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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弄错什么了——葛幸一警官心想。

坐在冰冷的石床边缘,葛警官只能茫然地盯着面前的墙壁或左前方的灰色钢门,脑袋一片空白。在这个不足六平方米的拘留室里,除了石床外只有一组不锈钢马桶和洗手盆,因为房间位于地下一楼,所以连半扇窗户也没有。白色的墙壁年久失修,长满壁癌,天花板上一根灯管发出照亮这密室的刺眼光线。紧闭的钢门门板上有一扇高五十厘米、宽二十厘米的玻璃监视窗,用途大概是给警卫检查被囚者的举动;门框上方有一道通风口,不过上面焊接着铁丝网,从斑驳的锈迹和卡在网眼的厚厚灰尘看来,这拘留室一直乏人打理。

——比起警局的拘留室,这儿更像监狱的单独牢房。

这是葛警官对这空间的第一印象。

过去三十多年,他抓过不少歹徒恶棍进这种拘留室,他却从没想过自己有反过来被关的一天,而且更是临近退休才晚节不保。

一个钟头前,疲惫的葛警官刚下班,却在家门前被三个不速之客拦住。

“葛幸一警官,我们怀疑你跟一宗刑事案件有关,请你跟我们回警署协助调查。”

领头的便衣警员举起警章,对一脸错愕的葛警官说道。葛警官不认识对方,只能从警章知道这年轻警员隶属北方警区的凶杀组,倒是对另外二人略有印象,葛警官依稀记得他们是总部内部调查科的成员。

“什么案件?”葛警官狐疑地问。

刑事警员正要开口,却被内部调查科的其中一人插话打住。

“我们回到警署再说明。”那个理平头的家伙冷漠地说,“麻烦你合作。”

无可奈何之下,葛警官只能随对方乘上警车。车子往北行驶,经过隧道和高速公路,花了四十多分钟来到北方旧城区。葛警官多年来职位只在总署各部门调动,几乎没到过偏僻的北警区办案,就连自己正前往哪一间分局也不晓得。

“妈的,有记者。”警车拐过一个街角时,内部调查科的平头男骂了一声。葛警官仍没来得及反应,连串闪光伴随着快门声从前方射进车厢,另一个内部调查科的警员立时将一件外套盖在葛警官头上。

“那些天杀的浑蛋从哪儿收到消息啊……”平头男嘀咕道。

葛警官本来想说自己用不着遮脸,但平头男和他同僚的态度让他察觉事情比他预想的严重得多——这样子防止媒体拍到照片,代表葛警官在他们眼中不是“协助调查者”,而是“嫌犯”。

接下来他的遭遇更说明了他的预想没错。

警车停下后,葛警官被警员们一左一右架着肩膀,继续以外套覆盖头颅,半推半拉地往前走。“别挡路!”“滚开!”在平头男的吆喝下,他们疾步走进室内,撞开几扇门,转进梯间。快门声渐渐从身后远离,平头男拿走外套,葛警官才发现自己已来到地下一楼。他在墙上看到“B1”的字样,旁边有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着“拘留室”,文字后还有一个指向通道的红色箭头。

“拘留室?”葛警官怔了一怔。

“今天抓了很多人,这分局的侦讯室不够用,请葛警官你屈就一下。”平头男以不带感情的声调说道。他们通过分隔拘留区与梯间的闸门,沿着墙壁粉刷成灰白色的走廊向前走,拐过弯角来到尽头一间拘留室的钢门前方。

葛警官被关进拘留室前,没有办正式的逮捕手续,警员只扣押他的手枪、警章和手机,就连皮夹和手表也没拿走。他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依照警方守则,协助调查和被捕是两码子的事,如此暧昧不清的做法令他恼火。

然而独处于拘留室内,葛警官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目前的处境。

到底自己涉及什么案件?

谈到北区,葛警官很自然地想起黑道,毕竟昔日城中势力最大的黑帮家族就扎根于此地;然而自从十多年前这家族意外瓦解后,其他小帮派纷纷割据地盘,北方旧城区由黑道“骠马帮”掌控,无论人数、财力或影响力亦无甚威胁,而且葛警官近日也没听过什么涉及黑道的凶杀案,所以他现在的状况应该跟黑道无关。

那还有什么案子?葛警官不断回想近日的新闻,一起事故赫然浮现脑海——上个月有一名在警务部财政科担任文书工作的警员被刺杀,第一现场正是位于北区的死者住所。虽然警队内部知道受害者是谁,但因为案情敏感,媒体都只以“警员A”作为死者代号。半年前警方爆出私刑虐打社运分子的丑闻,警民关系陷入低谷,不时有民众包围警局抗议示威。警察以武力镇压示威者,拘捕后再传出被捕者失踪被杀的传闻,造成恶性循环,愈演愈烈。据说警方高层认为该凶杀案是仇恨警察的极端分子所为,于是以防范再有警员被杀为理由禁止媒体披露案情细节。

倒是警察内部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氛围。因为即使凶杀组没公开,局内人也听过关于案件的流言——警员A不是被一刀刺死,凶手像是施以酷刑般刺上三十多刀,令A失血过多、受尽折磨而丧命。

就像为了替曾被虐待的受害者报复一样。

说到近期北区最严重的案件,葛警官只想起这桩。但假如真的是这谋杀案,那为什么要自己“协助调查”?

想到这儿,葛警官不由得眉头一皱,想起那两个格格不入的家伙。

那两个来自内部调查科的警员。

他们出现,代表案件跟警察内部有关,犯人或共犯可能是警队中人。

不会吧?

葛警官没有天真到以为警队里所有成员都是正直善良、廉洁奉公的好警察,可是他认定“杀害同袍”远超任何警员的底线,不可能发生。虐打社运分子事件曝光后,纵使表面上警队上下一心,实际上警员分裂成支持及反对两派,有同情社运分子的警察向媒体泄漏消息,让内部调查科插手调查泄密,这是不少警员也知道的事。葛警官理解泄密者的心情,但假如说当中有人协助仇警分子,提供情报或制造机会让同伙下手,那实在难以置信。

然而即便如此,自己是嫌疑人之一吗?葛警官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葛警官入职以来从没行差踏错,他虽然不是逢案必破的神探,但成绩在刑事警官之中尚算中上,他更自豪于自己从来没耍阴招,堂堂正正地搜证、侦查、捉拿犯人。他肯定自己的个人档案里没半个污点,若然内部调查科盯上他甚至抓他回来“协助调查”,便代表他们掌握了某些很确切的证据。

什么证据?

葛警官思前想后,仍无法理出半分头绪。

“唉。”他想到自己明明快退休,却在职业生涯最后一年遇上这种倒霉事,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间,上天似乎有意跟葛警官作对,不幸接踵而至。先是在一次追捕犯人的过程中伤及膝盖旧患,害他无法再上前线;然后是误信银行投资某新兴市场债券,结果财产一夜之间蒸发了九成;再来是跟妻子屡生龃龉,导致熟年离婚……在这三四年间,葛警官就像被噩运盯上似的,生活中每一个能出差错的环节都出错。

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失去女儿蔚晴。眼看她以资优生身份越级就读音乐大学、毕业成为受人瞩目的钢琴家之际,她的人生乐谱却骤然打上休止符。就算这悲剧不是葛警官跟妻子离婚的主因,也绝对是导火线。如今他每天下班,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都让他感到抑郁,为此他寄情工作,将警务当成他人生的全部。

到底从何时开始,他的人生变成了下坡道?

都是那浑蛋气球人害的——葛警官心想。

十年前他向上级成功争取成立气球人调查小组,却没料到整整十年间仍无法逮捕犯人归案。小组和气球人曾多次交手,但结果总是功亏一篑,让对方逃之夭夭,甚至无法查清对方的犯案手法。纵使葛警官在其他案件中表现出色,屡屡在短时间内侦破悬案,但事情只要一涉及气球人,葛警官便变得像误上职业擂台的业余拳手,只有挨打的份。

他当年曾认定气球人是他的“宿敌”,但原来对方是他的“天敌”才对。

“阿葛,你知道我一向支持你的调查小组,不过你要紧记保持低调,假如被媒体盯上,发现我们一直抓不到这杀人魔,警方的面子挂不住。”数年前葛警官的上司、刑事部姜部长如此叮嘱道。警方高层接纳葛警官的建议成立气球人调查小组,是姜部长大力游说的结果,对今天已晋升至副处长的这位上司,葛警官可说是感愧并交,一方面感激对方的支持,另一方面对久久没能逮捕气球人归案而惭愧。近年警方因为丑闻备受压力,姜副处长更是焦点人物,媒体记者全天候追访,本来铁定能在两年内到手的处长一职,如今也可能失之交臂。

葛警官心想,也许气球人不但会杀人,更懂得下咒,追捕他的警察全都交上噩运。

气球人调查小组多年来替换过不少成员,有人在其他案子中受伤提早退役,也有人因为心灰而向葛警官请辞。在缺乏人手的劣势下,葛警官只好招揽旧部加入,就连傻愣愣的大石也正式成为小组成员之一,跟十年前小组成立时的精英小队有着天壤之别。幸好干劲十足的阿达仍留在小组里,对葛警官来说是一大安慰。

但也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工作上的不顺遂影响了葛警官的性格,他由原来的沉稳务实变得神经兮兮。那次膝盖受伤,是因为临时收到气球人的情报害他分心所致的吧?投资失利,是因为只顾着调查气球人、忽略财务安排而造成的吧?跟妻子关系破裂,是因为自己过度投入追查气球人才疏忽导致吧?

葛警官不是个小家子气的男人,他知道这些想法不过是借口,但这些念头一直挥之不去。

而教他最难以接受的,是近几年气球人似乎消失了。

小组仍不时收到情报,但结果都是不实的消息,气球人没有像以前一样明目张胆地犯案,或是做出预告杀人。他就像对这场追逐战感到厌倦,单方面决定中止游戏,让警察们对着一大堆旧档案干着急,自己躲在暗处嘲笑着。

葛警官对此感到懊恼。他不知道自己退休后气球人是否会再次犯案,到时自己只是平民,没有介入调查的权力。而且,在退休前无法捕获对方,那会是他人生一大遗憾。

可是这一刻他的想法有一丁点变化——他没料到自己会被同僚抓进拘留室。

这几年间已遭遇过太多不幸,谁还会在乎某个神秘杀手是否逍遥法外?

“在人生的遗憾清单上多添一笔也不痛不痒吧……”瞧着白色的墙壁,葛警官喃喃自语道。

“……嗨。”

拘留室里忽然响起一声呼唤。声音虽微弱却很清晰,葛警官赫然抬头望向钢门,怀疑人声是从门上的通风口传进室内,可是他将脸孔凑近门上的监视窗却不见外面有半个人影,甚至没看到负责看守的警员。

“嗨。”

站在门旁的葛警官赫然回头,因为声音从他身后传出,可是拘留室里明明只有他一人。他谨慎地往房间尽头走过去,眼睛打量着室内每个角落。

“嗨——”

当第三声响起时,葛警官朝声音来源瞧过去,发现源头就在不锈钢洗手盆下方的墙上。靠近地面的墙角有一个比拳头略小的洞,他不晓得那是排水孔还是老鼠洞。

“谁?”

葛警官朝洞口轻声喊了一句。他跪在地上,将脸庞贴近地面,尝试望向墙洞的另一端,可是洞中一片漆黑。他猜想洞的彼方是相邻的拘留室,但由于看不到洞里有光线,那么这墙洞很可能是排水孔,管道弯曲延伸连上相同的污水渠。假如被扣押的嫌犯故意堵塞洗手盆的排水口,地上又没有这排水孔的话,只要打开水龙头便可以使房间淹水,制造麻烦。

“是葛幸一警官吗?”

葛警官愣了愣,心想为何对方知道自己身份,但回想到刚才平头男在走廊说了句“请葛警官你屈就一下”,那旁边房间的囚犯听到并不出奇。墙壁后的拘留室应该是靠近走廊闸门那边的第二间,而葛警官身处的是第四间。

“嗯,你也是被内部调查科抓来‘协助调查’的手足吗?”葛警官不嫌脏,靠在墙边、坐在地上反问道。他想起平头男说侦讯室全满了,那很可能有其他被调查的警察跟他一样,给丢到这地下一楼的拘留室干等。

“葛警官你不认得我的声音吗?”对方轻松地回答,“我是气球人。”

一开始,葛警官没有反应过来,但一秒后他猛然站起,惊异地直盯着墙角的排水洞,再霍然转头望向钢门,警戒着他的“天敌”会否在下一秒闯进来对他不利。

“你——你是气球人?”葛警官确认钢门外的走廊没有动静,深呼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问道。

“对啦。我想我们差不多十年没这样子聊天了?我还记得那次在饭店碰头喔,那时你用枪指着我的背脊,机关枪似的一直问我问题;这回你没枪在手,那我们可以‘平等’地好好谈谈啦,哈哈。”

葛警官感到项脊发凉。那个魔术杀人鬼跟自己只有一墙之隔,说不定他不用担心内部调查的事,他的人生只余下最后数分钟。

“你……你是来杀我的吗?”葛警官按捺着颤抖,问道。

“才不是呐,我跟你一样,待在这鬼地方不过是身不由己。我这边的马桶有一股尿骚味,我快被熏死了,能早一刻脱身就好……你那边应该好一点吧?假如能和你交换房间就好了,可惜这儿不是我们上次碰面的五星级饭店……”

葛警官哑口无言,他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在说谎,意图让他放下心防,暴露弱点。他至今仍不了解气球人的杀人手法,不晓得对方能否利用那个排水洞注入毒气,让他在密室里暴毙——拘留室的空气中似乎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酸甜味,他暗想自己也许已中毒,命不久矣。

然而,就在他感到焦虑的同时,他察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有可能反过来套对方的话,解开多年来的疑团,刺探对方的身份和来历,以及那神秘、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有可能趁这机会抓住对方。

纵使葛警官每次跟气球人对决都是吃败仗,他仍掌握部分线索。他知道气球人是个性情乖戾的杀手,估计话匣子一开便会侃侃而谈。

“你怎么被抓了?”葛警官以平板的语调问道。

“哎哟,你想套话吗,葛警官?”对方嗤笑一声,“你不如先问一下你自己为什么被关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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