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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不去跟其他小孩子玩耍吗?”
“对,大叔,我不是本地人。哈哈,我以为我的伪装很成功,您怎么能一眼识穿呢?”
“大人们都看不穿,小孩子反而能看破真相呢……成年人老是误会我是坏蛋,可是我真的不是喔。我可能很容易招来误会吧。”
“我没有故乡,也没有家,没有目的地,就是四处漂泊……这样的生活也蛮惬意的啦。”
“对对对,就是自由。我嘲笑那些穷尽一生追求某事物的人,在我眼中,他们都很愚蠢。他们追求的成就,对其他人来说很可能不值一提,假如他们发觉这一点,一定会绝望得想自杀呢。”
“以前我认识一个蛮有学问的家伙,他就是这种笨蛋。初相识时我俩挺投缘的,我足足当了他二十四年室友哩……本来以为他是个有趣的人物,但我帮他追求到原来的目标后,他的欲望一再膨胀,渐渐依赖我替他干一堆下三烂的勾当,像权力啦,女人啦……啊,这话题对你来说太早了。”
“我之后就决定不再跟他人深入交往、建立长期关系,只四处结交朋友,偶然碰面聊几句便继续旅程。我知道我在他们眼中是个难能可贵的泛泛之交,即使相处时间短暂,他们都可以从我身上获得好处,或是受我启发……小朋友,今天你我有缘,我们也来交个朋友好不好?”
“名字?我有很多个名字啊……嗯,你可以叫我提姆。我最近用的名字是提姆•休普,前阵子用的是密斯特•霍伯,也用过史密斯•波伊。”
“有几个名字有什么好奇怪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跟事物的本质毫无关联。太阳不叫太阳便不会发光发热吗?麻雀不叫麻雀就不会飞翔吗?所以有很多名字,或者没有名字,都改变不了人和事的本质。”
“我来历不明?哎哟,这句话太教我伤心了。”
“我说过跟我交朋友的人都有好处吧?我可以送你一件东西喔。”
“不,不是那些有名字的东西,我送你的,是一种无法以语言或文字代表的事物……或者可以说是一种‘能力’吧……”
“既然你要结婚退休,我也不阻止你了。”坐在驾驶座的中介人对我说,“毕竟这十多年来你替我赚了这么多,我劝你继续工作未免太贪得无厌了吧。我们这些地下业者,能平安退休可不容易啊。”
这天中介人约我出来,本来是给我委托,但我才跟他碰面便告诉他退休的决定。我原以为他会反对,意外地他回答得爽快——我是有想过,假如他诸多刁难的话,我就让他活不过明天。
“你同意就最好。”
我实在厌倦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了。“气球人”的传说愈来愈广为人知,我每次行动便愈多顾虑,明明简单的工作也变得复杂。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的能力始终就只有一项,一旦被人识破,我跟一般人没分别……甚至比一般人更脆弱吧。
“我想你之后会改名换姓,搬离现在的住处吧?我俩以后就分道扬镳,后会无期。别指望我会送你结婚贺礼,你也别请我喝喜酒。”中介人笑道。
中介人不愧是业界老手,他完全不问我未婚妻的事——他应该很清楚,一个杀手打算归于沉寂,告别前半生,就不该打听他的下半生,彼此变成陌路人,便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丧命。
当然,说不定耳听八方的他早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我那个昵称叫丽塔的妻子的来历,只是装聋扮哑,保障自己的安全而已。在地下业界,聪明而话少的家伙活得最长久。
“那我们今天就此别过……”我瞄了瞄搁在他大腿上的公文袋,问道,“话说回来,你本来想委托我对付什么人?”
“嗨嗨,才刚说退休的家伙怎么忍不住了?人家演员歌星好歹退下几年才复出,你却不用三分钟便反悔了?”中介人大笑。
“不,只是好奇,你很少约我约得那么急。”
“因为对方指名要聘用你,还限定今天内回复。”中介人打开公文袋,“你说退休,我回去向委托人建议其他人选就好了……老实说,酬金没特别高,目标难度虽然算简单,但后续麻烦可能很多,是个烫手山芋。最理想的情况是所有人不愿意接手,我退回委托就行。”
“什么后续麻烦?”
“你自己看就了解。”中介人将目标的照片和个人档案递给我。
目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生,乍看没有什么特别,我心想是半天可以搞定的对手,只要找个社交场所握一下手便成——可是,当我看到家庭背景一栏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再重新望向标注目标人物名字的一栏。
——葛蔚晴。
那个追踪我多年的葛幸一警官的女儿。
“家属遇害,条子们一定发飙,万一走漏风声我一定吃不完兜着走。”中介人以拇指在脖子前挥了挥,“你是我手上最有把握伪装意外死亡的从业者,所以假如你不接这委托的话,我想其他人也不敢接。”
“她是葛警官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你很怕的家伙的女儿。”
“我才不怕他咧……”我故意嘴硬道,“委托人是什么身份?是跟葛警官有过节的黑道,想杀死他女儿来教训他吗?”
“应该不是。委托人找我时戴着墨镜、口罩和帽子,但一看就知道是年轻女生,结结巴巴地提出委托。凭我多年看人的经验,八成是争风吃醋,报复被人家抢男友之类的。”
那些照片中,有不少是葛蔚晴跟不同帅哥吃饭逛街的偷拍照。资料上说,她是个资优生,十六岁便破格获音乐大学录取,不到二十岁便毕业,出道成为钢琴家。在大学期间已拿过不少国际钢琴演奏比赛冠军,加上年轻貌美,难怪迷得一众公子哥儿拜倒石榴裙下。意料之中的是,获得无数爱意的同时,自然也会惹来强烈恨意,倒是部分人的恨意化成杀意,只能叹句是她命中注定的不幸。自古红颜多薄命,美女早死似乎是常态。
“嗯……或者我干这最后一票再退休吧。”我想了一会儿,对中介人说。
“哦?怎么改变主意了?想向姓葛的复仇,还是来个下马威?这不像你的作风吧?”
“虽然我想退休,但葛警官和他那个劳什子调查小组不见得会放过我。”我叹一口气,“万一他们从旧案子找到线索,追查到我身上,那我的退休生活就完蛋了。反过来说,让他的女儿死于非命,使他在私生活上充斥不安的情绪,那就能影响他的判断,妨碍他的工作。假如失去女儿能令他一蹶不振最好;即使他能挺过去,也得花些时间,几年后他退休,我就无后顾之忧了。”
“呵,好吧,那我回复委托人说你接下委托了?”
“没问题。”
“头款我今天会汇进你户头,尾款待完成委托收妥后再给你。”中介人伸出右手,“这就当是我们最后的合作,以后我们应该不会见面了,祝你好运。”
我打开车门,以公文袋拍了拍中介人的手掌,一边踏出车厢一边笑道:“别给我来这装感触的一套,而且,你不会想跟我握手的,再见了。”
“什么?你不需要我送你东西?你没兴趣?唉唉,别那么绝情嘛,我保证送你的东西很有趣喔。”
“小朋友,你大概是我遇过最特别的人了……就算不是最特别,也是数一数二的吧,居然问我‘有趣’是啥概念。有趣就是……嗯……似乎很难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想不到我会被你这小鬼头难倒了。我先问你,你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吗?没有想吃的美食吗?人就是有欲望,才会对事物产生兴趣,然后‘有趣’这个概念才具备意义——”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不想在学校受欢迎吗?或是有花不完的金钱?可以买很多玩具之类的。”
“想不到我会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这个答案呢,很好,很好……或者就是年纪小,反而能够说出这答案吧。”
“小朋友,你蛮有意思的,我更中意你了。请忘掉我说的什么‘有趣’,对,我是骗你的。”
“世上太多随波逐流的笨蛋了,毫无意义地诞生于这个世界,然后汲汲营营地像虫子般过活,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去,化为尘土。纵使有人能达成某些成就,被称为‘伟人’,但一切终究皆为虚无,有形的世界不过是人类自以为是弄出来的假象。开拓文明的科学家、作品被广为传颂的艺术家、改革思想观念的哲学家,其实跟一事无成的乞丐没有分别,毫无差异。”
“啊,这些内容对小孩子有点难懂吧。总之我想说,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本质上更接近我这种家伙……上帝真爱开玩笑,竟然让我今天遇上你哩。”
“我决定了,就算你不跟我交朋友,我也要送礼物给你。这礼物会让你成为人外之人……不,你本已是人外之人,我只是让你跟我一样,可以在本质以外来观察这世界而已。”
“有形与无形、有趣和无趣,其实是相同的。”
“这个世界就是极端有趣地无趣,所以我才可以嘲笑一切、蔑视一切,哈哈哈。”
翌日我开车前往葛警官住所附近进行监视,开始准备功夫。葛蔚晴仍跟父母同住,这增加了盯梢的难度,毕竟我得注意她那个干练精明的老爸。雪上加霜的是我近日睡得不好,老是做奇怪的梦,万一行动中分心走神,身份曝光,我往后的第三段人生便会泡汤。
也许我就是因为太在意开展新生活,才会老是做梦,梦见一些小时候的模糊片段。
梦里好像有个叫史密斯还是什么霍伯的男人跟我说些什么,内容细节我都忘记了,但似乎我真的曾跟这家伙碰面,只是一直遗忘掉。大概因为我正打算舍弃这段担任杀手的第二人生,才会让再之前的那段黯淡回忆浮起,提醒我何谓活着。
我读过某些研究反社会人格的书籍——我想我也该归类为这些作者的研究对象吧——书中都声称“患者”的童年际遇对确立反社会的个性有着明显的关系,暗示小孩子假如没得到亲人关爱、缺乏同辈认同等等,便可能导致病态人格发展。虽然我的确在孤儿院长大,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完全是狗屁。
我小时候所住的孤儿院里,经营者没有虐待、劳役孩子,或是将孤儿当作性玩具贩卖给变态富翁之类,年长的院生们也没有霸凌、欺压不合群的小孩,就是一个一般人眼中很正常、很普通的慈善机构。院长和老师们受大部分孩子爱戴,他们也会追踪被领养小孩的个案,确保他们在新家庭中健康成长。孤儿院没有财政压力,金主是个从事餐饮业的商人慈善家,院舍的土地属于孤儿院,不怕地产商侵占。据我所知,从这所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几乎全在社会各行业大展拳脚,有优秀的成就,符合院长和老师们的期待。
但很明显地,我不是其中之一。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对他们的关爱无感。院生们向我示好,我也无意回应。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他们,对我而言,他们只是一个个“存在”而已,就像你不会觉得路边的石子对你有任何意义一样。
我在他们眼中是个孤僻的孩子,但我实在无意伪装合群,跟他人打成一片。
跟对自己没好处的家伙厮混,有何意义?
至少,我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能勾起我兴趣、牵动我情绪的人。我只在乎他们跟我有什么利害关系,他们会不会影响我的生存权利而已。
我第一段人生的头十年就是在这所孤儿院度过。我不是在十岁时离开孤儿院,而是孤儿院离开了我。
它被一场火烧掉了。
大概是我在公园被搭讪后数天的事吧。那天半夜我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惊醒,心里涌出一股无法压抑的不安感,驱使我违反门禁,偷偷窜到外面。我在公园大树下躺了半晚,结果清晨回去时却看到一片颓垣败瓦,以及一具具从废墟抬出来的尸体。当时我在现场听说起火原因有些可疑,五天后纵火的犯人便被警察抓到,那家伙刚刚出狱不到一个月。据说他出狱后光顾一间餐厅时因为衣衫不整被拒于门外,于是存心报复——孤儿院的赞助者便是那间餐厅的东主。
我知道事实后没有半分惊讶,反而觉得心安理得。这世界就是如此荒谬不合理,这才是常态,是现实的本质。我没有为丧命的老师和同伴流下半滴眼泪,我们都是只是过客,活着只是处理麻烦的过程。好人、坏人,善人、恶人,殊途同归,统统躲不过同一个终点。
之后我辗转在不同的院舍生活,见识过很多恶意、贪婪、野心、欲望与谎言,渐渐适应这社会的生存法则,也让我愈来愈觉得世事可笑。文明、制度、信仰、阶级,诸如此类都不过是人类为了自我利益创造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现实就是一个垃圾堆,而世人在里面打滚,明明活在地狱却硬拗自己活在天国。这不是十分可笑吗?