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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难得来了位稀客。”
站在我家门外的,是中介人。我们通常在外面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碰头洽谈委托事务,以往他亲临我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我们干的不是什么台面上的正当生意,避人耳目自然是首要注意事项。这天早上我起床不久,刚冲好咖啡,正无聊地看着电视节目中主持人们言不由衷地哀悼上月去世的某著名战地摄影师时,门铃倏地响起来。
“有很重要的委托。”中介人甫关上门就直接说道。他神情肃穆,跟平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态度截然不同。老实说,我向来觉得他比我这个混杀手的还要从容冷静。
“多重要?”我边问边啜了一口咖啡。
“委托人是洛氏家族。”
我差点没被咖啡呛到。
“‘那个’洛氏家族?”我怕我听错,问道。
“就是那个。”
洛氏家族是这个城市势力最大的黑道——不,用“黑道”来形容未免太小觑他们了。除了黑道固然会从事的毒品贸易、人口贩卖、赌场经营、军火走私之外,洛氏还拥有本地大量房地产,更涉足多个正当行业,包括能源、运输、电子、医疗甚至食品,就连我手上这杯咖啡也是洛氏旗下的品牌。洛氏能壮大至此,全因掌舵者祖上数代都是黑道的风云人物,跟政界有纠缠不清的关系,他们要染指的生意,从来没有竞争对手能幸免:一是向其臣服,加入集团;一是被彻底歼灭——“歼灭”二字可不是比喻,听闻有不少意图对抗洛氏的家伙最后人间蒸发,下落不明。
简而言之,洛氏家族就是这座城市的地下王室、影子统治者。
“等等,洛氏委托我们?他们不是有自己的‘行动部门’吗?”我问道。传说洛氏家族里有一支专属的超级杀手团队,办事干净利落,即使洛氏不动用他们在警政的影响力,警方也无从查出死者与洛氏的关系。
“别过问,这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中介人冷漠地答道。
我耸耸肩、噘噘嘴,表示同意。“不问缘由”是我们这行的铁则,委托人不透露原因,我们自然不想知道,毕竟知道得愈多,麻烦也愈多。倒是平日中介人语气不会如此硬邦邦,我想因为委托人是“那个”洛氏家族,连中介人也心乱如麻了吧。
中介人向我递过一个公文袋,打开一看,目标是一名健身教练。除了照片外,还有充足的资料,包括住址和工作地点、上下班时间等等。
“委托人有额外的要求吗?”我问。
“没有。”
“可以用任何方法解决目标?”
“嗯。”
难得这次没有什么古怪的要求,那么我可以轻松应付。黑道的浑蛋们一向要求多多,害我疲于奔命。
“其实你不用亲自来嘛,这点资料,像以往用网路给我便成了。”我将文件塞回公文袋。
“……这次亲自传达比较稳妥。”中介人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对他来说,这次的委托不容有失,假如一切顺利,他的客户名单便会增加一位出手阔绰的五星级贵宾。
“OK,我就按往日的模式处置吧,一星期后向你报告。”这种目标,我通常会花一个礼拜跟踪放哨,确保一切妥当,再出手解决对方。
“不,”中介人稍稍皱眉,“这次你要尽快处理,一点也不能拖。订金两万美元已汇进你的户头,完成后尾款有五万。”
中介人的口吻让我有点不快。报酬的确比平时优厚,但他在我答应前已自作主张将订金转进我的秘密账户,根本就是不容许我拒绝的意思。似乎“洛氏家族”这四个字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为了抓住这条大鱼,变身“惯老板”也在所不惜。我可不是他的下属,在这单生意上,我跟他比较像是合伙人的关系吧?
不过,虽然心里有微词,我倒没打算跟他吵嘴。
“好吧,我尽快处理。”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样子你满意了吧?”
中介人点点头,只是表情仍紧绷着。
中介人离开后,我仔细阅读目标人物的档案。那个健身教练看起来平淡无奇,三十三岁,单身,个人履历中比较突出的就只有一栏——他是个退役军人,曾在陆军服役七年,所属部队不详。不知道他跟洛氏有什么瓜葛,让自己惹上杀身之祸,也许他在那支“部队”知悉了某些军政界高层的秘密,洛氏必须在丑闻曝光前灭口。这么说来,中介人为何要我尽快下手也说得通了。
比起这个平凡的标靶,委托人的背景精彩得多。
洛氏家族的传闻不少,当中多少属实成疑,但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洛氏由一个七人的“王室内阁”带领,成员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中人,听说凡事以投票决定,确保家族势力均衡稳定,不会因为首脑病故而导致派系斗争自招灭亡。内阁成员和亲信各有一枚特制胸章,胸章的图案是一个被倒三角形包围的古埃及太阳神亚蒙-拉(Amon-Ra)的符号——也就是那个长了眼睛的英文字母R。我听过的说法是,万一被黑白两道找碴儿,置身险境,只要亮出胸章,对方便会知难而退,可说是现代的“王室令牌”护身符。
据闻拥有这胸章的不到二十人,另外坊间有流言,说胸章的持有者拥有参与洛氏家族空中派对的权利——洛氏家族有一架改装过、被称为空中别墅的豪华777客机,王室内阁每半年会在机上举办一次私人派对。有人说那其实是个淫乱派对,亲信和贵宾在机上胡天胡帝,酒池肉林,可以玩弄的不只高级妓女,更有模特儿、演员和偶像明星,男女俱有。洛氏家族只手遮天,只要愿意成为禁脔,他日在娱乐圈便能扶摇直上,成为万人迷。
说不定中介人就是为了得到这枚胸章才会如此着紧。据我所知,他是少女偶像组合“甜心巧克力”的粉丝,也许想借此一尝天鹅肉,嘿。
翌日中午,我穿上运动服、戴上棒球帽,准备出发前往那健身教练工作的健身俱乐部,然而刚打开大门,便看到房东老头跟一个穿粉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我家对面那栋外墙漆成黄色的空房子外面。我外出工作时通常会低调一点,减少目击者,但房东伫立在我家前方,不打一声招呼似乎又说不过去。
“马先生,午安呀!”老头反过来先注意到我,愉快地对我挥挥手,他身旁的女子也转身瞧向我。
“嗯,午安。”我向他们点点头。那女人我没见过,但看到她的容貌时,不禁让我多瞄几眼——这女的也未免太漂亮了。五官匀称,瓜子脸,一双杏眼恍如秋水,就像能把男人的灵魂吸进去……不,恐怕连女性也会不自觉地被吸引吧?
“这位是?”我不由得主动询问起来。
“她是韩小姐,我正带她看房子。”房东老头色迷迷地笑着说。
“您好。”韩小姐礼貌地向我点头问好。她的声音跟外形相衬,给人软绵绵的感觉。
哎,虽然我不介意有一位美女邻居做伴,但要是她住在我家对面,每天看到我出入作息,我可受不了。
“韩小姐打算租这房子吗?”我指了指面前的黄色小屋。
“正在考虑,房东先生说还有其他的,正在逐一介绍。”
“对啦,我家旁还有一栋出租,大小差不多但租金便宜一点。”
我肯定那是老头临时决定减价的。
“嗯,我先失陪了,请慢慢参观。”我亮出笑容,往车子走过去。当我坐上驾驶座时,我隐约听到房东老头在向韩小姐介绍我,说我是什么SOHO精英,在家中工作云云。拜托你别租我家前面的,我可不想安稳平静的日常生活再次被陌生人剥夺。
四十分钟后,我来到目标所在的健身俱乐部。也许我受幸运之神眷顾,这俱乐部居然有三十分钟的免费体验课程,而且今天的当值教练便是我的猎物。我在报名表填上一堆假资料后,故意在试玩跑步机时装作重心不稳,让教练扶了我的臂膀一下,抓紧机会输入指令,任务便大功告成。
“十二个钟头后,冠状动脉充气,做成空气栓塞。”
明天凌晨两点,他便会心脏病发而死。看起来精壮力雄的健身教练因病猝死,不知道这会不会让这俱乐部评价变差呢?希望学员们不会因此退会吧。
体验课程完结后,我跟接待处的职员说要回家考虑一下才决定是否报名,对方也没有苦缠,只给了我九折的优惠报名券,说下次来时出示便能享有折扣。我一回到车子,便将那折价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这天晚上我好好睡了一觉,早上起床后第一时间打开电脑登入数个新闻网站,想看看有没有健身教练猝死的消息。虽然一个普通人“急病身故”不值得报道,但偶尔记者没抓到什么好新闻,就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随便写一写。
只是,今天似乎不是“没有什么新闻”的那种日子。
独立日报社遇恐攻,邮包炸弹爆炸,员工三死八伤。
一打开各个网页,铺天盖地的都是同一则新闻。综合数个网站所述,昨晚位于东区第十二街的《独立日报》报社的某编辑收到快递邮件,对方不虞有诈,邮包一打开便发生强烈爆炸。该编辑首当其冲惨遭炸死,邻桌的两名记者亦被波及,当场毙命。我本来猜大概是报社曾经爆料,开罪了某些黑道所以遭到报复,但仔细一看,死者们负责的是体育版,而近年我又没听过什么非法体育赌博或打假球之类的事情,未必跟黑道有关。说不定犯人行凶是出于私怨,纵使一众报章同仇敌忾,一口咬定是针对新闻自由的恐怖攻击。拜这则大新闻所赐,我翻了好几页也没找到教练死亡的消息,细想一下,搞不好独居的对方死掉后到今早仍未被人发现。
没法子,我唯有亲自去确认一下吧。
就在我准备换衣服之际,跟中介人联络用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怎么了?”我一边脱下睡衣一边问。
“委托人说你做得很好,现在有第二个委托。”中介人在电话另一端说道。
“做得好?已经确认目标死了吗?”我有点讶异,正在脱裤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嗯,他们已经确认了。尾款已付妥,你可以检查一下。”
哦,不愧是洛氏家族,消息真灵通。城里大概满布眼线吧。
“你说第二个委托是什么?”我问。
“我刚才已经把资料寄到你的电子信箱了。”中介人淡然地说,“照旧,定金两万已付,尾款五万。没特殊要求,尽快处理就好。”
又是先斩后奏。我好想闹一下别扭,装作拒绝委托,让中介人为难一下。不过,看在丰厚酬金的分上,就姑且忍一忍。话说回来,我想中介人应该抽了三成佣金,也就是说洛氏出的金额本来是十万吧。
我以敷衍的态度接受委托后,打开“阅后即焚”的电子信箱,下载好档案,再仔细阅读。这次的目标是一个高中老师,四十八岁,男性,在南区一间风评一般的私立学校教化学,已婚但跟妻子分居中,目前住在学校附近的单身公寓。这家伙比健身教练更平凡,我实在想不到洛氏要他归西的理由——他该不会表面上是化学教师,实际上却利用化学器材和原料制毒,真正身份是地下世界某有名的贩毒头子吧?
看着档案照片中那副呆瓜似的大叔脸,我对有这想法的自己感到可笑。比起药界教父,这老宅男似的家伙明明比较像对女学生伸咸猪手的色魔嘛。
本来我打算休息一天,明天再去解决那化学老师,但今天省下确认健身教练的后续工作,坐在家里又似乎有点百无聊赖。下午两点多,还是决定先去那家学校视察一下环境,没料到我一打开家门,又看到房东老头——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只有他独自一人。他坐在我家对面的黄色房子庭园里的木长椅上,歪着头遥望着通往公路的车道,表情似是有点失望。
“房东先生,午安啊。”因为觉得有点奇怪,我主动扬声。
“喔,马先生,午安!”老头似乎看得出神,被我的叫声稍稍吓了一跳。
“您在干什么?”我问。
“在等韩小姐啦。”老头一脸委屈地说,“她昨天说今天会再来仔细丈量一下房子尺寸,可是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钟头还没看到人影,手机也没人接哩……”
“也许她改变主意,找到其他房子了?”这与其说是我的猜测,不如说是我的愿望吧。
“不知道耶。哎,年轻人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好歹打个电话来嘛……”
老头嘴巴上叨念着,屁股却没移动半分,仍坐在原位,眼睛继续瞧向车道远方。因为对方是美女,所以就有“不懂世故”的特权吧,反正就算她迟到五个钟头,碰面时老头还不是笑着唯唯诺诺,恨不得对方来当租客?
跟房东老头道别后,我开车来到城南。我将车子停在学校对面马路上的一个停车处,眺望着学校大门。南区的建筑都比较古老,居民也以老年人居多,我盯梢了一个多钟头,只见几个拄拐杖的老妇路过。
“丁零零……”
下午三点半校铃响起,五分钟后大量穿校服的少男少女从校门拥出。差不多半个钟头后学生逐渐散去,同时有一些打扮沉闷、双目无神的老家伙离开大门——这些教师似乎不得学生欢心,师生之间不但没有交流,那些学生更没瞧他们半眼。我想,这便是私立学校真实的一面吧。
就在我心中慨叹着今时今日教育制度如何不济时,头顶半秃、身穿白色衬衫的目标人物缓步踏出校门。我赶紧坐直身子,考虑接下来该用车子还是徒步跟踪,没料到对方并不是要下班回家,而是将手上的一卷卷海报贴到校门外一面壁报板上。海报上的小字我看不清,但大字却很容易辨认出来——那是学校开放日的宣传海报。
目睹这一幕,我不禁精神一振。这是难得的下手机会。
我赶紧下车,横过马路,故意往离校门稍远的街角走过去,再拐弯回头假装要走到另一边。经过仍在贴海报的目标身旁时,故意放慢脚步,盯着海报的内容细读。
“您好。”化学老师主动跟我打招呼。
“啊,您好。”我按捺着心里的喜悦,对他说,“你们学校下周开放参观吗?我姐姐的孩子明年就要升高中了。”
“是女生吗?”
“不,是男生。成绩不太好,我老姐很担心。”我随口胡扯。一开口便问是不是女生,我就说这家伙是个色胚嘛。
“我们学校对收生的成绩要求不高,比较重视品德。”对方微微一笑。我在档案中读过,他不只任教化学,还是学校的校务主任。
如此这般,我跟他站在校门外聊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讨论高中教育制度的好坏、该校的毕业生前程出路之类。其实我半点兴趣也没有,但我知道这些铺垫对我之后的行动有莫大帮助。
“……我就多透露一点,N大工程系系主任是敝校校友,所以我们的毕业生多少有‘优势’。”老师压下声线,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哈,真是谢谢您的小道消息。我回去跟我姐谈一下,叫她下周带阿广来参观。”在刚才二十分钟的交谈中,我替我那个临时诞生的外甥起名“阿广”,他成绩略差但热爱科学,更重要的是我那个不存在的姐夫是个老板,乐意捐款支持“有志培育英才的私立学校”。
“好,好。”老师从口袋掏出名片递给我,“令姐可以找我,这儿有我的联络方式……”
我接过名片,知道机会来了。
“嗯,谢谢您。”
我伸出右手,对方不虞有诈,伸手握上。
完成了。他不用担心下周的开放日要担任什么职务,明天凌晨他便会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失礼了。”握手过后,对方不经意地打了一个哈欠,连忙用手遮住嘴巴。
“当老师很辛苦吧。”我笑道。虽然任务已完成,我也不会立即换上另一张脸,拂袖而去,因为我是一个待人以诚的好好先生嘛。
“还好啦。只是昨晚睡得不好,半夜被警笛声吵醒。”
“您住哪一区?”我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