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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野接过照片,凝视着。
“啊,越来越苍老了……不错,就是他。他现在怎么样了?照片里是什么地方?”
秦野递回照片。他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是东京,他在浅草,还是流浪汉。”
“是吗?他说过自己单独一人,没有家人……我好几次对他说,如果出来了一定要跟我联络,但他可能怕带给我困扰吧……
“坦白说,他真的是个好人,有才华,可以称之为艺术家。因为个性善良,总是嘿嘿笑着,因此常受别人的欺负,可是他却比生活在自由世界里的任何一位伟大艺术家还要有才华,所有服刑的人都知道!”
“行川郁夫如何被虐待呢?”
“这种事现在说出来也没用。在监狱里,而且是曾杀过人的家伙们所待的普通牢房,根本就是变态的世界!另外,很多看守员也是糟糕透顶!
“我第一次见到行川老人是在宫城的冬天,那是昭和三十九年或四十年吧,反正就是约莫这个时候。当时的宫城里有六角堂,不知你是否知道?据说那是为了囚禁在西南之役<a id="zhu4" href="#zs4">[4]</a>中被俘虏的叛徒,在明治十年紧急建造的。我和行川老人都被囚禁于以六角堂为中心、朝六个方向延伸的木质建筑物内。
“由于是明治时期建造的木制平房,所以非常简陋。别说有冷风,单是盖着棉被睡觉,天亮时棉被上都会铺满一层白霜。
“至于窗户,因为玻璃可当凶器使用,所以都不安装玻璃,只是贴着一层塑胶布。房内没有任何火炉之类的取暖设施,我们经常冻得说不出话来。
“即使我们能够忍受寒冷,可是牢房里竟然没有厕所,这就令人难以置信了。里面只有一个加盖的桶,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在桶里大小便。由于桶很小,所以没办法同时大便和小便,必须大便后再小便,或小便后再大便——前后挪动着腰才能上厕所。
“最困扰的是睡觉时。由于是关着三个人的牢房,若铺上三人份的被褥,就没有放置桶的空间了,所以行川老人总是被要求和桶睡在一起。有时候一不小心踢翻桶子,他就只好睡在粪尿堆中了。
“如何?牢房内没有厕所,很不可思议吧!
“而且,如果不习惯的话,根本没办法在桶里大便,因为没有可供屁股靠住的地方——如果屁股放太低,就会弄脏——因此行川老人在未习惯以前,上厕所时常把桶打翻,弄脏了地板,被同房的犯人猛揍一顿。即使不为这种事,他也老是挨揍,每次我都拼命护着他。
“有时候,对方说他的鼾声太吵,就用枕头或棉被摔他。他也曾被踹打,头部撞击墙壁或地板昏倒在地。在牢里,服刑人的情绪都很亢奋。
“可是,行川老人也很不简单呢!不管被人怎么欺负,却从未生气过,只是面带微笑,眼眶浮现泪珠,两眼通红地笑着。若是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那样被虐待……”
“更惨的是,晚上九点就寝,早上六点半就会被铃声吵醒。在这中间,我们想好好睡一觉时,却又会突然被叫起来训话。另外,食物也很差劲,身体很快就会出毛病。”
“即使如此受虐,他仍静静忍受,是不是他内心有什么想法呢?”
“应该没有吧!我想,可能是个性使然,讨厌与人争执,也许,该说他是和平主义者吧!”
“没有老年痴呆症迹象吗?”
“绝对没有。最初,由于老人经常嘿嘿傻笑,大家都以为他老年痴呆,连我也这么认为。毕竟,刚开始时,他不会写字也不会读……”
“不会写字?”
“是的。老人说过,他连小学也未读过,是个文盲。”
“文盲吗……”
对于待在监狱里的人而言,文盲也是致命伤。因为无法用电话和外面的世界联系,面会时间又非常有限,想诉苦或什么,也只能靠写信。何况,想向狱方提出什么申请,也都必须利用文字。
“尤其像行川老人这种蒙冤的人,不会读和写等于毫无指望。他在昭和三十六年被逮捕时,一定也是由于不会读文件资料,才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当然,那种文件资料上尽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汉字,就算会读几个字也没有用……”
“所以才被欺负?”
“也不能说是被欺负,监狱里本来就是阴湿惨虐的世界。老人又有点口吃,常被看守员吆喝,但他只是含泪拼命忍耐。
“在里面洗澡时也是有规定的——先进浴缸浸泡,再出来洗净身体,然后又进浴缸,每一个过程各三分钟。而老人因为脚不方便,总是慢了一步,尽管我在旁边帮忙,还是来不及,当然又会挨骂,甚至挨揍。
“到工厂时也是一样。服刑人必须脱光衣服,在被叫到编号时,光着身子跳过一尺宽的白线,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是这样。老人跳时,全体看守员都捧腹大笑,因为老人的性器官很小,又有些变形……我曾经看到看守员抓住他的性器官,让他疼得哇哇大叫!若只是那样还好,但在工厂作业时,一旦看守员心情不佳,就会突然出现,在服刑人头上用力一拍,大叫‘喂,趴在地上’。然后服刑人的裤子会被脱掉,兜裆布也被拉掉,同时又被命令‘喂,屁眼让我看清楚些’。
“这是因为有服刑人会将香烟放在塑胶袋内,插入肛门带进工厂,而看守员要予以搜查。但老人根本不抽烟,所以这只是单纯的虐待。
“回到普通牢房,点名、分配食物后,老人又要受同房服刑人的折磨,被要求打扫便桶、洗餐具等等。某次,我终于忍耐不住了,狠狠揍了同牢室的人一顿,要他别再欺负弱者,此后牢房里才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嗯……”吉敷叹息道,“老人过了二十几年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吗?这样的话,他应该不会想再回监狱了。”
“当然喽!和昭和四十年时相比,宫城监狱现在不论样式或设备都好很多,服刑人的生活也获得改善,却仍然不是适合进去两三次的地方。”
“那么,行川郁夫直到出狱前仍是文盲?”
“开玩笑!老人很努力的,而且我也一直告诉他,如果想要出去,那就好好识字吧!再说牢内的劳役,很多都是在印刷工厂里执行,不认识字会很麻烦。
“老人几近拼命地认真学习,后来甚至还喜欢上了阅读小说!牢里禁阅读止娱乐性太强的小说,不过像经营概论或印刷技术革新之类的书籍并未禁止,只要套上这样的书皮,就可以蒙混过去。老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拼命阅读小说。
“我曾经要他用认识的字随便写一些文章,结果,刑事先生,你知道吗,我吓了一跳哩!那已经远远超过我的阅读能力了,几乎都已经算是本小说啦!”
“写小说?”
“是的,老人变成作家了。”
“什么样的小说?”
“像江户川乱步<a id="zhu5" href="#zs5">[5]</a>那样的小说。老人好像很喜欢乱步的作品,也读过相当多,所以才会写出乱步式的小说,应该称之为侦探小说吧……只是并无侦探出现。
“于是,我就常趁看守员不注意时读老人所写的稿件,同时我还利用在印刷工厂服劳役的机会把稿子印刷成书,暗中送给服刑人阅读。坦白说,内容真的非常有趣呢!看守员后来也知道了,却也成了老人的书迷。所以我才说那位老人很有才华,绝非寻常人物!”
“那些小说目前在什么地方?”
“我家还有两三册。”
“能借给我吗?”
“没问题,只是你待会儿要到我家去。”
谈话到这里中断了。吉敷感到肚子饿了,同时也希望能再和这位看似很有知识的前罪犯多聊一些,就邀对方一起吃饭。
本来,他以为对方会以妻子在家等待而拒绝自己的请求,但秦野却低声答应了。
“好吧!反正内人现在正好回娘家。”
3
两人进入可以俯瞰宫古车站站前大街的火锅店。
火锅店在大楼的三层,有包厢,两人在最旁边的座位坐下后,隔着落地窗可以看见宫古的站前街。出租车和商用车如行动迟缓的动物般缓慢前进。
“这里是个小城市,对吧?”上过洗手间,秦野重新在座位上坐下说。
“和东京比较的话,是很小。”吉敷回答。
“但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却是最适合的地方。”秦野一面以湿巾拭手,一面低着头说,“这是一个可以忏悔年轻时的愚昧,过着隐居般平静生活的好地方。早上出了家门,我可以步行前往工厂,若是大城市,就必须搭乘电车或巴士吧!况且,我最好还是不要自己开车。”
“但这种日子很辛苦吧?”
“都已经过去了,不值得再提。只是,离开宫城后,在观察监护期间,如果再犯被判处罚款以上的罪刑,就又会被送回监狱,因此我不敢开车。如查出了车祸或什么的,一切就完了。
“幸好这里车辆不太多,空气又清新,一旦孩子大了,也有地方可以玩,因此我非常喜欢这里的生活——不管是对我很好的老婆,抑或早上前往工厂时的清新空气,我都很喜欢。我是很认真地在生活着!”秦野感触极深地说。
吉敷感觉到,他已敞开了心胸,不再怀有戒心了。
“秦野先生,你犯过什么罪呢?”虽然自知有些冒昧,吉敷仍忍不住问。
秦野脸上浮现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