心里难受了。我很想停止对话,就让时间停留在那一秒,可是我不能。
“我问:‘你的爸爸妈妈经常打骂你吗?’
“Q回答:‘在我犯错的时候会,可是我很少犯错。’
“‘看来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拖长了声音,让他听清楚这个问题,‘你最近没有犯错吗?’
“Q摇头:‘没有。’
“我觉得有些好笑:‘那那天在网吧打游戏呢?’
“Q愣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那个算。’
“我又问:‘如果被你爸妈发现,他们会打骂你吗?’
“Q说:‘我希望他们能活过来打我。’他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可怜,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都会辛酸。我看着他,心想,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我摸着Q的头,说:‘你希望他们活过来?’
“‘嗯!’Q揉着眼睛,说,‘要是他们能活过来,我就再也不去打游戏了。’
“他真的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心中也是十分感慨。”方勿言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惋惜的表情,然后再次张口,用他那极其温柔的声音继续说道,“于是,我问他:‘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呢?’”
“什么?”我猛地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方勿言。
方勿言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司空医生,你的表情和那时的Q简直一模一样。他也是这样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只不过他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他当然会发抖,因为像他那么聪明的孩子,会认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哦,这点倒是和你不同,你只是单纯的惊讶吧?”
“你是说……”因为过度惊讶,我变得有些结巴,“那个孩子是凶手?他杀死了他的父母和奶奶?”
“刚开始他也不承认,那是我见到他以后,他首次露出惊慌的表情:‘你胡说!怎么可能是我杀的?我爸妈死的时候,我在网吧。’
“我回答:‘我实地考察过,你们那个小村庄里的网吧里并没有厕所,而且村子很小,网吧离你家并不远,你只需要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去家里投毒就可以了。我猜你去了两次:一次是投毒,投毒完找个借口出门,回到了网吧;过了一会儿又借口上厕所从网吧回家,这次是去观察家里人的情况,发现你的奶奶还活着,你就用刀捅死了她。’
“Q很不甘心:‘前一阵子井里掉进去了一个小孩儿,这段时间我爸妈从来不让我去井边玩,说那里太危险,我怎么可能在井里投毒?’
“我说:‘你不需要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往井里投毒,你完全可以在确定他们死了以后,再去投毒,这样就没有人阻拦你了,而且投毒的时间也很难测定。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你只需要在桌上的水杯里投毒。’
“在我说完以后,Q变得脸色惨白,开始哆嗦,他这次是真正害怕了,然后他把一切都交代了。
“他的做法和我猜测的差不多,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这件事了,为此还跑到网吧,看了不少侦探小说和相关知识。”
想到一个13岁的孩子为了杀死家人这么处心积虑,我忍不住身体发寒:“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之前说过,Q会被叔叔收养吧。他的叔叔住在市里,是和他家关系最近的亲人,家里有两个孩子。Q的叔叔在节假日经常带着家里人来看Q的奶奶,也就是Q叔叔的母亲。
“Q说:‘我父母很少带我到市里去,他们要照顾我奶奶。我觉得市里特别繁华,比村子里好多了。’在出这次事故的两年前,Q的叔叔曾经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带着Q去他家住了几天。
“‘我第一次发现人还能那样生活。’Q是这样和我说的。城市里他叔叔家的生活和他自己家的生活简直是天差地别,他叔叔家的孩子玩着的那些电子设备,是他在电视上才能看见的。Q一直以为自己懂得很多,他是村子里最聪明的孩子。可是和他叔叔家的小孩儿比起来,他太无知了。”方勿言看向我,“生长的环境不同,眼界就不同,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吧?”
我点头表示理解。农村的教育资源落后于城市,小城市的教育资源落后于大城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总有人举例小村庄飞出金凤凰来说明读书改变命运,但人们需要明白的是,特例之所以是特例,是因为它是多数中的极少数。
事实上,家庭环境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在重点学校、私立学校,听完经验丰富、重金聘请的老师的课之后,去课外班学一些特长或者去补习班强化复习,回家以后吃过父母准备的丰盛晚餐,坐在温暖的家里面写作业的孩子,与在简陋的学校里听过乡村老师讲课之后,急匆匆地回家帮助父母干活、做饭的孩子,起点完全不一样。一方面是在小学就可以接触外教,或者能从各种电子设备上获取资讯;一方面是到了初中都不认识几个单词,不能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流利地在电脑上打字。
有一部分孩子从幼儿园就能接触到外教,小学就开始参加去国外旅行的夏令营,接触很多国家的文化,觉得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但依然有另外一部分孩子对这种生活想都不敢想。
并不是所有孩子努力都能出人头地,努力帮家里干活也是一种努力,但是这对未来的发展对他的眼界并无多大益处,他一辈子都不得不干同样的活儿。也许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也许他心有不甘,但家庭环境往往迫使他们必须得这样,因为他们没有余力。
也许会有人轻飘飘地说:“那是因为你不够努力。”但是若把说话的人放在同样的环境中,他努力的程度可能不会及那人的1/10。
某些人努力一分就能得到的成果,在其他人那里,可能要努力十分甚至百分。
有的人一出生,他的家庭就决定了他人生起点的高低。这也是有那么多人挤破头想要冲向大城市的原因之一——为了自己孩子的未来。
“看到了自己家和叔叔家的差别以后,Q对我说,他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解决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被限制住了。Q说如果他是叔叔的小孩儿,肯定会比那两个孩子更优秀,他肯定能懂得更多更杰出。
“Q住在叔叔家的时候诚惶诚恐,表现得非常好,Q的叔叔和婶婶非常喜欢他,甚至想把他带到城市里来,在自己家里生活。Q听到他们这个想法以后欣喜若狂,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可是Q的父母拒绝了Q叔叔的提议,他们要做农活儿,又要照顾Q的奶奶,需要Q在旁边帮忙。”方勿言对我摊开手,“所以Q的愿望也泡汤了。Q对我说,他很愤怒,觉得他的父母特别狠心,为了自己牺牲了他的未来。他觉得他奶奶是个老不死的累赘,都已经一脚迈入棺材了还要拖累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看到他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拿刀砍死了她。”
“他就是为了这个杀死了他的家人?”我问。
“是的,他计划了两年,他知道了他叔叔的打算,也明白如果家里人都死掉了,他叔叔一定会收养他,还明白13岁犯罪是免于刑事责任的最后一年。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寻找最好的方法,努力寻找最合适的毒药,他知道作案的时候要戴手套避免留下指纹,甚至还故意挑起自家人和其他人的矛盾来增加犯罪嫌疑人。然后,在前一阵子,他终于实现了这个计划。”
我有些无语,方勿言说到的这个孩子,大概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孩子。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也很少有人能用两年时间设计出一个杀人计划。
“Q很聪明,大概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心理也比一般孩子要强大不少,只不过他还是太嫩,被揭穿以后,就扛不住压力说出了一切。”说到这里,方勿言又露出了惋惜的表情,“是的,他很聪明,为了这次的谋杀处心积虑,像只小狐狸。可惜,他遇到了我,我是只大狐狸。”
我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他可惜?他杀了三个人,三个人全是和他朝夕相处、最亲的人!”
“我知道。”
“而且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杀人凶手的?”
方勿言说:“因为他很像……”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很像什么?”
“情感缺失。”方勿言继续说道,“他的父亲务农,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终日奔波;他的母亲要照顾瘫痪在床的老人,脾气暴躁。没有人照顾Q,Q又是个聪明的孩子,和同龄人玩不到一起,所以他对亲情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当然,也没有人教导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被方勿言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这孩子有些可惜,带着与生俱来的高智商,只要善加培养,说不定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才,现在却成了一个杀人犯:“你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警方了?”
“那是当然的。”方勿言说,“按理说,那个孩子要进少管所。不过那个孩子后来又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我想不到那个孩子还能做出什么:“什么事?”
“Q说他自己精神不正常,他说他看见了幻觉,是有另外一个人教唆他这样做的,而那个人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人。”方勿言出了一口气,“换而言之,他说他有臆想症。”
“这样一来,这个案件就由未满14岁的未成年人杀人,变成精神有问题的人杀人了。
“根据《刑法》第十八条,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责令他的家属或者监护人严加看管和医疗;在必要的时候,由政府强制医疗。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这个发病与否其实是很难界定的,但是毫无疑问的是,Q又给自己开出了一条路,使他有可能不用去少管所,而由监护人——他叔叔带回家。
“这个孩子聪明到恐怖的地步!”
我问道:“这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他当然还是进了少管所。”方勿言说,“如果他叔叔愿意给他请好律师,把精神病这一把柄咬到死,也许他能如愿,但是他还是太天真了,漏了最关键的一环。”
“什么?”
“他叔叔的想法。”方勿言说,“Q所有的行为都建立在他叔叔愿意收养他、带他回家这一立场上,这已经成为他的执念,他从未怀疑这一点,也不敢去怀疑。因为他一旦怀疑了,他所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叔叔会改变想法。”
我明白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收留一个杀害亲生父母和奶奶的孩子,即使他再聪明。”
“是的,”方勿言点点头,“所以最后Q还是被关进了少管所。他很聪明,但是又不够聪明。”这么说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容。
我有些惊讶,我也曾经在暗地里观察过方勿言,他对别人一直是温和有礼,笑容满面,简直像一个理想中的绅士,从来不会露出这样嘲讽的笑容。
在和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奇怪的是,当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身上那种总令我不舒服的违和感却消失了。
“说起臆想症,我也会有这样的病人。”方勿言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每个人想象的东西都不一样,听他们想什么,有时候也很有趣。”
我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异常:“这种病人我也遇见过许多。”
方勿言笑着问:“是那个叫张奇的张先生带来的?”
“大部分是。”我含糊地回答,其实说起来,那些莫名其妙的病人几乎都是由他带来的。
“司空医生,你大概能够看出来,我对你和对其他人不太一样。”方勿言手肘放在桌子上,双手十指交握,“我对你很感兴趣,也很在意你,我认为我们之间有种特殊的缘分。”
“……”这些话让我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或者……”方勿言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更合适的词,但是很快,他放弃了这个形容,“换句话说吧,我们可以让彼此的生活增添很多乐趣。”
“所以呢?”我皱起眉,开始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个同性恋。
“所以有一件事,作为心理咨询师也好,作为朋友也好,我一定得告诉你。”
我问:“什么事?”
“司空医生,你有没有想过……”方勿言身子微微前倾,表情认真地看着我,“你口中的那个‘张先生’其实并不存在?”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击中了我,我震惊地看着方勿言,问:“你说什么?”
方勿言说:“司空医生,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自己,就是一个臆想症患者。”
我一时间无法说话,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才说:“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方勿言微笑,“我想司空医生你自己应该也曾经怀疑过这一点,否则,你会迅速反驳,而不是愣那么久。”
我没好气地说:“我只是听到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无语罢了,任何人听到意想之外的荒谬言论都会这样,这是正常反应。”
“那么,司空医生,你真的没有想过我说的这个假设?你没有哪怕一次怀疑过,那个张先生不同寻常?你难道不奇怪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他总是能带来一些奇怪的病人?这难道全是巧合吗?”
“这个世界,是存在巧合的。”我说。
“哦,哦。你这样想那也没错。”方勿言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但是换句话说,司空医生,除了你自己和那些奇怪的病人,还有其他任何人见过你口中的张先生吗?或者说,张先生和另外的人说过话吗?”
我哑口无言,是的,除了我,和张先生带来的病人以外,我确实没有见到过张先生和其他任何人说过话。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存在。
……
听我说到这里,赵归江看向我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说了,我觉得你说的那个张奇来历不明。”
我看向赵归江,后者说:“刚开始听你说我只是觉得那人挺神的,总是能带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和你那么熟,竟然从来没见过那个人,这就有点奇怪了。”
赵归江确实说过想见见张先生,约他出来吃个饭,大家认识一下。可不巧的是,张先生每次都没空。
“到底是真没空,还是……”赵归江揉了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知道他想说的话是什么——到底是真没空,还是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实话和你说吧。”赵归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副要说开的模样,“我曾经查过张奇这个名字,本地身份系统里并没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