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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能是苍鸦城最为平和的一段时期。

苍鸦城的紧绷感被打破,得从两年前绢代夫人逝世算起。多侍摩深受打击,同时大概也感到了一个人独处的寂寞,他把十多年来始终无意相见的儿子们都唤入了苍鸦城。

随着人数的增长,苍鸦城聘用了新的大厨、女佣和长工。如今居住于城中的人,是在五个月前菅彦顶住畝傍的压力领养雾绘时凑齐的。

一个月前,多侍摩逝世。自绢代夫人去世以来,他的身心健康便每况愈下。临终前的多侍摩瘦骨嶙峋,宛如一尊即身佛。

接着就是两天前……

这以后的事读者们都已明了。

“多侍摩的死就像撤去了一道金箍啊。”木更津大口吃着整整推迟了三小时的午饭,“他是一个月前死的吧?”

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今镜集团的统帅多侍摩病故了。而伊都、有马和畝傍则相继被害,仿佛在追随他而去。一系列的凶案让人觉得多侍摩之死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其实四十九天的法事都还没结束呢。

“正如足利幕府衰落之际就是战国时代开始之时一样,长期以来的均衡看来也是因多侍摩的死而被打破的。”

“就这么脆弱吗?”

“怎么说呢,从前他们一直在互相牵制,这应该是事实吧。”

假如多侍摩是靠某种权力(也许是遗产)强迫儿子们聚集膝下的话,那么其中生出某些不良影响也是不足为奇的。

“这个名叫‘椎月’的女子好像没来苍鸦城嘛。这里写着她是多侍摩的女儿。”

木更津录下的今镜家族谱中,记载着一个尚不为人所知的女人的名字。她是多侍摩最小的女儿,名字旁没有写是生还是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问号。

“下落不明啦。”

“下落不明?”

“嗯,听说她三十年前和人私奔了,然后就一直没有音讯。我正在请人调查,但还没查清楚。”

“私奔啊,她可是多侍摩唯一的女儿吧。”我心下难以释然。

“菅彦最后也没能得偿所愿,倒是他姑妈椎月选择了真爱。当然,我听说多侍摩当时暴跳如雷,单方面和椎月断绝了关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菅彦会害怕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这就是自私自利!”

一想到雾绘,就觉得他根本不值得同情。

“你可以在你那就事论事的感情线上奔走,但也不要忘了正题。”

“是说凶手吗?”

“当然啦。”他若无其事地肯定道。

“我怎么搞得懂。以前说的那些又被你击了个粉碎。”

“说得我就跟一个坏人似的。”

“这倒不是。关键在于,你的想法是什么?你不会又在想什么神的保佑吧?”

“你问我吗?”

木更津把色拉盘端到自己面前。他好像又想到了一个新“素材”。

“我正在思考新的嫌疑人。”

“新的嫌疑人?”

“是的。”木更津一点头,“就是椎月……或是她的后人。”

“……真是可怕。”

“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木更津笑道。

“推理小说的话倒有可能……你的意思是凶手来自外部?”

“或许吧。以前我主张内部凶手说,前提是我假定凶手并非今镜家的人。而一个从前就了解今镜家内情的人,未必需要一开始就住在这座宅子内。”

可是,这就会破坏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体系。伴随着这一可能性而来的是十足的危险性。

“这么说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了?你是不是在设想椎月杀光今镜家的人,然后出来表明身份之类的桥段?”

“很古典的情节嘛。不过在畝傍命案中,一个陌生人想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宅内游荡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嫌疑人还要包括你和我啦?辻村警部和警方的其他人员自然也是吧。”

木更津就像等着我这句话似的点了点头。

“在一个善意的第三者看来,我和你完全有可能是椎月的孩子。”

“哈……”我苦笑一声,“这么一来可就乱得抓不住头绪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

木更津喝光了番茄汁。这是最近的试售品,一盒一升装,这次竟被他喝掉了整整一盒。

“好了,我们上菅彦那儿去一次吧。我有事要问他。各种各样的。”

一开门,沉郁的乐声便从屋里涌了出来。

感觉这高音与低音的交错,是将世间的悲哀移入观念世界并加以具体化之后的产物。中提琴那甘美而略带涩味的配乐,释放着压抑的光彩。

钢琴的轻快节奏在这里也不过是一朵“谎花”。低音部的散音宛如发向遥远天国的希求。

屋中,菅彦独自一人埋身于沙发中。他闭着眼,身子时而会和曲而动,仿佛已全身心地沉浸在纤细的乐流之中。

唱片静悄悄地旋转,唱针发出微弱的噪音。

尽管没有声乐,但这钢琴五重奏犹如一支安魂曲,沉郁而又清澈。啊,这莫非是纯音乐的安魂曲弥撒?

房间右侧的一角挂着一幅单色画。多半是版画。貌似耶稣的半裸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这似乎是一幅表现基督受难的宗教画,整体虽有一种衰败之感,却奇妙地与乐声融洽,如同在互相呼应一般。

“旋律很哀伤啊。”

木更津开了口,菅彦这才站起身,像是刚注意到有人进来。他慌忙打理了一番,仿佛羞于启齿的一幕被人撞见了似的。

“对不起,我随随便便就进来了。虽然我敲过门。”

“哪里哪里,木更津先生,请进来吧。”

菅彦略显疲态。毕竟父亲死后才过了半日。

“这支曲子是?”木更津在菅彦对面坐下后,立刻问道。

在古典音乐方面木更津的造诣应该比我深,想不到连他也不知道,多半是曲子很冷僻吧。

“这支曲子吗?”菅彦稍显惊讶地反问了一句,“这是梅德韦杰夫的钢琴五重奏曲的第三乐章。”

“梅德韦杰夫?是俄罗斯人吗?”

对这位作曲家的名字,木更津好像也很陌生。看他也不知道的样子,想必是一个音乐字典里都没有的人物。

“是的。他的全名是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梅德韦杰夫。二十世纪初期的俄罗斯作曲家。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他在历史上被抹杀了。”

菅彦的表情也被抹上了一层阴影。

“抹杀什么的可有点不寻常啊。”木更津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嗯。这种事并不少见……梅德韦杰夫是皇家宫廷乐队的队长,又是皇太子的音乐教师。因为是这样的人物,所以……”

“是俄罗斯革命吗?”

此时,第一小提琴奏起了俄罗斯音乐中特有的夸张独白,像是敏感地对木更津的话做出了反应。

“是的。梅德韦杰夫迅速逃亡、躲过了一劫,但他的曲子都被布尔什维克党销毁了。听说他还有几部交响乐和歌剧作品。”

“我没听说过。”

“据说,最近受经济自由化改革的影响,俄罗斯掀起了再评价的风潮。不过他是远在革命之前的人物,所以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可是,普罗科菲耶夫和拉赫玛尼诺夫不都得到了再评价吗?”

再次回归祖国的普罗科菲耶夫就不用说了,苏维埃的钢琴家们甚至还常常提起定居美国的拉赫玛尼诺夫创作的协奏曲。

“梅德韦杰夫不是单纯的音乐家,据说他还深入地参与过政治活动。甚至一度有传闻说,他和拉斯普廷联手策划了一些政治阴谋。虽然他从未在历史的正面舞台上出现过。”

“为什么你这里有他的作品?”木更津指着唱片问。

“这是所谓的私人唱片,而且只有今镜家有。”

“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否知道,革命时逃亡的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曾一度在日本居住过?”

“知道。”

逃亡时的普罗科菲耶夫在日本几乎是无名之辈,所以没怎么引人注目。即便如此,他在帝国剧场的独奏会仍引发了当时一群爱好者之徒的赞叹。

“梅德韦杰夫也同样逃到了日本。当时,普罗科菲耶夫滞留东京,而梅德韦杰夫据说就住在我们今镜家。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是在这里吗?”

木更津似乎真的很吃惊。看来这个故事并没有落入他的情报网。

“正如我刚才提到的那样,梅德韦杰夫同时也是一级政治犯,所以他惧怕红色恐怖,就隐居到北山来了,谁都没有告诉。这件事就连今镜家也只有一部分人知道。”

“他就住在这幢宅子里吗?”

“是的。在三楼木更津先生你俩所住的房间对面。”

这是战前苍鸦城尚用作本宅时的事。

“那这支曲子是他滞留此地时创作的吗?”

“他把此曲献给了我的祖父。曲名叫‘イマカガミ’。这张盘是三十年前委托唱片公司制作的。当时好像隐去了梅德韦杰夫的名字,号称是我祖父作的曲。”

抬眼一看,果然唱片套上印着“作曲/今镜多侍摩”。

“不过,这首曲子很灰暗啊。感觉对大提琴演奏员的技术要求非常高。”

“符合一个失去祖国的艺术家不是吗?”

菅彦叹息一声,再次垂下双眼。第一、第二小提琴的悲鸣重合交错在了一起。

一时间,我们停止了说话,聆听着这被谱成五重奏的安魂之歌。

身处远地异乡——日本的梅德韦杰夫是在遥思圣彼得堡,还是在缅怀步入悲剧之路的罗曼诺夫王朝?

“这支曲子最终成了他的遗作。”菅彦突然说道,“他没有像拉赫玛尼诺夫那样留下作品,理由之一就是逃亡后他只能创作出这一部作品。来到苍鸦城的梅德韦杰夫半年后就去世了。”

“死于失意之时吗?”

“不……”菅彦悲伤地摇头道,“当时他已年过五十,所以身子确实有点弱……不过他是溺水而死的,人们在宅后的池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溺水而死……是被谋杀的吗?”

木更津的措辞尚属稳妥,但他显然十分震惊。

“不知道。也许只是单纯的淹死,不过警方认为是共产主义分子干的。当然,警方只是想要一个镇压思想家的口实吧。”

“真是神秘莫测啊。”木更津如浪漫主义者一般低语道。

“对了,梅德韦杰夫为什么会来今镜家?”

“谁知道呢。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在满洲待过,可能是一些当时认识的逃亡贵族穿针引线的吧。”

木更津还想继续刨根问底,但菅彦打断了他的话:“木更津先生,你不是来听我解说这张唱片的,对吧?”

他脸上带笑,但显然怀着戒心,态度与因雾绘之事委托木更津时截然不同。

“也差不了多少。我来只是为了和你唠家常。”

“唠家常吗?”菅彦当然不可能将木更津的话照单全收,“杀人案也成了聊天的话题?”

“是的。”木更津不慌不忙地放低姿态,“虽然畝傍先生刚去世不久,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没什么。我知道我也是嫌疑人之一。”菅彦脸上浮起孱弱的笑容。

“关于遗产,全部加在一起具体有多少?”

菅彦犹豫了片刻,答道:“呃,粗略计算应该有五百亿吧。问一下律师,我想就能知道准确的数字。”

“五百亿吗?真是难以想象啊。”

难道木更津认为动机是遗产?现如今为了区区十万日元都会发生杀人案,五百亿的话,搞一场争夺好戏既有价值又有意义。

“说是五百亿,其实一大半都是土地和股票,而且还是北山的土地。不卖掉的话,怕是连遗产税也付不起。剩下的几乎全是今镜集团的股票,实际拥有的也不过在一成上下。而且还有遗产税。”

即便如此,也能马上动用数十亿日元。从一介庶民的角度来看,这个金额足以让人一辈子吃喝不愁。

“多侍摩氏的遗嘱是怎么说的?”

“祖父的遗嘱还没有开封。听说要在他死后再过五十天才能公布。”

“很奇妙啊。那么,五十天之后是?”

“本月的十三日,也就是十天后。我不太懂法律上的事,现在父亲和伯父都在遗嘱开封前遇害了,所以我可能已经丧失了继承权。”

关键恐怕在于留给伊都和畝傍的遗嘱是否有效。按顺位下来应该没问题,只是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多侍摩的遗愿悬在半空中,已失去了着落。

“不知道遗嘱内容吗?”

菅彦摇头道:“不知道。祖父一句也没提过。就连遗嘱不到五十天不得开封的事也没告诉过我们,直到他去世为止。父亲他们也很吃惊的样子。”

“是吗?”

木更津似乎陷入了沉思。不过他很快就摆脱出来,从沙发上站起身,踱到了窗边。

“祖父也许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的遗嘱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到底怎么样,现在还不清楚。对了,菅彦先生,这张唱片能借给我吗?”

木更津突然转换话题,让菅彦吃惊不小。

“啊啊,好的。不客气。我还有五六张,可以送你一张。”

他慌忙把手伸进角落的柜子里一阵摸索。柜子看起来不如畝傍的那个高价,但好像也是一件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

木更津漠然眺望着窗外的风景,突然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伸右手招呼我:“香月君。”

他的脸上浮出了惯有的笑容。

菅彦的房间面向内侧,所以透过窗户只能看到中庭——绿色一片、隐藏在繁茂树叶丛中的植物园,爬满常青藤、徒留支柱的亭子。

至于木更津发现了什么,我也很快就明白了。

阳光散射的绿叶丛中,唯有亭中的白色长凳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而坐于长凳上的,则是正在读书的雾绘。

“让你们见笑了……”

手里拿着唱片的菅彦似已察觉,他一边苦笑一边挠着自己的脑袋。

“你平时总在这里观望雾绘小姐是吗?”木更津温柔地问道。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菅彦羞涩的笑容中不光有寂寞,似乎还包含着一丝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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