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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不是的,不拾刀那不是我的刀。”
我冷笑着看她语无伦次,踢了一脚电筒,让光对着她,然后又扬起了刀。
“等一下,等一下,死以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是怎么回事?事情很奇怪,你不觉得吗,她如果装死等你离开后逃走,怎么会不报警,怎么会没有邻居看到?”
她强作镇定,但其实害怕得发抖,还流着眼泪,模样可笑极了。
但她说的话让我很不舒服,她在掀我的盖子!
她没死,为什么不来复仇,她没死,为什么不来复仇,她没死?
我得快点杀了她!
“等你死以后我会研究这个问题。”
“其实你不是那么残忍的一个人,对不对。”
这样的话用气急败坏的语速说出来真好笑。
“你是说来吓唬人的,对不对。”
我看着钟仪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说出这样的话,开始对她感到失望。
让一切结束吧。
“你看你说杀了两个人其实只有一个啊。你说你杀人手段很残忍其实老头子只挨了浅浅一刀啊。你根本不是那么残酷的人你为什么要……”
第二句话像道闪电,从里到外把我照得惨白。我忽然就再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嘴被手电光打到一半,活鱼般一张一闭,像场默片。在她一侧的阴影里,仿佛有一颗巨大的行星把它斑驳的背面缓缓转了过来,我忍着不去看不去看,但那引力实在太强,我的头终于还是一寸寸转了过去。
那张躺椅,和躺椅上的老头。
先前要努力抑制的所有纷乱的记忆片段和闪回画面,此刻全都寂静,那张躺椅在黑暗边缘的阴影中,我不需把电筒照过去,它自在我的眼中越来越明晰。
赤裸干尸斜靠在躺椅上,微张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可以看出,自死之后,他就没有被挪动过,哪怕是地震,也没能将他从椅子上震下来。他竟就是这么死的?既没有被捆绑,全身上下又都很完整。钟仪说的伤口在胸前,一道斜斜的刀痕,因为浅,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忽略。
没有我记忆中的十刀百刀,只有这浅浅的一刀。
我盯着刀痕,眼睛剜进伤口。我又看见鲜血,自刀痕里溢出来,这血牵着我,穿过无数扭曲的记忆。
我终于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藏宝室里,我从架子之间走过,走向深处的喘息。
我看见了,老头子坐在躺椅上,光着身子,衣服脱在一边。他手握白玉雕像在脸上摩挲,另一只手在胯下套弄。他闭着眼,张着嘴,脸涨得黑中泛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槐树下看见老头端详这尊妖娆的玉雕少女时,他说这是玉之精灵,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可以保佑淘到好玉。后来他要我尊敬她,拜她。我照着做了,发自内心的。我把她当作心灵的寄托,她显然比老头子更能胜任这点,我时常把她从老头子那儿请来,用一块干净的棉布托着,从不会用手去碰,只是和她说说话。
终于有一天我发觉,精灵只是老头子随便说说,他自己一点都不虔诚。但我依旧喜欢她,我总觉得她是有生命的,微阖的眼皮后边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在看着我。
但我从没想到这个肮脏的老头子会做出这种事情,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我吃惊得发抖,撞到旁边的架子,上面放的洒金皮大白玉籽料跌落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看见老头子抖了一下,僵住不动了。粗重的喘息变作细且尖锐的抽气声,很快也断了,喉咙“咯咯咯”地响。
我吓得呆住,看着他非常艰难地想要把头抬起来,开始呜呜地嚎。我怕极了,扭头就跑,撞倒了几个架子,跌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身后那吓死人的嚎停了,然后听凶老头子用很哑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见他的脸终于抬起来了,青白得吓人。他叫我过去,我慢慢靠近,其实没几步,我走了好久。到跟前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拿了把刀直直捅过来。
他知道活不了,死都不愿我得了他所有的藏宝。他要让这些玉和他一起埋在地底下!
他真的不行了,大概已用尽所有力气,但慢得足够让我在一阵惊恐之后,还来得及把他的手推开。他没有一点劲道了,被我一推,刀就反转过来,在自己胸前划了长长的一道,然后脱手掉在地上。
我看见血从他胸口涌出来,我从未见过这样触目心惊的血色,因为那红色里是静静的死亡气味。他对此毫无反应,软倒在躺椅上。我摸了他的鼻子,没气了。
血不停地流,几乎占满了我整个视野,我往回逃,逃出密室,逃出房子,逃出喀什。
我往躺椅边看,一眼就瞧见了“她”。那抹白色。她自老头子的手里跌落,十二年来,一直躺在那儿。
原来从来就没有她,只有“她”。
现在的我,当然明白老头子死于马上风。但当年的我只以为自己杀了老头子,那片血色在我心里无限弥漫开来,给我以绝大的冲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回想时,眼前便只有血,满天满地满眼的血。
强烈的恐惧感,让我必须为自己找出杀人的理由。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理由,让我可以面对自己,开始新的人生。
五年里的点点滴滴,一桩桩一件件,被我汇集起来。仇恨从回忆里一丝丝抽取出来,拧成一只怪兽,跳进我心里。我发现老头子完全该杀,认定他绝对该死。渐渐地,每次我回忆那无边的血,都能生出复仇的快感,我开始觉得,一定有许多刀,才能流出这么多的血,一定要许多刀,才能斩杀老头子背负的肮脏罪恶。我开始写小说,写罪恶,写死亡,那一个又一个虐杀故事让我解脱,我的记忆也被这些故事慢慢扭曲,直到……我再次看见老头子。只有一道刀痕的老头子。
原来我在十二年前并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有个声音在心里反复强调,我没有杀人。这就像一道巫咒,我被咒困住,动弹不得,直到眼前有寒光闪动。
那是钟仪捡起了刀,手电筒的光照在刀锋上,血污之间的钢像破碎的镜子。
她刺得很慢,几乎比中了马上风的老头子还慢。
我看着它接近,触碰我的衣服,切开皮肤,从左胸第四和第五根肋骨间刺进去。
我并不觉得痛,只觉得一切如此可笑。
嘿,我在想象中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这会是一部好小说,我说。
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