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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仪歇了叫,睁开眼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先是捂了嘴,然后自嘲地笑笑:“老师你说故事,太能把人带进去了,好像真发生过一样。”
“你是个好听众。”我赞了一句,返身去看范思聪:“你要是想上来,得退后,要助跑,这样不行。”
他本已经放弃往上爬,我这样一挑唆,脸色顿时就难看了。
“得用腰力,腰有力气没,年纪轻轻的。要么我拉你一把。”我继续逗他,然后很高兴地看着他真的往后退。
“天暗下来了,时间不早,那老师,要不我们快点看一圈就回去吧。”陈爱玲打了圆场。
范思聪不傻,顺着杆伸出手对钟仪喊:“你下来吧,我拉着你。”
“好不容易翻上来,等我看一眼后台。”我一转身,却见钟仪模样不对。
她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头发垂下来,像个女鬼。她忽又抬起头看我,藏在头发后的脸,白的像贴了张膜。
“老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故事。”
“可是,你看这地。”
戏台的地面是长条的地板,上面刷了红漆。当然,最后一遍漆,也是不知多少年前上的,如今早斑驳了。
在这斑驳的地板上,却有一大块,褪色得尤其厉害,简直像是被狠狠擦洗过,漆几乎刮尽了,露出下面的木头底色。这片区域,从戏台中央开始,往外延伸,差不多超过了戏台一半的面积。
“这是清洗过血迹,所以才变成这样的吧。”
“你想太多了,就和夜里听完鬼故事总回头一样。”
“如果真的像故事里,有个人在这里被割喉……”
“哦我的故事没讲完,他最后的脑袋是被切下来打包带走的。”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钟仪没有理会我的打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分析里。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天顶。
“应该会喷溅到顶上。对,那些深色的点,你看,是溅上去没有刮掉的血珠。”
“你别傻了,那就是普通的污渍。你可别被忽悠进去了。”范思聪说。
天顶很高,没有梯子的话,根本够不着,没法细看,也就不能证明什么。
“还有,地上的血迹可以被清洗,喷到戏台外的血迹可以被清洗,但是戏台边这条木头……”
她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在戏台边沿的那条没有上漆的方木边弯下腰,逐寸逐寸,边摸边看。
然后,她在一处地方停下,抬起头。
“这里一片被砂皮打磨过。”她笑起来,刚才的恐惧已经全然不见,眼睛里闪着光。
她站直身子,面朝里指着地面说:“看,这里正巧是被清洗过区域的中心线位置。那老师,就像您说的,有一个人站在那儿被割喉,血飞溅出来。完全符合!”
我想,我的脸色此时一定非常难看。
这一瞬间,我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走到那块清洗区域的中心,就在先前我让钟仪站的地方的右后侧。我抬头看看顶,低头瞧瞧几乎没了漆的地板,再向前,目光就延伸到了被打磨掉表面的方木槛上。
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像是一枝牛筋草正诱着趴在我心里的蛐蛐儿开牙。我不禁低低笑起来。
看上去,真的死过人呢。
其实,这一切,难道出乎我的意料了吗?
“割下来的脑袋,现在都没有找到。”
忽然说话的这人,是个三四十岁的导游,她带着一对情侣散客,在我唱起秦腔的时候凑过来听着。
“那么多年了,没成想今天听你这外地客又说起。”
“哈,居然是真的?”范思聪失声叫嚷起来。
那对情侣也被吓了一跳,问着类似的问题。
“当然是真的,发现死人的那天早上,我就站在这里,啧啧,那没脑袋的光身子横在台子上,赤条条一块肉,腔子里白花花的骨头都露出来。当时我没吐,但回去一想就吐一想就吐,两个月轻了十斤。后来整一年,逢这儿我都绕着走。”
我站在那儿听她讲,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写作状态,那是粘滑的触手抚过背脊,那是锋利的刀刃刮过喉节,那是起自坟墓的冰冷死者在舔噬下体。
没人知道我在写作时的经历,我早已谈论过邪恶的力量。那是各种各样的痛,及各种各样的愉悦。
我转身,推开了后台的门。
门后面那条窄似长廊的空间里,堆放着各色杂物。有烂掉的绳索、长条椅、褪色的旗子、钉子锤子等五金工具,还有曾经的大红灯笼——如今只剩了骨架。
这后台就像个小小的废弃仓库,杂物不知堆了多少年,也许三十年,也许四十年。
我瞧了一眼那几个灯笼,然后走回戏台前沿。
戏台口一左一右立着两根圆木柱,我盯了几眼,指着其中一根问:“是这儿吧。”
导游眯起眼睛,看了半天。
那个地方,有一个小孔。
“像是这里。”她说:“你知道得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